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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入宫赏梅,此时天已擦黑,宫门即将关闭,苏贵妃却仍然没有散场的意思,有几位夫人已经开始觉得奇怪,不过转念一想,苏贵妃一年到头也难能邀请命妇们入宫一回,许是今日兴浓,一时忘了时辰。
在场没人愿意第一个提出告辞,去扫苏贵妃的兴。
可荣臻长公主是何人?先皇后嫡出,昌惠帝最疼爱的皇长女,连他都要看这个女儿三分脸色,荣臻又怎会管苏贵妃高兴与否?
见时辰差不多了,而小皇孙宁弈出去玩又许久未回,荣臻便想出去寻,谁知到了门口竟被暖阁外的两名宫婢给拦住了,说是贵妃娘娘未允准,谁都不可以离开。
于是,才有了她质问苏贵妃的这一幕。
神仙打架,普通人哪敢掺和,暖阁中霎时鸦雀无声,人人都微垂着头,事不关己地看戏。
苏贵妃嘴角噙笑,垂着眸用茶盖刮茶汤,翠绿的叶片于碗中翩翻,她不慌不忙地道:“长公主先莫急,奕儿玩累了,此刻正在长春宫休息,不若等他醒了,本宫再送你们姑侄出去?”
得知宣王与苏家是害死太子夫妇的真凶后,荣臻心里对苏贵妃是恨得咬牙切齿,可裴澈叮嘱过不可打草惊蛇,对苏贵妃,她只能是能不见,就不
见。
若非今日听说她父皇也想念奕儿了,她又岂会来赴苏贵妃的宴?
这会儿听说宁弈正在苏贵妃长春宫里,不知怎得,荣臻心中开始焦躁不安。
宁弈就像是个弃儿,在这宫中,除了她这位皇姑母,根本无人去关心他,苏贵妃更是从不过问。
“不必了,天色不早,本公主这就去接奕儿。”
荣臻才一跨出门,外头忽然就潮水般涌出许多全副武装的持刀官兵,铿铿锵锵的动静十分吓人,暖阁中的官眷们立刻惊呼起来。
其中有一名官名来到暖阁门口单膝跪地,大喊道:“启禀苏贵妃娘娘!伶贵妃行刺陛下,陛下大行了!宣王殿下救驾来迟,现已处决罪妃,正在前殿主持大局,宣王殿下有令,为查清宫中窝藏的罪妃同党,今夜任何人都不得出宫!”
什麽!皇帝驾崩了?
养尊处优的命妇千金们哪里见过这阵仗,立刻抱缩在一起,吓得花容失色,陆夫人攥着言清漓的手也是一紧,言清漓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荣臻神色大变,扯着那名侍卫喝道:“父皇驾崩?……不可能!绝无可能!本公主要亲自去看看!”
荣臻踉跄着奔向勤政殿,却被外头那些持刀侍卫粗鲁地给推回了暖阁,狼狈地摔倒在地。
苏贵妃这时站起了身,神情中透着胜券在握的自信,缓缓向众人道:“诸位夫人都听到了,陛下驾崩!宫中尚有罪妃党羽未能伏诛!弘儿现已派兵守在暖阁外,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各位的安全!本宫保证,只要过了今夜,宫中一切安穩后,必会让各位夫人毫发无损地回府!”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皇帝忽然被他的爱妃“行刺”,本该在外赈灾的宣王却悄无声息地返回,诛杀了罪妃,还牢牢控住了皇宫并主持大局,而苏贵妃又像早入如此似的,表现得镇定如常……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猜得到昌惠帝之死大有蹊跷。
七皇子尚未行过太子册礼,若按礼制,的确该是宣王这位最年长的皇子继位,可当初昌惠帝曾当着百官的面,亲口宣布要将七皇子立为储君。今夜,乱成无头苍蝇的朝臣们必会分出两种声音,可重要朝臣的家眷此刻又都被苏贵妃扣留在宫中为质了,那么,那些持反对声音的人,最后要么屈从于宣王,尊他为新帝,要么以“罪妃党羽之名”被铲除。
言清漓终于知道言国公府为何只有她一人受邀了,因为所有人都亲眼见过——言琛最看重的是她这位妹妹。
噩耗过后,众人渐渐回神,心知这是遇上宫变了,历朝历代发生宫变时哪有不流血不死人的?暖阁中很快就出现低声啜泣,一人起了头,剩下那些胆子小的姑娘们便纷纷缩在自家母亲的怀里呜咽起来,生怕自己的老子爹或夫君太有骨气,得罪了新皇,有来无回。
荣臻对昌惠帝的感情其实十分复雑,一方面是生她养她、又极度纵容宠爱她的父皇,一方面又因为这位父皇默许在先,才造就了她太子皇兄的死。
诸多复雑心绪令荣臻顿失公主威仪,崩溃地坐在地上痛哭,并指着苏贵妃怒骂:“你们这群奸贼!你们这是弑君!是谋反!”
“长公主慎言!”苏贵妃厉声喝斥,昂首道:“伶妃实际上为罪臣之后,举家被抄,一直对圣上怀恨在心,她侥幸逃过一劫后,又冒充清白官家女入宫魅惑圣上,意图行刺!今夜她行刺之实乃是圣上身边的庞公公亲眼所见!本宫与宣王竭力护佑尔等的安全,长公主,你不感激便罢,怎能说出如此污蔑之言?莫非,你就是那罪妃的党羽不成!”
一朝天变,此刻,整个皇宫,乃至整个盛京,怕是都在宣王与苏家的掌控下了。
荣臻明白,没有了昌惠帝,她就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尊贵公主了。
实际上,她原本就是个懦弱的人,没有勇气与一手遮天的苏贵妃等人叫板,若她有勇气反抗,当初就不会与驸马成婚,更不会在太子皇兄死得不清不楚时、在母后郁郁发疯后,没有去与父皇对峙,没有去努力查明真相,而是自甘堕落、纵情享乐,养了一群肖似太子皇兄的面首。
听苏贵妃要给她扣上“罪妃党羽”的罪名,荣臻身子一凛,咬牙止了哭:“把奕儿还给我,让我出宫,我身为公主,寡居多年,朝中根本没有我的夫家,你们留我在此毫无意义!”
她不能慌,奕儿还小,还需要她的照护。
苏贵妃神色柔和下来,亲自将荣臻扶了起来:“陛下崩逝,本宫心中也是悲痛难忍,可这偌大的后宫尚需本宫来撑着,本宫自不能在人前软弱。”
说着,苏贵妃虚虚地用帕子点了点眼角,之后又恢复从容之色,转身向暖阁众人道:“如今外头正四处生乱,陛下又去得突然,值此紧要关头,朝中需得尽快稳定下来,速速推举一位能主事的皇子继任大典,非是本宫不明白圣上的心意,可七皇子如今尚在襁褓,如何能坐镇朝堂、安定民心?”
苏贵妃又回身拍了拍荣臻的手道:“你身为陛下最喜爱的皇女,你说的话,在百官心中自然是有分量的,今夜少不得要你出面,稳定群臣之心。”
昌惠帝离奇暴毙,宣王想登基,不仅得堵上端王残部与麟王党羽的嘴,还要昭告天下,堵上悠悠百姓之口。
若有荣臻长公主、这位昌惠帝最疼爱的皇长女出面,证实皇帝的确是被伶妃刺杀,她再出言推举宣王,那宣王便名正言顺多了。
想明白后的荣臻愤怒道:“你们想让本公主说谎!?”
苏贵妃脸色立刻冷下来,压低声音道:“长公主不必急着作答,不妨想想奕儿。”
宁弈就是她的软肋,荣臻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人也泄了气似的塌下了肩膀,目光呆滞。
苏贵妃命人扶她去侧间休息,好生想想,然后回到上首坐下,在一众惊恐发抖的命妇中慢慢扫过去,最后停在了陆夫人的身上。
“陆夫人。”苏贵妃笑着叫她。
言清漓立刻攥紧了陆夫人的手,手心早被汗湿了,不知是她的,还是陆夫人的,她感觉陆夫人捏了捏她,而后手心骤然一空。
陆夫人站起身回话:“臣妇在。”
其他官眷都吓得连头也不敢抬,陆夫人除了面色差一些外,仪态至少还是得体有度的。
不愧是陆翰林的妻子,苏贵妃的目光中生出几分赞赏。
“有一事,本宫还需劳烦陆夫人。”
陆夫人从侍卫包围暖阁时就开始心慌,这种心慌最终在苏贵妃威逼利诱荣臻长公主时达到了顶峰,她强作镇定道:“不知贵妃娘娘有何事,臣妇若能做到,必定竭尽全力。”
苏贵妃点头:“好说,本宫只需陆夫人修书给陆大人,请陆大人天亮之前,写一封告天下书。”
宣王谋权篡位,如何能堵上悠悠众口,再安抚好天下人心,让世上所有文人志士齐声拥护?
自然是由有着“天下文人之首”美名的陆大人,向世人道明:“皇帝被后妃刺杀,宣王入宫护驾,虽然最后迟了一步,但其忠心天地可鉴,是为仁君”。
这封告天下书的作用,比之长公主的片面之词显然要重得多,只要一向清正不阿的陆翰林承认了、赞美了,那么宣王的皇位便算是坐得彻底安穩无忧了。
可也正因为陆翰林是个清正不阿的人,那么他是绝不会在昌惠帝死因扑朔迷离之时,去昧着良心写这篇文章的。
但若以他挚爱的发妻作为要挟呢?
言清漓的一颗心已经悬在了嗓子眼儿,掌心被指甲扎出血了都不自知。
一方面,她私心里希望陆大人千万不要写这封告天下书,另一方面,又担心陆夫人若不答应劝说陆大人,会吃眼前亏。
陆夫人挺直了身子,掩在宽袖下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可她的眼神却坚强有力,绝不卑亢。
“恕臣妇直言,这件事,臣妇做不到!臣妇的夫君也做不到!”
0322第三百二十一章托付公開2022-09-0201:25
苏贵妃似是料到陆夫人会这么说,波澜不惊地道:“不若陆夫人也随长公主去侧间休憩片刻,好生想想后,再来回本宫的话。"
言清漓暗中扯了扯陆夫人的裙裳,示意她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夫人的眸子中显露出焦结之色,心里也在做着天人交战。
这封告天下书一旦写成,那便是帮着乱臣贼子歪曲事实、诓骗天下百姓,老爷会成为弑君杀父的不义之徒的帮凶,不仅愧对陆家的列祖列宗,更愧对天下文人学子对老爷的信赖,也愧对他一生坚守的道义与本心。
若他们陆家是因为助纣为虐才被保全的,那老爷必定会悔恨自责,终生郁郁,这将比杀了他还要令他苦痛百倍。
作为陆大人青梅竹马的发妻,陆夫人实在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
能治公者,当务直道,他的夫君是心怀天下、大公无私之人,她是他的妻,怎能不去支持他,反去助不义之徒威胁于他!
