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54


高举轻落地敲了敲他的手背,然后自己夹过来吃了,“你算了吧,”他说,“鸡多不下蛋,人多打瞎乱,找回来好,找不回来也甭往心里去。你之前不是说,什么自我得之,自我捐之,也没嘛愁。”

“但我就觉得心里很慌——你相信第六感吗?”柯向瀛抬起头,眼神追着姜明,“科学家说这是一种人类在漫长进化中锻炼出的直觉力,是一种对危险的预判,我的第六感现在很不好……要不我去庙里拜拜?你说有管失物招领的神仙吗?”

姜明满嘴塞的都是食物,他好不容易吞下去,灌了一大口凉白开,然后说;“我的第六感只告诉我,你今天没自行车,一刻钟内还不出门肯定迟到。”说着,他一推桌子,站起来,拿包,开门,一气呵成,匆匆忙忙就往楼下跑。柯向瀛追着跑到四楼还没追上,干脆趴在楼梯间窗口上喊,“你的鸡蛋。”姜明已经出了楼洞口,摆着手表示算了吧。柯向瀛不管,“我扔啦!”他一松手,茶鸡蛋裹在塑料袋里直直就落了下去,他知道姜明能接住。果然,姜明一抄,在落地前抓到了塑料袋,“你啊!”柯向瀛嘻嘻地笑着,比出两个大拇指。六点多的太阳红彤彤的,晨风凉飕飕的,煎饼摊的香味儿打老远就能闻见,一切似乎都挺不错。

他按时赶上了厂里的班车。这车也是法国牌子的,高大,性能良好,封闭性强,行驶得又平稳——于是姜明便有点晕车,他把鸡蛋揣进挎包,他知道自己如果吃下去一定会反胃,车里太闷热了。他想睡一会,但脑海中全是那个美国回来的人和那辆丢失的自行车,他想,如果自己许诺再做一辆,大约可以安抚下柯向瀛的焦虑,但他做不到。新的厂子管理严格,不许乱窜车间,不许私拿废品。

他们在入职前曾经接受过三个月的培训,法国人把他们视为不懂什么是机械制造的乡里人,就像他们过去看从内地来的农民工。姜明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个步骤,每个动作都有一个“标准”,法方的管理人员每天都暴跳如雷,他通过翻译问姜明和每一个人,你的手为什么放在这里,你的钳子为什么这时候伸出去,他甚至用没有平上去入的中文大喊着:规范!为什么你符合不规范!姜明茫然失语,他参加工作十年了,从来都是这样,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也不想叫这个棕色头发的大鼻子生气,但改变习惯真的很难。

半年过去,产量还是没有达到法国人的预期,厂方宣布了新的工资标准,那是一套算法复杂的奖惩系统:零件报废率终于降下来了,但工人们发现自己的工资似乎也少了挺多。

他们给几个法国管理层都起了外号,喜欢嚷嚷的是大鼻子,动不动就让人加班的是金毛儿,至于那个四眼狗,最讨厌就是他了,他上次竟然说,少生产一台机器,你们知道老板要损失多少钱吗?那天开始一个礼拜,不少厂里的老人都故意拖慢了手里的活,他们按照那个狗屁规范严格检查每一个步骤,严格到一天下来什么都没干成。

在又一次因为完不成生产任务而加班的晚上,大鼻子把姜明叫了过来,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中国人要故意和公司对着干,你们今天午休后一个小时才把生产线运转起来,这在法国是难以想象的,你们应该更信任公司。姜明想,“中国人”,你看,这让我们怎么信任你?姜明于是回答,我们都是熟练的工人,你首先应该尊重我们,或许你们的方案更有效率,但工人的自主性呢?

大鼻子怔住了,这个高等电力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他或许想到了在他祖国的工厂里发生的那些骚动?想到了在他刚刚谋得职位时,工厂门口满天飞舞的传单,想到了该下地狱的法国总工会和法国共产党,他或许想到了那些宣传,说中国的工人温顺而勤劳,说你只要用一点钱,就能让中国人做任何事情。他叫姜明滚出去。

今天的工作遇到有些小麻烦,姜明和几个同事一起花了一上午修好机器。大鼻子知道了却又开始嚷嚷,你们为什么不叫工程师?你们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但我们还是解决了问题,姜明回答,他快要喘不过气了,天这么热,他希望大鼻子赶紧回到他那个四面都是玻璃窗的办公室去吹空调,他甚至怀念起过去喝茶看报的干部们,至少他们不爱大喊大叫的,时间,钱,时间,钱,一天到晚,还有没有别的事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变成生产线上的木偶,但对姜明来说,做木偶比人竟然还累,他想剪断这些线,哪怕掉下去摔个粉碎。

姜明回到生产线旁边,他发现自己不再爱这些金属的家伙们了。铁也不好,钢也不好,电也不好,火也不好,坏就坏了吧,有人把他和工具隔开了,手和机械之间最后的温情蒸发在雪白的厂房,这就是大鼻子的阴谋吗?当然也可能只是天气太热,法国人的工作服质量那么好,又厚又结实,他相信自己只要把拉链拉到头顶,就可以闷死了。如果我这样去死,会不会算工伤?

他不能去尝试,他只是按照操作手册上说的,进行下一个动作。他想,法国应该也有工人吧,真是可怜。

好容易熬到下班(熬,一个过去他从没在自己身上使用过的动词),姜明又费了半天劲才折腾到老城里。他把簇新的新安商场和肯德基抛在身后,过二道牌坊沿东门里大街,简直往前就是他家胡同。虽然小孩现在都被家长拘屋里写作业,胡同却似乎比记忆里更乱了,一些老邻居单位分房搬走,一些外地人来租了空屋。小卖部门口广告一直贴到别人家外墙去,把红油漆刷出来的四个现代化都盖住了。院围墙仿佛不够人住,一块一块扩出来,搭成简易小板房、小隔间的模样。这会儿正是葡萄和葫芦爬藤的季节,绿色的天棚支在头顶,还有人家院里郁葱葱的大槐树,臭椿树和桑树,也不甘寂寞往外探着枝儿。炒菜掂勺的声音和日爹操娘的声音响成一片,姜明感到一点心安,也有些心乱。

王嬢嬢正好出来折脏水,她看见姜明,忙打招呼,问他吃了吗?姜明说是来找赵四哥的,王嬢嬢就唉呀哎呀地叹气,说赵民权的老娘前些天出门摔着了,老婆儿七十好几,这一摔可不得了,也说不上来什么毛病,反正估计是要不行。“要我说,现在就是年景不好,你瞧见没,张奶奶家那棵葫芦,往年都结这么老大个的果,今年嘛也没有,光开谎花。我说张奶奶肯定是叫曹庄子卖化肥的给骗了买着假货,张奶奶不信,非说她放点那什么什么经的,让葫芦听听就好。我说那早几年胡同里大喇叭天天播毛主席,还不比您这个经厉害好几倍,也没看葫芦成精啊,要我说他们就是骗您买小收音机。张奶奶就不听我的,说我嘛也不懂。哦,就她懂?她天不天念经,

- 御宅屋 http://www.yuzhai.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