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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分一分地炎热起来。
宫墙间热浪腾腾,太液池上美轮美奂的仙山被日光一照,也无所遁形地显出了疲惫的形状。但隔着被封死的窗户与门墙并不能知道这些,只偶尔听见蛐蛐儿在草丛底的叫声,夜间的湿气也加重,怀枳每回惊醒,都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平静无波的时光,每一日都单调重复,被无限地拉长,又一个个坍塌。
直到有一日,最为平常的一日,他发现这一日和往常都不一样。不仅是菜色格外地丰盛,而且盛装膳食的漆碗漆盘也朱红如新,甚至还有一壶酒。他挪动身子到食案边,锁链的响动已经不能让他多皱一下眉头。拧开酒壶塞,轻闻了闻,似乎还是北边的美酒,他过去守塞三年,在黄为胜的府邸上经常喝到。
当怀桢去金城郡见他时,他们也曾一同坐在大漠无垠的月色下,一同饮过这一壶酒。
他垂眸问宦官:“今日是什么日子?”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很清楚,自己已不应、也不配再有什么期待。
然而那素常都三缄其口的宦官,今日却恩赐地回答了他:“今日是皇上的寿辰,普天同庆。”
怀枳一怔,眼神震动。他不知外间是如何传说他,怀桢又是如何编排他的,眼前的宦官甚至向北边拱了拱手遥示尊敬,仿佛并不知道他所伺候的这个俘虏就是他所行礼的皇帝本人。他不堪地抬袖遮住自己的脸,竟像是不想被对方认出来。
这是个多么滑稽、多么没有意义的动作啊。
普天同庆……
他即位至今,也不过两年。去年诞节时,百官在位,云中未破,一切都还美满和乐,他是志得意满的年轻皇帝,拥着他最亲爱的兄弟,在建成未久的常华殿中,彻夜作极乐的交媾——就是这里,就是这张如今已冷冰冰的大床上。
他与阿桢相处二十多年,有过太多仿佛是相爱的细节。阿桢快活的时候喜欢骑着他做,仰起胸膛,长发向后飘散,双眼盯着他的刺青,双手扣住他的脖颈,像高高在上地驾驭着一匹独属于他的大马。也许阿桢自己都不知道,他会在这种控制哥哥的快感中高潮。而怀枳迷恋他高潮的模样。
那一瞬间的阿桢脆弱而迷人。他会像只小青蛙一般趴下来,俯伏在怀枳的胸膛上,喘着气叫哥哥,说他没力气了,但还是要哥哥抱紧他……
他好像一直想要一个最纯粹、最紧实的拥抱。
饮酒之后,密闭的房栊间也缓慢地热了起来,脸颊微微地发烫。怀枳晃了晃酒壶,酒液空荡荡,他有些迷茫地红了双眼,好像抓住了什么线索,但又转瞬从指间飞去。他的双眼渐渐红了。
此刻的阿桢,在想什么呢?
*
自午后起,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四夷使者接踵来到承明殿中。如今的朝堂洗髓换血,晋升大量地方新贵,这还是他们第一回来参加皇室的大宴,各个是红光满面,志气昂扬。一盏接一盏点起的堂皇灯火下,座席都挤得排布不开,印佩相撞,襟袖摩挲,好一片腾腾热闹的喜气。
入夜之后,齐王怀桢姗姗来迟。随着礼官一声长长的唱赞,官员使者们窸窸窣窣扰扰攘攘地离席行礼,只是片刻,已经全部跪伏下去,从承明殿前殿至殿下、殿外,乌泱泱的人头都低垂,幕景里是昏黑的天色,迎一轮渐渐浮上的月亮——
“臣等恭迎齐王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齐王穿着一身隆重的朝服,玄衣黄裳,高冠垂璎,盩色的绶带扣住那一把纤细腰身,一端悬下诸侯王的金玺和山玄玉,举手投足间,随衣袂带起温柔款款的风。他眉眼弯弯地一笑,像个没有机心的孩子:“快起来,快起来。今日是皇上的寿辰,你们贺孤做什么呀。”
百官抬头起身,又俱是一怔。他们没料到齐王如此年轻,又如此俊秀,灯火遥映,那脸庞白浸浸如一片雪,而那一双黑色眼瞳也就愈加透亮,像含着千言万语,又像是空无一物。
主持宴会的齐王既如此随和,接下来的气氛也就变得轻松又欢闹。宾客依照位次一一将自己进献的寿礼高声唱出,再一一到丹墀下向齐王祝酒。酒食一轮接一轮地送入席间,歌舞也开了场,钟鼓喧阗,笙歌缭绕。直喝了近两个时辰,百官都昏昏沉醉之际,忽而听见几声钟罄,齐王在上首捧着酒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似乎也喝多了,霞飞双颊,容色愈显清艳。他慢吞吞地扫视过殿中众人,开口:“诸位公卿送皇上的寿礼,真让孤眼花缭乱啦!皇上一定喜欢得紧。现在轮到孤了,孤也有一件独一无二的寿礼,要送与孤的亲哥哥……”
他拿象箸敲了敲青铜的酒盏,当,当。
大殿一侧的偏门打开,一名服色低微的宦官牵着一个小婴孩走了进来。那孩子约莫三岁左右,却像是刚刚学会走路,走得跌跌撞撞,都靠那宦官撑着身体。脸色倒是红润可爱,憨憨地总像带着笑,面对满殿惊疑的目光也没有分毫的怯场,就这样朝丹墀上方的齐王走去。
“诸位知道,皇上登基之前,曾在边关戍守三年。这是他在金城时留下的孩子,孤如今给他找回来了……”齐王的话不啻平地惊雷,百官各个酒都醒了,直愣愣地看着那个白胖小孩儿。而那个牵着小孩儿的宦官更是面如土色。
钟世琛身为尚书令,坐在离齐王很近的位置,尽管早已知道这个安排,也早已同十余名要臣串通好首尾,但也忍不住去端详齐王此刻的表情。
也许齐王真是喝醉了,他好像是踩在云端,毫不脸红地背诵出弥天大谎。
怀桢却在这一片沉默中感到好笑的骄傲:假话又如何,凭空瞎编又如何?总之满朝文武,无人敢多说一句,想赵高指鹿为马的快感也不过如此吧!
他弯下腰,将阿宝抱了起来,还“哎唷”了一声。林奉光怕孩子摔着,只紧张地盯着。怀桢又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林奉光只觉心下发寒。他事先全然不知齐王备了如此惊世骇俗的“寿礼”,此刻已是被架在火上,骑虎难下。当初自己带着阿宝随叛军造反,举世皆知,在甘泉道上的军营中,人人都见过了他的脸。婴儿尚可以偷梁换柱,他一个偌大的成人,怎么藏得了身份?更何况,如今他是最清楚阿宝来历的人,若齐王打定主意要让阿宝做别人的儿子,那岂不是要杀了他灭口才行?
“呵。你以为你是帮他,投靠他,你以为他会感激你?”脑中又响起自己在掖庭巷中,听见的那道薄凉的声音,“只有杀了齐王,你才能活命……你弟弟?你弟弟总归是安全的,比你安全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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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恭喜陛下,喜得麟儿,天命所归,千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