陆夫人眨眼间便做好了决定。
“不必想了!”
说完这句,她就迅速地从暖炉前走到中间,对着苏贵妃福身施礼:“贵妃娘娘,这盛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家老爷为人择善固执,他若不愿做的事,即便是臣妇修书劝说,他亦不会去配合。”
陆夫人目光清明,晏然自若:“再者,若真如娘娘所言,宣王殿下继承大统乃是间不容缓、名正言顺之事,那麽,又何须去向天下人证明?又何须我家老爷去替宣王文致太平?”
苏贵妃的脸色沉了下去:“陆夫人这是不愿了?”
陆夫人郑重一拜,旋即温声道:“君子可贵可贱,可刑可杀,却不可使为乱,是以,臣妇恕难从命。”
在场有几位夫人暗暗向陆夫人投去钦佩一瞥。
这陆家人当真都是敢说话的——言外之意不就是在暗示宣王的皇位来路不正,陆大人不愿违心去做乱国害民之事?
苏贵妃美眸一眯,气得鼻翼微微翕动:“好,好一个不可使为乱……”
她盯着陆夫人看了片刻后,柔和笑起:“陛下驾崩,国之将乱,眼下这般紧急,陆夫人居然还如此不识大体、不顾大局,那也不能怪本宫心狠了。”
苏贵妃吩咐道:“来人,断翰林夫人一截小指,送去陆府。”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就不信将爱妻的手指一根根送到陆府后,陆大人还能坚持不愿?
话落,立即有两名带刀护卫踏入暖阁,一众夫人小姐们惊恐地向后缩,言清漓“蹭”地站起来,刚朝苏贵妃喊出“不可”,那边陆夫人就已经飞快地撞向了暖阁中的梁柱。
额头狠狠地击撞在暗红色的梁柱上,犹如寒瓜坠地,发出“砰”地一声闷响,溅出星星点点的红色瓜瓤。
陆夫人动作太快,毫不迟疑,众人皆未能反应过来,待看到她身形在梁柱前微微摇晃,旋即软软地向下滑,柱子上也跟着拉长出一道血痕时,官眷中才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言清漓仿佛是自己一头撞在了柱子上,眼前阵阵发晕。
“琅姨…琅姨!!”
她推开身边吓得缩靠过来的不知哪家的官眷,跌跌撞撞地向陆夫人奔去。
陆夫人这一下撞得太狠,是奔着撞死去的,没想到看着知书温良的陆夫人,实际却是个烈性的女子,人若死了如何还能用来逼迫陆正覃那个老顽固?
苏贵妃显然也有些慌了,立刻命人去传太医。
言清漓一边紧咬着发颤的齿关,在身上摸索丹药,一边将面朝下,趴在地上的陆夫人慢慢扶起。
可当她转过陆夫人的身子,看到她不仅满头满脸是血,血还从她口鼻中也流出来时,她立刻犹如被人攥住了喉咙般感到窒息。
头部受到重创后,若是连口鼻也向外溢血,便说明头骨碎裂了,累及到眶顶与蝶骨等,以至内损严重,脑中脉落破裂出血,这样的情形,其实已经很难再救回来了。
入宫不可携带利器,她身上没有银针,无法施针止血,来时也没想过在宫中还能受伤,香囊里藏的尽是些自保之类的迷药毒药,好不容易摸出一枚吊命的参片,便立刻推入陆夫人口中。
陆夫人紧闭着眼,毫无反应,气息微弱。
言清漓坐在地上抱着她,想起了上一世娘亲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幕,她身体发颤,害怕到不能自已,眼泪止不住地流:“琅姨……琅姨你醒醒……”
这一刻,她恨自己一身医术,却学无所用。
户部尚书张浩起是为宁天麟做事的,他的夫人看到此番情景,壮着胆子颤声质问苏贵妃:“贵妃娘娘,恕妾身直言,你不是说会保护这一屋子的官眷?那为何还要断陆夫人的手指?若非如此逼迫,她怎会去撞梁自尽?”
陆夫人不畏强权,毅然赴死,实是令人动人,此话一出,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纷纷附和,其他人一听,都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为了自身的安危着想,也纷纷开口质问。
——谁又知道下一个被断手断脚,会不会变成自己?
暖阁中霎时就乱成一团,言清漓对那些喧嚣充耳不闻,边哭边用帕子给陆夫人清创止血,帕子被血浸染湿透,她又撕了衣裙,明知这么做已是徒劳无益,却依然不愿放弃。
眼泪掉在了陆夫人的眼皮上,陆夫人缓缓睁开眼。
“琅姨……琅姨?”
言清漓见陆夫人艰难启唇,似是要与她说什么,忙低下头去,听到陆夫人用气声说:“好孩子,吓到你了,莫哭……”
言清漓急忙摇头,眼泪却越掉越凶了。
看到她这般悲伤,陆夫人既心疼又欣慰:“琅姨不后悔,老爷会懂我,琅姨唯放心不下我的眉儿……”
血水在喉间翻涌,陆夫人顿了顿,气息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我若死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眉儿……会用他去威胁他爹……好孩子,琅姨求你,想法子出宫……找到眉儿,让他走!走得遠遠的!别再回来!”
陆夫人满眼乞求,说这些话时口鼻中又涌出了不少血,言清漓哭着点头。
陆夫人放心地笑了,身子也不再僵硬,慢慢抬起颤抖的手,似是想要摸摸她,言清漓赶紧伸手握住。
“有件事,琅姨其实一直想与你说,却始终开不了口……如今人死灯将灭,怕是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陆夫人越发黯淡的眸子里显露出一抹不舍:“清漓,我儿陆眉,他心悦于你。”
言清漓一怔。
其实她早有感觉,只是陆眉不说,她便当做不知道。
陆夫人用力攥着她的手:“眉儿啊,其实并非是个废材,他自小读书万卷,能诗会赋,既可弹丝品竹,亦可妙手丹青……许是为了陆家,为了我与老爷,这些年来,他才不敢一展才华,也不敢向你表露心意……”
陆夫人被血水呛了,咳嗽起来,言清漓不让她在说话了,她却摇摇头,坚持道:“孩子,你唤我一声琅姨,琅姨也是打心里将你看做自己女儿的,我一直想要个女儿,与你又很是投缘,我甚至想过,若你真能嫁与眉儿,唤我一声娘该多好……”
陆夫人越说声音越小:“可是琅姨也知道,眉儿这孩子到底曾经风流顽劣过,不得正经人家的姑娘喜欢,如今,琅姨却想自私一回……”
陆夫人又咳嗽起来:“清漓,若你真的无法喜欢上他,那琅姨便盼你将他当做亲人也好,当做邻家兄长也罢,还请你替琅姨……多多开解照拂于他,莫让他今后活在悲痛与仇恨之中……”
陆夫人越说声音越小,清漓不住地点头,哭道:“琅姨,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你撑着,太医就来了,清漓一定会救你!”
陆夫人摇摇头,眸光渐渐开始涣散。
苏贵妃很快就恩威并济地将官眷们安抚好了,太医们也急匆匆地提着药箱赶来,将陆夫人小心翼翼地抬去了侧间外的暖塌上。
言清漓紧跟着进去,透过几名太医身体之间的间隙,她看到陆夫人阖着的眼眸半睁开来,朝她无声地动了动唇,说了两个字。
——快走。
这会儿暖阁人多眼杂,正是逃走的好时机,想到陆夫人的托付,言清漓没有功夫再犹豫,牙齿深深地咬着唇,咬出了血印逼自己冷静。
她趁太医与宫婢们都围着陆夫人忙碌,转身绕到侧间的屏风后,将一个正在拧热巾子的宫婢给迷晕了。
之后,她迅速地拔了头上钗子散了发髻,又脱了衣裳与那宫婢对调,才刚将那昏迷的婢女塞进箱柜里藏好,一转头,就猝不及防地与里屋听到动静出来的荣臻长公主撞了面。
四目相对下,荣臻看着一身宫人着装的言清漓愣了愣。
言清漓心里“咯噔”一声,想也不想就跪下去:“公主殿下!臣女乃是四殿下的人,与宣王势不两立!”
荣臻一听,眼神微闪,惊愕之色褪去后,冷声道:“外头急等着热水,还不速速送出去。”
言清漓忙端起铜盆,低头跟随在长公主身后,又听到长公主在前头低声道:“关押过夏氏的冷宫后头,西墙根下有一处狗洞,是我幼时与太子皇兄捉迷藏时发现的,如今许是已经被堵上了,你去试试运气罢,兴许还能通开,若是之后见到四弟,你告诉他,奕儿在他们手中,本公主也是无可奈何,不得不低头。”
看来,长公主是打算答应苏贵妃的要求,出面向百官推举宁天弘了。
言清漓理解她的苦衷,低低应了一声。
出去后,她装作宫婢的模样,低着头将盛满热水的铜盆放到太医们身边,朝塌上紧闭双眸的陆夫人又看了一眼,忍下汹涌的泪意,跟随在一众出去打水的宫婢最末,在苏贵妃的眼皮子底下顺利出了暖阁。
甫一踏出门,她便听到太医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好了贵妃娘娘!陆夫人咽气了!”
言清漓脚步一顿,鼻子酸得发疼,心狠狠地被拧住了,她抹了一把模糊的眼睛,又赶紧跟上前头的宫婢。
暮色茫茫,宫中到处是紧张压抑的气息,在经过一队带刀的巡逻羽林卫后,她趁黑拐进了另一道回廊。
冬日寒冽的冷风如刀子刮在脸上,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无声地在脸上蔓延,一边躲着宫人,一边寻着上一世对后宫的记忆,向着冷宫跑去。
—【题外话】—
“君子可贵可贱,可刑可杀,不可使为乱。”——引用自《盐铁论·晃错》。
意思是:君子可以富贵也可以落穷,可以受刑也可以杀头,但不可以干出乱国害民的事情。
0323第三百二十二章诏书公開
宫道复杂,这些年昌惠帝又修建了不少大小不一的庭园与宫殿,路径与她记忆中有些偏差,加上天太黑,她为了躲避巡查侍卫,兜兜转转地最后竟绕进了合欢殿。
合欢殿是工部去年才落成的,为昌惠帝专门用来泡汤享乐的宫殿,平日他不来时,后妃与宫人是不能私自进入的,此刻殿门大锁,周围乌漆嘛黑一片,十分冷清,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误以为这是冷宫附近。
发现自己走错了,言清漓急忙往回走,结果到了殿外一条汉白玉石廊的拐角处,忽然有人悄无声息地拐了过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两人同时心惊眼跳。
言清漓立刻捏碎香囊中一颗迷药,正要洒出去,对面那人就细声细气地喊了声“言女史”
庞公公见到言清漓激动得如见到救星,看她扮作宫婢的模样,又出现在这偏僻地界,猜出她定是乔装想要逃出宫去。
可言清漓在看清庞公公的脸后,注意到他怀里还抱着一名用黄色锦被裹着的婴孩,立即往后退,目光警惕,将手中迷药攥得紧紧的“你鬼鬼祟崇地带着七皇子来这里做什么”
她可是亲耳听到苏贵妃的人说,庞公公是伶妃刺杀昌惠帝的证人。
庞公公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余光瞥见她一只手紧握,就知那手里攥的绝不是什麽好东西,连忙道:“女史莫急,你听咱家与你解释!”
时间紧迫,庞公公不敢耽搁,更不敢有所隐瞒。
庞公公说,宣王闷死昌惠帝后,便立刻封锁了勤政殿,他在惊恐之余发现伶贵妃尚有一口气,不断向着陛下爬,嘴里还念着“诏书、龙椅”这四个字。
庞公公先开始不明所以,还以为伶贵妃心有不甘,到死都心心念念着七皇子的太子之位,向陛下爬,也是因为她与陛下感情深厚,想与陛下死在一处。
可后来他才觉得不对,伶贵妃死后的双目,分明是看着陛下尸身旁的龙椅的,结合“诏书”这两个字,庞公公灵光一闪,忙跑去查看龙椅。
反复摸了好几遍也没发现什麽,最终他大不敬地将龙椅推翻了,才在龙椅底部的横梁上发现玄妙。
横梁上镶着一只长匣,这匣子与龙椅皆是用黄铜打造,外表刷了金漆,与横梁融合为一体,放眼过去,根本瞧不出异样。若非庞公公是宫中老人,曾见过一回匠人修缮龙椅,知道龙椅底部不长这样,否则还真发现不了。
打开一看,这匣子里放的竟是立太子的册书,想来是陛下要用在太子册立大典上的,不知为何提前写好了。
庞公公自然不知,此诏书是伶妃诞下“吉星”后,在暖帐红烛中依偎在昌惠帝怀里,哭哭啼啼地说自己为了生下七皇子险些命丧黄泉,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向昌惠帝讨求来的。
而昌惠帝想着,反正已经向百官宣布将立七皇子为太子了,册书提前月余写好也无妨,既能哄得爱妃开心,也能定定自己的心。
找到这份诏书后,庞公公惊出一身冷汗,知道此物绝不可落入乱臣贼子之手,便急忙抱着七皇子逃出来了,正想出宫将七皇子与诏书送到麟王府或是陆大人的手中去。
为了证明,庞公公还从怀里取出诏书给言清漓看。
言清漓怕有诈,不敢接,让庞公公展开给她看。
目光粗略扫过诏书上的内容后,她就再也绷不住了,急忙抓过来仔细看。
庞公公所言非虚,这的确是册立太子的诏书。
黄绫朱字的册书握在手中犹如千斤重,她哭红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双手也在轻轻颤抖。
册书未经翰林院撰草,而是昌惠帝手书,也正因为昌惠帝不按规矩行事,宣王才不知晓有这么一样东西存在。
有了这份册书,即便宣王成功登基为新帝,四殿下也可名正言顺地起兵,不必担上造反的名目了。
“言女史,这下你可信咱家了?”
深冬酷寒,烈风吹过屋顶的脊兽,在黑夜中发出阵阵低沉的呜咽,庞公公神色焦急,将裹着七皇子的锦被又掖紧了些。
言清漓收起册书,却没有还给庞公公,而是迅速揣进了自己怀里,还将庞公公怀里的七皇子也给抢了过去:“陆夫人已经被苏贵妃逼得撞梁自尽了,陆府恐怕不再安全,七皇子与诏书,就由我替公公送到麟王殿下那里去吧!”
麟王府外八成也有宣王的人在守了,真去那里无异于自寻死路。
虽然庞公公没有将册书交给宣王,可他怎么从勤政殿跑出来的也很值得怀疑,言清漓不敢相信他,也无暇再去多问,她不再理会庞公公,转身飞快地走了。
“使不得!使不得啊!咱家听说北衙指挥属投靠了宣王,他们已将整个皇宫都围住了,言女史,你还是随我来吧!咱家带你走一条密道!”庞公公疾步追上,在后头低声喊道,呼出了满口的白气。
一听宫外都是守兵,言清漓立即顿住脚步:“密道?”
庞公公点头如捣蒜,指着合欢殿气喘道:“就在里头。”
此番庞公公能从守卫重重的勤政殿顺利逃出来,也多亏了昌惠帝的过分昏庸。
宫中是有密道的,这条密道只有历代天子得知,并口口相传,防的是有朝一日皇都被敌军攻入时,天子可在皇宫被破前从此处紧急逃离,这唯一的入口就在合欢殿的地底下。
按说这等天家机密庞公公是不应该知道的,可几年前昌惠帝一时贪鲜,听说江南有绝色名妓,便起了色念,而那时大运河又没修好,南下春巡遅遅无法成行。
再者,皇帝狎妓,实在有损天家颜面与体统,若被张阁老与陆翰林那等清流得知,保不齐会闹腾成什么样,昌惠帝便命人将那几名妓子暗中接来盛京,赐了迷药,遮着眼目通过密道送进了宫中。
这件事,当时就是庞公公秘密去办的。
去年,合欢殿尚未落成时,昌惠帝又为了随时能与秀女们玩乐,还不想叫人瞧见秀女频繁进出他理政的勤政殿,便效仿当年,在安置秀女们的锦秀宫外也挖出一条通往勤政殿的密道,随时安排秀女过来受他临幸。
庞公公与言清漓误打误撞之前,就是从锦绣宫那边的密道出口过来的,见言清漓大包大揽下护送七皇子与诏书的重任,庞公公也算放了心。
这言女史的兄长言将军乃是个磊落正直之人,并非宣王同党,深受陛下重任,他自然也信得过。
庞公公掏出钥匙打开了合欢殿的大门,一路带着言清漓经过前殿,进入后殿的泉池,在雕刻着腾龙的在石壁上左敲右打的,片刻后,墙壁就轰隆隆地向两侧分开,现出一条黑暗的密道,入口仅有半人高。
“密道里有不少岔口,是为了迷惑追兵的,里头其实都是死胡同,女史记着,只要一路笔直前行,就能到出口!”
言清漓接过庞公公点燃的火折子,问道:“庞公公,你不走吗?”
火光映照下,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宦官眼眶发红,面带笑意道:“女史走吧,咱家就不走了,趁宣王没有发现,咱家这就回到勤政殿去,也好为女史你拖延些时间。”
言清漓看着他:“可是你留在宫中,只有死路一条。”
即便庞公公能侥幸从助她出逃一事中脱开干系,他一个亲眼目睹宁天弘手刃帝君的宦官,日后也难逃一死。
庞公公想来也是清楚自己的命运的。
他笑起来,嘴角两边的虎纹深陷:“咱家五岁被卖入宫,十一岁被调去还是皇子的陛下身边后,才终于有了好日子过,这几十年来,咱家日日守在这红墙碧瓦内,能吃香喝辣,人人给上几分薄面,全赖咱家是服侍陛下的奴才,风光半生,也算值了。”
“今日陛下惨死在奴面前,做奴才的,总得为主子做些什么,否则死后亦无颜面去面见陛下。”庞公公抹了一把眼睛,叮嘱道:“还望女史定要稳妥地将七皇子与册书交给麟王殿下,请麟王殿下早日拨乱反正!”
人各有志,言清漓没再多劝,也诚如庞公公所言——他多一刻呆在勤政殿中,宣王就晚一刻发现七皇子与诏书的事。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名老官宦,然后转过头,屈身入了密道。
0324第三百二十三章出宫找陆眉(39500珠)公開2022-09-0400:56
密道出口在盛京的一座民宅中,位置靠近南城门。
她在心中纳闷,当初修建这条密道的皇帝是不是傻,敞军都攻破城门了,密道就不能再修逮些,直达城外后来想想,她大概也就想明白了,许是几百年前的盛京城,还没有如今这般大吧。
如她所料那般,城中暂时还是太平的,宫变的消息目前还被牢牢锁在宫墙之内,百姓尚不知天下易主,街上酒肆林立,繁华依旧。
可她也注意到南城门的守卫森严,凑到路边几名出不了城的外地人跟前,听到他们忿忿嘀咕,说出入城突然就盘查得极为严格,若无官府发放的文牒,是不可以出城的。
七皇子与诏书在手,言清漓只能将陆夫人的嘱托放在之后。
玉竹等人见宫门都关闭了,她们小姐还不回来,正坐不住,想回言府问问情况,小姐就回来了。
见她装束与入宫前都不一样了,居然梳着丫髻,穿着又脏又薄的宫装,怀里还抱着个婴儿,玉竹她们一时都懵住了“小姐,你……”“琥珀紫苏!”
言清漓没功夫解释,越过玉竹与青果,急急将琥珀与紫苏召来。
明日就要去越州,行囊是早就收拾好的,她一边将银针翻出来放在身上,一边说道:“琥珀,你立刻带着玉竹与青果前往馥容庄,宣王逼宫,昌惠帝死了,你去告诉文心姑姑今夜无论如何都得离开盛京,一定要将七皇子与诏书安全地送到越州去,再派人去军中,通知四殿下千万不可以回来。”
宣王登基后,必会召四殿下回京,他若不回,便是抗旨,可若回了,京中定有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一听宣王逼宫,琥珀与紫苏皆是瞳孔震荡。
“紫苏,你速速去麟王府,将四殿下留在盛京的所有人手全部召集,带去馥容庄与文心汇合,还有,府中若留有机密,一并销毁。”
言清漓一边说话,一边又从行囊中抓出几瓶药,插了支匕首在靴子里,还揣了些银票,衣裳来不及换,便扯了件狐毛斗篷披在身上。
收拾妥当后,她转过身将七皇子与诏书交给了琥珀。
交诏书时,她的手顿了顿,看了看婴孩与诏书,咬着唇道:“若是危难关头只能二保一,一定要护好诏书,记着,这一路上,你们所有人只有一项任务,那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将诏书妥善送到越州,交到四殿下手里。”
非是她狠心,而是七皇子并非真正的龙子,若这孩子真的不幸殒命,四殿下仍可以其他婴孩代替,但诏书却是昌惠帝亲手所书并加盖玺印的,天底下独一份。
琥珀听她说得这般眼中,忙郑重应下,小心收好诏书,抱起七皇子后,她动了动唇,然后青果就抢先问出了所有人想问的话。
“那小姐你呢!你不与我们走吗?”青果急得在旁调教,此刻终于能插上嘴了,玉竹也在旁急急跟着点头。
言清漓戴上兜帽,垂眸道:“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去做,若半个时辰后我没有与你们汇合,那就不必等我了,立刻启程,带着诏书走。”
玉竹与青果怎么可能放她一个人留下,两人都哭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走。
言清漓二话不说,一挥手,将两个丫头都给迷晕了,然后对琥珀与紫苏说:“若这路上她们两个再闹着要找我,就敲晕她们!”
琥珀与紫苏扶着晕了的玉竹与青果,遅疑着道:“小姐,不若属下去替你办事,你与文心姑姑她们走。”
紫苏也劝:“是啊小姐,再不济,属下命两个人跟着你,也好护你周全。”
言清漓急了:“你们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听不懂我的话吗!”
她还是头一次对琥珀她们大动肝火,怒气冲冲道:“你们给我听好了!这诏书,比你们的性命重要,也比我的性命重要!你们若不想四殿下多年苦心经营功亏一篑,那就让所有能打能动的人,都拼死护好这份诏书!”
一旦宁天弘得知昌惠帝留有册书,首先就会去搜查麟王府,到时馥容庄说不好也会被查出来,宁天弘必定会派人去追,她真恨不得能有千军万马去护送。
再者,陆眉那边若换了旁人去,八成也劝不住他。
琥珀与紫苏见她说得这般狠,再不敢多话,立即单膝跪下领命。
……
言清漓一连向几家青楼的龟奴塞了银钱打听,都没有问出陆眉的踪迹,无奈下,她只得跑去陆府碰运气。
到了陆府外,就见官兵已经围住了府邸,陆府的家丁与护院都在手持棍棒,在大门外与官兵僵持着,陆大人则一袭墨蓝常服,肃容立在门槛内,与那群官兵的首领正在交涉着什麽。
言清漓赶紧压低兜帽,挤进周围的百姓中问询发生了何事。
“听说是去年陆家商行做了药材生意,卖了批丹药给反了的淮王,官差这不就来拿人了嘛!”被问到的那人感叹道:“姑娘你说说,这陆大人夫妇平日都不碰商贾事,定是下头的管事所为……”
旁边的人听到他们说话,插嘴道:“可去年那会淮王还没反呢啊,这些吃官粮的也当真是不讲理!”
丹药……
言清漓一僵:“那……可有见到陆家公子回来?”
第二个说话的人面露不屑地摇摇头:“那位纨绔公子啊,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风流快活呢!”
陆夫人死了,宣王必然要以陆眉去胁迫陆大人,找不到陆眉的人,就得逼他主动现身。
陆家清白干净,围府抓人需得有个由头,虽然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引陆眉出现的借口,言清漓依然自责不已,总觉得害陆家的也有她一份。
她懵懵地走出人群,在附近找了棵隐蔽的大树蹲下,抱着膝盖,守株待陆眉。
这一晚上经历了太过变故,想到陆夫人的死,想到官兵来陆家拿人,她心酸难耐,一扫在琥珀等人面前的强势凌厉,这会儿垮塌下来,感到分外迷茫无助,肩膀一耸一耸的,小声抽噎起来,边哭边去抹眼睛,不忘用泪水模糊的双眼紧盯着四处。
约莫一刻钟后,她终于看到一辆马车遠遠地从陆府斜对过的巷子中驶过来,不知怎的,她就觉得陆眉一定在里面,果然,她渐渐看清那驾车的小厮正是阿来!
她急忙跑出去,腿麻了还险些跌倒,在他们驶出巷子前及时拦下了马车。
马险些踢着她,阿来急忙勒紧绳索,刚想骂一声哪来的疯女人,就见那疯女人扑向了车厢。
没等言清漓靠近呢,车门就打开了,先探出身的是一个穿绛袍披黑氅的男子,紧接着才是绿袍披白氅的陆眉。
陆眉昨夜酒醉宿在了李勉的私宅,得知自家府邸被官兵围了后,这才急急赶回来。
“诶?你不是那个——”
李勉认出这突然跑出来的女子是言家三小姐,才挑着眼梢说出几个字,就被她一把推开了。
言清漓气喘吁吁地抓住陆眉,尖声道:“别下车!别出来!”
陆眉见她眼睛红肿,鼻头也通红,抓着他的小手更是冰冰凉,不知她这是在外头呆了多久,身边也没有婢女跟着,不由凝起眉,语气中带了心疼与责备:“你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
他一把将她拎上车,塞进了暖和的车厢里:“让阿来先送你回去,我有急事,晚些再过去找你。”
说着,他就急匆匆下车。
言清漓又立即扑过去,死死抱着陆眉的腰:“你不能去!你一出去他们就会抓你”
陆眉以为她在担心去年那批丹药的事,原来是怕他被抓才特意等在这里,他心头一软,语气也软了,捏着她的手道:“乖,你不必担心,此事我能解决,你先回去。”
言清漓拼命摇头,泪水漫了满脸,哽咽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宣王殺了皇帝……琅姨走了……琅姨在宫中……被他们逼死了!”
一旁的李勉与阿来正在看热闹呢,闻言笑容均凝固在脸上。
言清漓感觉到陆眉的身体猛然僵住,他慢慢转过身,盯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声音比冷风还寒:“你方才说什么?”
0325第三百二十四章风骨(40000珠)公開2022-09-0419:55
官差来翰林府问罪,可是围府都小半个时辰了,也没见闯进去抓人,这到底有罪还是没罪啊百姓们都不明就里。
宣王的最终目的是令陆大人妥协,至少事成之前动不得陆大人,也不好将事情闹得太大。听到周围议论声越来越大,而陆家那小子却至今都没有出现,杨肃渐渐失了耐心。
陆府的家丁护院见那北衙统领往前走,纷纷将手中棍棒又举高几分,逼得杨肃只能止步。
杨肃压下不耐,劝道“陆大人,陛下崩逝,如今唯有宣王殿下能承继大统,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就是动动笔的事,你早些写成,夫人也好早些归家。”
陆翰林冷哼道“你莫非当老夫是个傻的七皇子将要被册立太子了,伶贵妃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去刺杀陛下你们到底将我夫人如何了先将她送回来,否则此事根本不必再提”
送什么送,送具尸首回来吗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杨肃脸色骤阴,压低声音道:“陆大人,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知道夫人的安危,可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你!”
见杨肃终于不来虚的,陆大人满面怒容,手指气到发颤,咬牙切齿道:“你们这群乱臣贼子!阴险卑鄙的小人!”
……
周围百姓都被官兵拦在外头,附近嘈杂一片,也听不清里头在说什么。
陆眉与阿来换过了衣裳,与言清漓和李勉隐在人群之外的角落里,见陆大人神色苦痛纠结,分明就是犹豫了,陆眉心里着急,抬脚就往前走。
言清漓赶紧拉住他:“你要去哪!你回来!”
陆眉忿火中烧,挥手甩开她,目光牢牢盯着陆府门前陆大人那道挺拔削瘦的身影,:“我娘不惜放弃自己的性命,就为了保全我爹那副忠义傲骨!他若动摇了,我娘岂非白白丧命!”
言清漓被甩开,李勉又拼命上去阻拦:“青时兄!我知你此刻痛彻心扉,可你去了也无济于事,还会将你自己也搭进去,你可千万要冷静啊!”
冷静,还让他如何冷静!都家破人亡了,难道让他像个缩头乌龟,在危难关头自己躲起来,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独自一人苦撑着陆家的门楣吗!
言清漓扭了脚,忍着痛追上去,狠狠给了陆眉一巴掌,手心火辣辣的。
“你醒醒吧!琅姨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就是不想成为陆大人的拖累!她拼尽最后一口气求我拦住你,你若也成了宣王用来胁迫陆大人的筹码,琅姨才真是白白丧了命!”
陆眉闭上眼,逼退眼眶中翻涌的热意,咬紧的牙关不住在颤抖,俊美的五官也紧蹙在了一起。
这时,守在巷子里马车旁的阿来忽然冲了出去,猛地推开两名官兵,朝陆家大门跪下哭喊:“老爷!夫人回不来了!她回不来了!夫人已经撞梁自尽了!”
人群中登时鼎沸起来:“不说是商行出了事吗,怎么会连累到陆夫人自尽?”
陆大人闻言眼前一黑,急急迈出大门抓住阿来问:“你再说一遍!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华琅她……她真的……”
阿来痛哭流涕道:“是真的老爷!言三姑娘从宫里跑出来了,夫人是被他们逼死的,夫人已经走了啊老爷……”
陆大人身形摇晃,愤怒与悲戚交加,猛地在他耳畔炸开,右耳中顿时嗡嗡一片,什麽都听不见了。
其实他先前就已经隐隐有了怀疑。
若华琅没有出事,杨肃等人又何必以莫须有的罪名包围了陆府?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逼出他儿陆眉……
场面越来越乱,喧嚣声此起彼伏,杨肃让人去驱散那些为陆家抱不平的百姓,之后又见这名突然闯出来的下人居然还穿着一身华袍锦裘,杨肃猛地想起陆翰林的公子似是最喜翠色。
杨肃心思一动,就要命人赶紧去周围搜查陆眉的踪迹时,陆大人忽然夺过一名官兵手中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老爷!”
“大人!”
阿来与杨肃齐声开口。
陆眉见到这一幕,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是惨白,他喃喃道:“糟了……我爹他……他……”
这回言清漓与李勉两人合力都难能阻拦他了,陆眉愣是甩开他们,冲出人群,就要跑到人前去了。
陆大人在看到阿来时,又怎会不知陆眉就在这附近,他向混乱的人群寻望过去,很快就看到正拼了命地推开周围人的陆眉。
“不许过来!”陆大人怒吼道。
杨肃正要上前,立刻就不敢动了,后面,陆眉也生生止住了步子。
陆大人心情激颤,再度吼道:“滚!快给我滚!”
大冬天的,杨肃额头上愣是渗出了汗,他极力安抚道:“陆大人,你莫听那下人信口胡诌,陆夫人正好端端地在贵妃娘娘那里用膳,哪有什么撞梁自尽一说!你且先放下刀,本将这便使人去将夫人给请过来!”
未来新帝交给他的差事没办妥,周围还有这么多百姓瞧着,若陆正覃这老东西真是一激动抹了脖子,他可没法回去交差。
“不必惺惺作态了!”陆大人厉声阻了杨肃。
“社稷颠覆,蟊贼当道!想我陆正覃身为人臣,被先皇钦点为状元,又官至翰林院院首,自当秉正无私,尊奉正统,贵正不贵权!尔等今日休想逼迫老夫写出一个字!”
说完,陆大人就仰天长笑起来,笑声悲怆有力,笑得眼中弥漫出了闪烁的光。
他想到许多年以前,那个敏而好学的孩子有一日突然过来找他:“爹,孩儿认为你不可太过刚直,老子有云,曲则全,枉则直,我们陆家已经名满天下了,你兴起时吟的一句诗,都要引得天下学子追捧深思,何况你成日指摘圣上的不是,若你再不知弯曲变通,早晚会给自己招灾的。”
他的目光越过杨肃,看向遠遠跪在后方的独子。
不知多少年没有看过他穿这般简洁的深衣长裤了,也许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般至诚至孝的神色了。
他跪在那里,悲哀又苍凉,像是在受训,又像是在乞求。
这才是那个令他引以为傲的青时,是他陆家的好儿郎。
陆大人展露出欣慰之色,胡须颤抖着,放声道:“听好了!我陆家子弟历代均为文士君子,志毋虚邪,行必正直!陆氏一门绝不会出奸佞之徒,也绝不会做奴颜媚主、危人自安之事!”
“仕可屈、身不可屈,命可无、风骨不可无!即便今日陆家就要终止在我陆正覃之手,我也不愧天地!不愧君心!不愧先祖!更不愧良心!”
泪水夺眶而出,陆眉知道,他爹这番话看似是在说给众人听的,实际却是在教导他。
火光映照在陆大人眼中,渐渐汇聚成珠,刀面锃光瓦亮,宛如一面镜子。
他从中看到了少年时面红耳赤的他自己,在岸边朗声与一众友人吟诗作对,彰显自己的才华。
也看到了相隔不遠的湖亭中,有一位温婉柔和的姑娘,清风扶过,少年人造作高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她用帕子在掩唇轻笑。
他这一生,对得起天地君心,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这名女子。
“华琅,是为夫对不住你!为夫这就来陪你!”
0326第三百二十五章他是我夫君公開2022-09-0623:46
言清漓在陆大人挥刀自刎的那一刻,跑过去抱住了陆眉,以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陆大人以这般决绝的方式,向世人证明了陆家人的风骨,也将杨肃吓得不轻。
官兵包围翰林学士府,逼得人人爱戴的陆大人自刎于门前,此事影响可太大了,尤其是陆大人临死前还放出一翻“社稷颠覆,尊崇正统”的言辞。
待天子驾崩、新帝继位的消息放出去后,今日得见此事之人必会回过味儿,认为陆大人之死与皇权更迭有关联,到时闹得人尽皆知,以陆大人这在文人学士中的地位,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杨肃赶紧趁百姓还稀里糊涂时,将缘由推在了陆眉身上。
他放称陆大人之子与反贼淮王有勾结,淮王被俘获时,朝廷在淮王府中搜出了陆公子卖药材给淮王的账簿,上面都记载得一清二楚,这些药材最后都被淮王用在起兵造反中了。
今日他们出于对陆大人的敬仰,没有立即闯府拿人,只希望陆大人主动将人交出,谁知陆大人性情刚直,认为朝廷怀疑陆家与反贼往来,是对陆家的羞辱,竟气到当众自刎,以死来证陆家清白。
虽然间接将陆大人给逼死了,但至少事出有因,只要及时控住百姓的口风,此事就出不了盛京。
杨肃下令在城中搜捕陆眉,官差也以搜查之名,开始扣押围观的百姓,言清漓与李勉趁着混乱,将跪在地上的陆眉给拉走了。
李勉驾车疾驰向西城门,见官兵正在盘查,他又赶紧转头去东城门碰运气。
临近东城门前,李勉将马车停在一处昏暗的巷子边,下车与言清漓和陆眉说道:“我与东门的校尉吃过几回酒,容我先过去与他说一说,兴许能行个通融。”
李勉将身上的钱袋与银票都摸了出来,只留下一张用来打点,又将玉佩啊、扳指啊都摘了,就连香囊上镶了宝石的吊坠都给拽了下来。
他将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塞给失神的陆眉,话在喉中哽了一翻后才吐出:“青时兄,我只能将你送到这里了,盛京这里你放心,陆伯父与陆伯母的后事,我定会替你操办好,等风声小了,我再嚷求我爹想法子将阿来弄出来,放到我身边做小厮,到时你可得记着回来要人!”
陆眉闻言终于有了反应,慢慢将手中盘缠攥紧,随后低哑着声音向李勉道谢:“李兄恩情,青时铭记于心。”
向来玩世不恭的盛京第一纨绔,何时与他们这些狐朋狗友如此认真郑重过?
李勉鼻头一酸,赶紧仰头吸了吸:“你就放心吧!等出去后,一定要逃得遠遠的!”
言清漓不由对这位通政司司正家的纨绔公子有所改观了,印象中,这个李勉与陆眉同样风骚,喜欢穿一些红红粉粉的衣裳,成日跟在陆眉身边花天酒地,她还暗中给他取过不太好听的绰号,叫红蝴蝶。
她看向陆眉,见他神情黯然,身上已经没了往昔的风流意气,落寞非常。
这种亲眼看着亲人死在眼前,而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简直痛入骨髓,她深深体会过,所以她对陆眉感同身受。
她抿着唇,一双漂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晶莹泪光,手指轻动,握住了陆眉的手。
没有任何安慰的言语,因为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无法令他好过,不如安静陪伴。
陆眉抬眸看向她,眼底微红,却没有像她那般泪如雨下,反还安慰地朝她轻轻扯了扯嘴角:“你也送我到这里吧,陆家之事与你无关,我不想拖累你。”
言清漓摇头,自责心又起:“怎会与我无关,若非我求你卖丹药,你又何须落得一个与淮王勾结的罪名。”
陆眉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便没有此事,他们亦会找另外一桩莫须有的罪名,你快回去吧,以国公府的能力,想来也护得住你,外头比你想得还要艰难,你一个女孩家就莫要随我吃苦了。”
言清漓抬起头,长睫颤抖,泪珠就噼里啪啦往下掉,赌气道:“你若不带我,那我便自己走!反正我在宫中坏了事,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陆眉蹙起眉,刚想问坏了何事,余光就瞥见李勉追着阻拦几名城守兵,那几名官兵将他推开,向马车这边来了。
李勉搞砸了,他本想借着与那校尉有几分交情,称自己今夜带了两名美人去与城外友人快活,怕他老子知晓,此事不宜张扬,也就无法去京兆尹那报备,便塞了银票请那校尉放他通行。
若放在平时不过一句话的事,可宫中今夜出了大事,宁天弘早已命裴伯晟严控了盛京城,而各城门刚刚又接到了北衙杨统领的命令——全城搜捕陆眉。
东门校尉知道李勉时常与陆眉厮混在一块,说什么都要按规矩盘查,李勉一拦,人家就更起疑了。
陆眉赶紧带着言清漓下了车,几名官兵看到,急忙上去追赶。
幸好李勉事先将马车停在了遠处,此地又暗,他二人跑进巷子里,陆眉施展轻功,抱着她几番起落,落在了一家客栈的后院。
后院里有女人小孩,还有一些侍从正在马厩里装车,陆眉与言清漓忽然从高而落,就落到那几名侍从面前,将人家给惊着了,还以为是贼人,纷纷抄起了家伙。
哪知后院中那名主子模样的年轻妇人忽然睁大了眼,对言清漓大喊了声:”顾大夫?”
言清漓一怔,许久都没人叫过她顾大夫了。
于氏匆匆上前,细看一翻后惊喜道:“顾大夫,果真是你!你不记得妾身了吗?”
于是很是激动:“去年你随我家老爷的商队来盛京,你还在匪盗手中救下了我与丰儿,我这趟来盛京原本想见你一面的,可是却没能打听到你……”
言清漓怎么会不记得,当初她与玉竹前往盛京,是跟着越州一家做香料生意的商队来的,这位于氏便是那商队东家的妾室。
于氏当然打听不到她,因为盛京只有国公府的三小姐言清漓,没有叫顾清漓的女郎中。
“咦,这位是……?”
于氏又将目光落到陆眉身上,见他虽穿着下人衣装,可衣料却属上乘,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仆从,可他这副容貌又太过惹眼,实在是没见过这般肤白俊美、英朗挺拔的下人……
言清漓急忙解释:“啊,他、他是我夫君。”
陆眉先是意外地向她投去一瞥,随后向于氏微微颔首。
言清漓说完就闹了个大红脸。
她怎么脱口就来一句“夫君”?明明可是说是“兄长”“护卫”之类的。
于氏恍然大悟,见他二人郎才女貌,愈发觉得就是夫妻,不由感慨道:“分别近两年,原来顾大夫都已经成家了。”说着,又招呼她的小儿子来见救命恩人。
言清漓无暇与于氏过多叙旧,简单寒暄几句后,见于氏的下人正在装车,她灵机一动,拉着于氏问:“于姐姐可是正准备出城?”
……
盛京南城门,官兵查验着每一个出城之人的文牒。
于氏一行人乘着两辆马车,后头还拉着六七口箱子,查到他们时,于氏的婢女主动探出头,将文书交给了那名官兵,又将一包沉甸甸的钱袋也递了过去,笑盈盈道:“我家夫人说,这么冷的天儿,诸位官爷到深夜都还在繁于公务,实在是令百姓安心,这些银钱就给官爷们吃壶热酒,暖暖身子罢。”
于氏打从夫家亡故后便一力撑起了家业,这一年多以来时常在奔波,说话做事都很上道,那官兵轻哼一声,不耐的脸色和缓了些。虽是如此,他仍是仔细核对了人数与文牒上的姓名,然后向后头货物扫了一眼,问:“箱子里装的都是什麽?”
“回官爷,是香料,我们是从越州过来送货的,家中老夫人还病着,所以急着出城。”
于氏原本打算明日走的,结果傍晚时见官兵突然封城,以她走南闯北练就出来的敏锐直觉,猜测许是出了什麽乱子,怕晚了会走不了,当即就去官府做了打点。
京兆尹也知晓这位出手大方又貌美的小寡妇是越州来的商户,收足了银钱后,便给了放行文书。
言清漓与陆眉藏身于其中一口大箱子里,面对面叠在一块,陆眉在下,言清漓趴在他身上,身体周围覆满了干草,干草之外又堆满了香料。
四周黑漆漆的,两人都看不见彼此,只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以及箱子内刺鼻的香气。
他们两个并非第一次以如此亲密的姿势抱在一起,甚至从前还曾“坦诚相对”过,可是自从在陆夫人口中得知陆眉喜欢她后,再与他搂抱在一起,言清漓就不免开始羞涩。
在琥珀她们面前“舍己为公”时,她根本没想过,若是今夜没有找到陆眉她要怎么办,一个人在兵荒马乱中逃往越州吗?
陆眉一直没有说话,她不知他在想什麽,只能听到他的胸腔里传出强劲有力的心跳,她紧绷的身体逐渐就放松下来。
她不是自己,这不是还有他在。
陆眉忽然说话了,声音低哑:“今日多亏了你,不然我们恐怕连盛京都出不去。”
善人者,人亦善之,这是父亲教她的道理,可是楚家出事后,她曾一度对这句话产生怀疑。
但若没有她当初动了善念,舍命去救下于氏等人的因,而是自己逃命,任由于氏和她儿子被匪盗凌辱殺害,那便没有今日于氏为了报答她的恩情,带他们出城这个果。
冥冥之中皆有天定,其实想想,若没有父亲母亲多年来行善积德种下的因,兴许就没有老天开眼,让她再世为人这个果。
陆眉的语气中怀有真诚的感谢,言清漓微微一笑,心中不免有些小窃喜与小得意,嘀咕着:“你谢我我也不会高兴的,我平日善事做得多,这样的感谢,我耳里都听出茧了。”
黑暗中,陆眉发出一声轻笑。
苦涩中又夹杂着几丝开怀。
听陆眉终于笑了,言清漓却反而笑不出来了,眼睛慢慢湿润。
平日都是这厮哄她逗她,鬼主意一大堆,像是天塌下来他都能安然顶着,还总说她小小年纪就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没想到,有朝一日也有她去逗他开心的时候。
“嘘,别出声。”陆眉忽然抱紧了她,将她向着自己压了压。
话落,箱子外立刻传来官兵的脚步声,随即箱盖被打开。
0327第三百二十六章扭伤公開2022-09-0900:38
一队羽林卫在这时快马加鞭地赶来,为首那人将负责盘查的几名城守兵给喊了过去。
于氏紧攥着帕子的手慢慢松开,呼出一口浊气,探头向外望去,只见那羽林卫手里正拿着一幅女子的画像,向那几名城门卒子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名女子”
看到画像上的女子时,于氏怔住。
画中女子容貌姣好,只要见到必然会留有印象,城守兵仔细辨认后,回道“绝对没有但凡出城的人小的们都有仔细检查过。
说着,还指了指那几箱香料“就连货物都会开箱检查,目前还真没见过画像上的女子”
那名羽林卫点了点头“此女盗走了宫中要物,若是见到,立即拿下”
箱子内,言清漓感觉到陆眉扣在她腰后的手微微一紧。
“官爷,那我们可以走了吗”于氏身边那名颇为貌美的婢女问道。
方才那名卒子还在盯着画像看,闻言转过头,挥着手不耐道“走走走”
于氏这一行才刚刚踏出城门,就听身后的羽林卫大声下令:“钦犯一定尚未逃出城,家家户户都搜仔细了!关上城门,之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放行!”
……
出城之后,又走出去好远,于氏才敢停车。
将言清漓与陆眉放出来后,于氏歉意道:“顾大夫,妾身就不问你为何要悄悄出城了,我家中尚有主母与幼子,实在不能……”
于氏面色惭愧,向言清漓墩身施礼:“妾身只能带你们到这里了,还望顾大夫你能体谅。”
言清漓忙将于氏扶起。
她与陆眉皆遭朝廷追捕,人家冒着风险将他们带出城已是仁至义尽,怎好再连累人家?
况且外头战火连天,山匪横行,于氏回越州必然要走官道,住在有官兵保护的城池与驿站,这些地方她与陆眉躲都躲不及。
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同于氏他们一道了。
她与陆眉相视一眼,看出彼此都是这般想的。
陆眉上前向于氏拱手道谢:“承蒙夫人仗义相助,待我夫妻二人沉冤昭雪后,必定亲自登门道谢。”
救命恩人有难,她却只能抛下不管,于氏心里过意不去,将一辆马车腾出来给了他们,又装了不少吃食让他们路上带着。
宁朝已连续两年遭灾,又值天寒地冻的时节,像他们这种无法入城的“逃犯”,食物反而是最难得的。
陆眉与言清漓再度道谢后,与于氏分道扬镳。
现如今还身处盛京地界,陆眉不敢耽搁,连夜赶路,直到天快亮时,人疲马倦,两人才在平安镇郊外的林子里暂做休整。
“我来守着,你睡会吧,眼下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追来,再说,马也得休息。”
陆眉喂完马后,言清漓立即把他拽进了车厢,给了他一个刚刚被自己捂软了的馍。
陆眉无心吃东西,将馍又放了回去,他的手已经冻得僵硬发胀,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冻伤。
言清漓赶紧将自己的手心呵热,为他搓手。
见她这样,陆眉恍然觉得她似乎真成了自己的妻子,霜雪般落寞的眸子渐渐变暖,温声道:“我驾车时无暇想东想西,倒是不觉得累,可某些人明明不必驾车,却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可真真是把她累坏了。”
陆眉将她快速搓动的小手反握住,戏谑道:“你到底在宫中做了什么亏心事?这般提心吊胆的,似乎比我犯的事还严重,说出来我听听,若是拖累了我,我可要把你放在这里了。”
这人真是,都沦落到这般境地了还不忘打趣她。
言清漓忧虑了一夜的心,倒是随着他的一番玩笑话松缓了不少,慢慢就将宫中的事说了。
陆眉从吃惊到平静,听完后,让她放宽心:“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宣王以为诏书在你身上,他全力搜捕你,麟王的人反倒安全,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担心你自己。”
言清漓一想也是,只要没有追兵,以琥珀和紫苏的功夫,再加上宁天麟留下的那些暗卫,对付些山贼应当绰绰有余了。
悬了一夜的心算是落底了。
这件事说完后,陆眉便沉默下来,许久后,他才轻声问道:“我娘……她走得可痛苦?”
言清漓心中一沉。
她方才故意没提陆夫人的事,就是怕陆眉听了伤心,不想他还是问了。
头骨碎裂,又没有当场断气,怎会不痛苦呢?一想到那般温柔的陆夫人满脸鲜血的样子,言清漓就忍不住想哭。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能哭了,眼泪根本不受她控制,这样的情形,两辈子加起来也只有两次,一次是楚家出事,一次是陆家出事。
她忍着泪意摇摇头:“不痛,琅姨走得很快。”
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陆夫人就死在她眼前,言清漓实在自责,哽咽道:“都怪我,若我当时能劝说琅姨暂时低头就好了。”
什么风骨不风骨的,配合了宁天弘行事,陆家至少不会有人死。
陆眉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在心里说了声“真是傻姑娘”。
“即便陆家暂时向宣王低头了,这一劫,也早晚逃不掉的。”
就像那庞公公那样,知道的太多,被“物尽其用”后,跟着就会被铲除,只不过陆家名声太大,新皇就算是为了做给向天下人看,也会给陆家一个风光体面的结局。
“那照这么说,荣臻长公主是不是也会……”
“长公主身为先皇爱女,又亲口向百官举荐了宣王,她活着,有助于新帝稳定朝局,一时半会应当无碍,只不过……”陆眉哂笑:“小皇孙怕是无法再回到公主府了。”
长公主将太子遗孤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宣王只需扣住宁弈,长公主自然言听计从。
陆眉见她神情凝重,怕她又是彻夜忧虑难眠,便故意说起了别的:“我倒是没想到,馥容庄竟是麟王的暗桩,我可是那里的大主顾了,不知不觉中,倒是给麟王贡献了大把的银子。”
提到馥容庄,言清漓立刻想起星连,急忙下车给他留记号。
她一瘸一拐地钻进了林子,回来后冻得嘶嘶哈哈,正想劝陆眉休息会,陆眉却二话不说抓起了她的脚。
“诶你干嘛……”
言清漓挣不出来,只能眼看着陆眉将她两只脚上的鞋袜都给除了。
原本秀气可爱的脚丫,有一只脚面却肿得老高,与另一只相比显得十分笨拙,那只笨拙的脚丫不好意思地蜷起了脚趾。
陆眉垂着眼眸,轻轻按揉起她红肿的那只脚。
昨夜他刚见到她时,她还跑跳如常,所以,这伤只能是她阻拦他时,被他推开所致,后来他又沉浸在家破人离的苦痛中,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还为了躲官兵,不管不顾地拉着她跑进了巷子。
“肿成这样,为何不早些说,若……”
陆眉突然沉默。
还能为何,无非是见他当时沉痛,不想在他面前“添乱”,兴许还强撑着装无事,否则怎会肿得这般厉害,若她昨夜就像方才那般一瘸一拐地走路,他又如何会注意不到。
这些年,他所接触的大都是青楼女子,许是为了生计,那些女子只是手指擦破点皮,都要表现得像断了手指,以求激起男人的爱怜。
她倒好,脚肿成了馒头还在挺着,若非真忍不住了,怕是连方才那几步也不会让他瞧出端倪的。
他今生所见莺莺燕燕的女子,数都数不清,产生过同情的不少,逢场作戏调调情的也很多,可令他心生爱怜的却一个都没有。
唯独此刻,他对眼前这个故作坚强,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姑娘生出了浓浓的怜惜。
也并非此时此刻,打从很早以前他就开始对她牵肠挂肚,若手指擦破点皮的是她,怕是都不必她跑到他面前来撒娇哭疼,他就已经开始担心她有没有伤到手骨了。
见陆眉神色不渝,言清漓小声嘀咕:“其实也不怎么疼,我自己就是医者,早就瞧过了,还擦过药的。”
言琛也给她这样揉过脚踝,可她与言琛是什么关系,与陆眉又是什么关系?
这样光着脚丫子被他攥着,做着情人间才会做的事,言清漓有些不自在,试探着往回缩脚,却被陆眉攥得紧紧的,她也就放弃了。
不得不承认,陆眉的手法不比医者差,揉得她舒服得很,可是舒服的同时,她又有点不是滋味。
“你怎么连这个都会,难不成你那些红颜知己扭伤了脚时,你都这般照顾?熟能生巧了?”
0328第三百二十七章不要一个人硬撑公開2022-09-1002:09
问完就傻了,这怎么听着像是她在吃味。
陆眉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她急忙避开他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解释,却又觉得欲盖弥彰,一时懵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在陆眉没再继续看她,而是低下头固定住她的脚踝,托住脚底轻轻扭了扭,同时他嘴角半勾,说道“没有,你是第一个。”
言清漓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那模样显然是不大信的。
他流连花丛多年,外头关于陆大公子的风流韵事都能著成话本子了,别说是她,就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
马车里同样冷,手炉里的炭火早就烧尽了,男属阳,女属阴,她在车里坐了一夜,哪怕裹着狐裘穿着厚靴,脚也不比他的手暖和多少。
陆眉捂了半天都没见她这一双小脚丫变暖,索性掀开短褐,将她的双脚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冰冷的脚掌直接踩在他又硬又热的腰腹上,言清漓眼睛瞪得圆圆的,整个人惊住,待反应过来后,脸皮发烫,慌忙缩脚。
“别动,若一直冷着,淤肿难消。”陆眉牢牢按住她:“你不是好奇我的手法为何会这般娴熟吗?”
被他一打岔,言清漓果然不动了,心里喊着“谁好奇了”,嘴却闭得严实。
陆眉缓缓道:“我年少时,有一回我娘去书阁里为我爹找书,梯子断了,她因此扭伤了脚,男女有别,太医不便触碰我娘,便让府中婢女学习按跷,给我娘消肿散淤,我信不过旁人,自己找了本古籍研读,待过几日我学会了,正要去我娘床前尽孝时,却发现她能下地走路了。”
陆眉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柔:“后来我才知道,我爹居然私下去请教了太医,每晚都会为我娘揉脚。”
那时他尚且年幼,此事之前,他曾一度想不通娘亲到底喜欢父亲什么。
除了颇具才学外,他爹为人执拗酸腐,满嘴仁义道德,刻板又无趣,这样的男子,怎会讨女子喜欢?
从那以后,他才明白,原来人都是多面的,你看到的,也许并不是你以为的全部。
陆眉说起这些事时,目光悠远,语气平静,可是言清漓却感到心酸难过。
并非为了陆大人夫妇,而是为了陆眉。
他怎能这般平静,怎么能这般平静!
她扁着嘴,嘴角颤了颤,憋哭的模样神似裴冲,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求你了!你不要听那些歪理邪说!是人就有感情,痛苦时发泄出来也没什么可耻的!我求求你了,你就哭出来吧!不要再一个人硬撑了!”
从昨夜到现在,只有陆大人自刎的那一刻,她才在陆眉脸上看到了泪。
可那一瞬仿佛也是她的错觉,之后的他,除了沉默寡言,再表露过任何悲伤失控的情绪。
这般压抑自己,迟早要得郁症。
陆眉没想到又惹她伤心了,无奈地将扒在他身上的人儿给揭了下去,重新把她的双脚塞进自己怀里。
“我还真不知,你居然是哭精转世,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你爹娘,你才是陆家的女儿。”
言清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哭得真情实感,这人竟还有心思拿她逗趣儿。
她发现了,只要有陆眉在身边,她是绝对悲伤不起来,只好恼怒地挥着粉拳砸了他几下:“谁是哭精!我才不爱哭……”
这一夜,又是宫变又是诏书,之后又四处寻找陆眉,跟着他出逃,殚精竭虑了一整晚,言清漓其实已经累极。
直到此刻,脚底的温暖传遍全身,身旁那个看似不着调的男人还给了她极大的安心,她身体里紧绷着的弦很快就松懈了,与他说着说着话,居然自己先睡着了。
天边,浓郁的黑渐渐褪去,与初升的日光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蓝。
陆眉握着依偎在他身边的姑娘的手,仿佛是握住了这人世间他能握住的最后一缕温暖。
他转头看向那片混沌的天,眸底渐渐红了,瞳色也越来越深。
最后,溢出的水光终将天际那抹灰蓝,模糊成了零碎的光。
……
此去盛京要途径宛城、兰苍等地,之后还要穿过广袤的雍州与凉州,最后越过山阴关,才能到达越州地界。
出逃的第五日,言清漓与陆眉到达了宛城,这几日他们一直睡在荒郊野岭的马车里,夜里冷时,她也顾不上男防女防的,直接钻到陆眉怀里,将他当作了暖炉。
宛城附近有许多镇子,他们需得做些补给,出来时仓促,言清漓除了件斗篷再没有厚衣裳,陆眉亦是穿着阿来的衣裳就逃出来了。
陆眉略作乔装进了镇子,采买完毕后,看到有乡吏正在张贴通缉令,他脚步一转,暗暗来到围观人群的最后。
——他与言清漓的画像明晃晃地贴在示告墙上,罪名为反贼雍王的同党。
同时,他又在周围人的议论声中得知,宣王已于两日前匆匆登基,并改年号宣德,明年启用,追加了先皇谥号为天圣孝怀皇帝,尊先皇后与其生母苏贵妃同为太后,这会儿正在筹办国丧。
乡吏喝使那些穿红戴绿的村民回去换素衣,人多眼杂,陆眉没有过多停留,低着头迅速走开了。
言清漓提心吊胆地等在镇子外,见到陆眉回来,才终于放心。
许久没吃热食,陆眉买了热腾腾的包子和烧饼,还买了几身厚实的冬衣与两双厚靴,都是寻常百姓穿的那种,不打眼却保暖,又给言清漓买了顶风帽,还带了一壶烧酒。
“喝几口暖暖身,剩下的夜里我给你揉在脚踝上。”
言清漓点着头,管家婆似的将余钱收好,忽然发现陆眉带出去的钱袋里只剩下几两银了。
这些东西中,也就衣物贵重些,可都是寻常百姓用的,再贵能贵到哪里去?
世道安稳时,这些加一块最多不超过三十两,陆眉方才可是带了一百多两出去的。
陆眉将冬衣直接套在了外头,见她对着钱袋发呆,轻叹一声:“你是许久没出来过了,不知外头一斗米都涨到十五两了,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
自从这两年闹天灾,粮食便越来越贵,战事增多后更是飞涨,前几日又突然改朝换代,闹得人心惶惶,肉价粮价直接翻倍。
宛城离盛京还算近的,都尚且如此,可想而知,那些受灾严重的偏远之地,会是多么水深火热。
……
为了诏书,宁天弘冒着不惜得罪言家的风险,也要追捕言清漓,足见那封诏书对他有多重要。
如此一来,她与陆眉更不敢靠近城池,只能走人烟稀少之地,一路躲躲藏藏,历经艰辛无数,终于又花了二十几日才辗转进入雍州地界。
0329第三百二十八章又有哪一个不凄苦悲惨呢?公開2022-09-100
目前雍凉一带有义军揭竿而起,正闹战事,他二人为了安全起见,便绕行到旁边的陇西。
战乱四起,越是远离乱花迷眼的盛京,才越能见识到宁朝的真实模样。
这一路上,他们看到了不少为了躲避战祸而举家出逃的百姓,他们舍弃房屋田地,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只为寻找一处相对安稳的栖身地。滴水凝冰的时节,越往西北越冷,风雪大时,马跑不动,人也不能日日睡在车里,言清漓与陆眉偶尔会寻偏僻的村子落脚,村中必定十室九空。
家底丰厚的人家尚且能举家避祸,而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便只能沦为流民。诗文中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几乎每日都在他们眼前上演。
路边时常能见到冻得硬邦邦的流民尸首,他们许是饥寒交迫,又许是遭了山贼,更或许是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为了一口吃食,为了一处遮风挡雪的安身之所,挣扎抢夺,最后横七竖八地倒在了雪地里。
言清漓与陆眉有马车,还有衣食傍身,路上难免遇到几回饿疯了的流民来抢食,甚至还有人想杀了他们的马。
陆眉收拾了几个带头的,后面的人便不敢再上前了。
这般疾苦之色,到了陇西后更加严重。
陇西近两年都在遭灾,隔壁雍州还在打仗,饥荒闹得更甚,米价都涨到几十两白银一斗了,比之一月前路过宛城时,足足又翻了几倍。
所到之处甚至连树皮都被扒干净了,言清漓想给星连留记号都不知刻在哪里,只能捡了石块,在树桩上摆成了北斗七星。
路边,埋骨于风雪中的流民大都是衣衫褴褛的皮包骨,有大人、有孩童,肋骨一根根透过薄薄的皮肉向上凸起,好似一把把长短不一的枯柴。
言清漓有时匆匆路过,回头张望那些无人问津的尸首时,不禁会想——他们都是谁家的亲人?又都是谁家的孩子?又或者,他们所有的家人,都在这里了。
从前她觉得,她的家人惨死在阴谋之下,自己身负血海深仇,是这天底下最悲惨痛苦的人。
可是如今她却慢慢不这么想了。
这些饱受战乱之苦,冻死饿死在荒郊野地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凄苦悲惨呢?
……
日日疲于奔命,衣食住行都不比从前,甚至堪称艰苦,言清漓心志再坚韧,身子骨到底不比男儿,即便陆眉一路上都在悉心照顾她,她还是染上了轻微的风寒。
陆眉听到她在车厢里轻声咳嗽,想是怕他听到,咳了两声后便没了动静。
陆眉手中缰声又勒紧几分,催促马儿快行,风雪打过来,他眯着眼向身后道:“前方就有个村子,很快便到,你再忍忍,今夜我们就在那里歇脚。”
言清漓忙应声,立刻收拾东西。
她恨自己没有生得一幅结实的体魄。
陆眉这一路比她吃的苦头更多,好吃好用的都给了她,人瘦了一大圈不说,还日日坐在外头驾车。
而她整日裹着厚衣厚被坐在车内,却还染了风寒,实在是个拖累。
若是陆眉一人快马,定然不会这般辛苦。
今日下大雪,积雪太深,马也又饿又累,临近村口时就跑不动了。
言清漓收拾妥当后,一开门就见陆眉正拉着马车走,她连忙下车帮他,脚才一沾地,就被陆眉抱起来扔回了车厢,气得她又探出身子喊道:“一点风寒而已,我哪有那么娇弱!”
说着,就又要下车帮忙。
“乖,回去,就到了。”
陆眉回头笑笑,将她又给推了回去。
大风呼嚎,透过车门的间隙看出去,言清漓看到他低着头,脚步艰难,胡帽上顶满了积雪。
她习惯性地咬嘴唇,已经不是第一回心酸难耐了。
在陆眉心里,她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可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终于到了村口,言清漓急忙跳下车,一月前扭伤的脚早就养好了,她四处看寻,跑到一棵光秃秃的树前给星连留了标记。
似是为了展现自己的生龙活虎,她回来时连跑带跳。
陆眉正含笑看着那裹得像只粽子的姑娘朝她跑过来,就见粽子“哎呦”一声,趴在了雪堆里。
他脸色骤变,急忙跑过去:“怎么了?脚又伤了?”
言清漓爬起来:“不事,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拨开积雪后,雪堆里竟埋着个人。
陆眉将那人翻过来,见是个瘦骨嶙峋的老汉,两人对视一眼,心想又是逃难的流民。
可很快就发现不是,这老汉手里居然还攥着把斧子,不远处雪中还半埋了只筐子,并且言清漓掐了脉,发觉此人还有极其微弱的脉搏。
“兴许是村子里的住户,出来劈柴时晕倒的。”
陆眉将那老汉扶上了马,进村后,才发觉这里其实也是一处荒村,七零八落的屋宅间,只有一户门前的积雪比别家的薄,应是有人清扫过,想必就是这老汉家了。
这样的老人家不在少数,大都是不舍得离开祖屋,守着家宅听天由命的,他们之前也遇到过。
陆眉将马栓在院中避风的棚子里,把老汉背进屋,放在一张由旧门板搭成的床上,盖好棉被后看了一圈,家徒四壁,连根火烛都没有,炉灶里的木柴也早烧干净了,米缸也不出意外,空空如也。
他又拿着斧子出去砍了些木柴回来,火生起来了,房中亮了,也暖和多了。
陆眉搓揉老汉冻硬的四肢,言清漓将银针在火上烤过,在老汉的几处穴位上都施了针,想刺激他醒来,可是这老人家丝毫没有反应。
并非她舍不得用药,而是这种在外头冻僵了的人,身子骨八成都冻坏了,能不能活过来只能看命,况且她带出来的丹药本就不多,需得防着不时之需。
不仅丹药稀少,他们的食物与银票也所剩无多,之后还有许久的路要走,一想到这儿,言清漓就有些愁。
见另外一口缸中有水,她取碗煮了水,坐在火炉边烤饼。
饼冻得又干又硬,在火上烤了会儿后,她掰成两半,自己留了小的,将稍大那半给了陆眉。
可是陆眉却趁她转身端水之际,将两块饼又给调换了。
草草吃过东西后,那老汉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言清漓心里明白,这老人家怕是挺不过来了,可还是本着医者仁心,又为他施了一回针。
之后,陆眉盛雪回来,化水烧开,两人分别去厨房简单洗了身,又清理了火炉附近,准备打地铺过夜。
这一切都做得轻车熟路了,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去马车上抱出棉被,一个忙着铺干草。
就在这时,陆眉忽然转身拿起水碗,泼灭了炉火。
房中霎时黑暗下来。
言清漓不明所以,刚要问,陆眉就捂住了她的嘴。
这一个月来都时时紧绷着,她立即就意识到了不妙。
很快,寂静到只闻萧萧风声的黑夜中,就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题外话】—
连夜码出两章,日常更新达标啦,本周暂无加更,因为10-12号我要回家过中秋喽!陪家人过节就不开电脑了,13号恢复更新。
祝所有宝子们中秋快乐!!!
第三百二十九章你好像变了(开头少截第一句:“贼恁娘的!就是个荒村!哪来的人!”)
言清漓与陆眉悄悄靠近门边,陆眉推开一道门缝。
月光映在雪地上,外头分外明亮,只见二十几名山匪涌进了村,穿着各式各样的御寒冬衣,持着武器与火把。
骂人那个比其他人穿得都光鲜,头罩皮帽,还披了件黑羔裘,就是抢来的皮裘不太合身,比他身量短了一截,这必然是匪首了。
被骂娘的那名山匪不住地在村中黑漆漆的屋舍间张望,嘀咕着“不对啊方才真有亮啊……”
言清漓忍着咳嗽,紧盯着外面。
山匪与普通流民可不同,能在乱世中占山为王,干打家劫舍行当的,那都是练家子出身,且对方来者众多,她与陆眉只有两人,她还算是半个累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与这些亡命之徒硬碰。
脚印被雪覆盖了,只要不出声,想必山匪们会以为村落荒废,很快就走了,可是……
马车还在外头
像是应和她所想,有人忽然指着他们的方向喊道“当家快看,那棚里子有匹马”
陆眉眼一眯,立即卷起地上被褥,拉着言清漓钻进了厨房。
有马便说明屋里有人,院门被一脚踹开来,匪首带人闯了进来。
“这里有个老头儿,快咽气了!”
匪首扭头看了眼。
一个乡野村夫怎么可能拥有马车?这年月在陇西,能乘马车的非富即贵,马车既在,车主人必定也在附近。
“当家!炉子里的柴还是湿的!”
匪首又过去摸了摸,更加笃定心中所想,立即发话:“人没走远!赶紧去周围找!”
言清漓与陆眉在山匪破门而入的那一刻,刚好藏身到厨房的地窖中。
他二人竖着耳朵听动静,山匪们在房中翻箱倒柜,还有人从窖板上走过去两回,好在没发现地下暗藏玄机。
片刻后,其他人陆续都回来了,说是村中屋舍全搜过了,没人。
“贼他娘的!八成是早听到动静跑了!”
匪首怒骂一句,命人都出去追,一出门见有个手下将那半死不活的老头给抗住来了,又骂道:“你抬他作甚?一把老骨头又不值钱!赶紧扔了!”
……
许是饥荒闹了太久,没有食物需要用来储藏,这窖很久都没开过了,土气混着霉气,冷意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言清漓屏着呼吸,寻着陆眉看去,可惜地窖里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人。
她都不知这厨房里竟还挖了个地窖,也不知陆眉是何时发现的,比她细心多了,不得不承认,若无陆眉,她这一路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听到山匪的动静渐渐远了,他二人依旧没出来,也没人说话,又过了很久,屋外突然又传来骚乱的脚步。
“还真他娘的跑了!”
等山匪们这次走了,陆眉紧握着她的手才慢慢松开来。
两人爬出地窖后,言清漓立刻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房中被翻得狼藉一片,老汉被扔在门外的雪地里,不仅马车被带走了,就连老汉身上的棉被都被扯走了。
好在食物与盘缠他们连睡觉都是带在身上的,方才躲入地窖时,也一并带了进去。
言清漓过去探了探老汉的鼻息,已经断气,大抵是被人扔到地上时摔没的。
“这群人,连一个老人家都不放过,他这把年纪瘦成这样,难不成还能去做苦力不成!”她方才可是听到山匪们想要将老汉带走卖掉的。
陆眉回头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老人留恋家宅,孤守荒村,将老汉的尸首抬进他自己家中后,二人又寻了村中其他空屋过夜。
有间屋中有张破旧的木床,便选定在此处,将屋中窗子与门缝都用木板堵好不再透光后,陆眉生起火堆,在火旁将身上烤热后,才过去言清漓那边。
言清漓将手中那只豁了口的水碗放到一边,朝里挪了挪。
陆眉合衣上床,身上暖烘烘的,像个会动的暖炉,吸引着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躺下后,他张开左臂,朝她看过去,她在里头半撑着身子,梳妇人髻,素面朝天,脸庞微红,灵动的眼眸半垂着,先是左瞧右瞧,然后才慢腾腾地枕进他的臂弯里。
陆眉轻笑:“怎么还突然害羞了?”
为了取暖,这一路他们日日都是抱着睡的,她应该早已习惯才是。
都说饱暖思淫欲,虽然此刻不算饱也不算暖,但今日头顶有瓦,屋里还有张像模像样的床,如此睡在一块,就更像是一对夫妻了。
陆眉将她紧搂进怀里,言清漓的脸颊贴在他左侧胸前,热意从他身上传递过来后,她脸庞更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在想,没有马车,明日我们就只能走路了。”
丢了马车本该是件愁破脑袋的事,可不知怎得,靠在这具温暖的胸膛里,她总觉得再难的事,只要有陆眉陪着她一起面对,好像就没那么难了。
她对陆家人,有种莫名的信赖感。
陆眉笑意定在脸上,慢慢散去后,甚是自责。
他打算在这个村子停留几日,待他弄来马匹后再走,可是一来,以如今马匹的价格,他们的盘缠不足以买下一匹马。二来,想买马也需得去城池附近,有了今夜之事,他又不放心将她独留在这荒村里。
火堆噼里啪啦地烧,火光映在他的半张脸上,二人的影子在墙上结成一体,陆眉默了半晌道:“此事都是我的疏忽,马车的事我来想办法,就是得先委屈你两日了。”
见他又全权揽下重担,言清漓忽然抬起头,眸中满是新奇与探究:“陆青时,这一路我总有种感觉。”
她两道秀眉蹙起,努力去形容自己那种感觉:“我总觉得你还是你,却又不是你……你好像变了。”
过去的陆眉,怎么说呢,她并不厌恶,可那种纨绔子弟,她也绝对称不上赞赏。而共同患难的这一个多月,陆眉身上再也见不到那股歪风邪气,就不知是陆家遭逢天大的变故,令他有所改变,还是她原本就对他怀有偏见,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他。
那女子歪着头,小巧的下巴就搁在他的胸膛上,正眨巴着眼睛看他,小猫一般粘人亲昵。
陆眉眸色微微变暗,声音也低哑几分:“是吗,哪里变了?”
言清漓眼珠子一转:“譬如……你不再调戏我,喊我清漓妹妹了。”
陆眉微怔:“那你希望我继续这般叫你?”
言清漓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嫌弃道:“可算了罢!我先前那是不好意思说,每回你这般喊我,我都要冷得起一身疙瘩。”
两人静默片刻,各自扭头笑了。
笑过后,陆眉正色道:“那你可有什么乳名?”
言清漓认真思索,脸枕着陆眉的胸膛,脸颊的肉微微鼓起。
四殿下唤他阿漓,之恒哥哥有时唤她清漓,有时叫她漓儿,可这些都不是她的本名。
她重新躺回到陆眉的臂弯,弯着眉眼,开恩般说道:“我没有乳名,但我娘叫我清儿,我也允许你这么叫了。”
陆眉眸光亮起:“清儿……青时……”
听着他喃喃这四个字,言清漓有一瞬的恍惚,忽然想到另外一名男子,曾经也是这般念过她与他的名字。
她连忙收回思绪,轻道:“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青时’这个字,还怪好听的。”
陆眉轻轻拍着她,目光飘远,嘴角轻勾:“我的字,取自‘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听我娘说,她与我爹定情时,正是暮春小雨,梅子青青的时候。”
陆眉这个名字,原是陆夫人为女儿所取,意与陆大人举案齐眉,而青时这个字,又是陆夫人与陆大人的定情时节。
言清漓阖着眼,迷迷糊糊地笑:“琅姨与陆大人还真是伉俪情深,你这儿子反倒像个多余的。”
陆眉也笑了,说了一桩他爹当年为讨他娘欢心,偷偷以书信传递,给她娘做了近百首藏头诗的趣事。
待说完后,一转头,却见怀中女子呼吸绵长,累到微微打起轻鼾,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手臂酸麻,他也一动不动,看她的睡颜看了许久,看到火堆里的火都变小了。
他将头慢慢凑过去,她温热的呼吸已经吹拂在他的脸上,直到即将贴上她的唇瓣时,看到她因为冷而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时,他才停下。
从前为了陆家,他无法向她表露心迹,眼下,他又成了没有未来的“流亡逃犯”,连让她吃饱穿暖都做不到,更遑论在这个时候吐露心声。
陆眉眼睫微闪,又复归原位,搂着她身子的手逐渐收紧。
不会太久的,绝不会太久的。
0331
第三百三十章那个小气又抠门的女人是谁?
北风呼嚎,大雪下到次日晌午才停,没了马车,脚程变慢,若天黑前寻不到下一处落脚地,夜里恐怕就要露宿野外。于是,言清漓与陆眉又在荒村中逗留了一夜,第三日天不亮时,两人才相携着重新上路。
剩余的食物只能撑几日,走去越州无异于天方夜谭,为了弄一辆马车,他们只得冒险前往最近的城池,有人的地方出路才多,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荒郊野岭的,有再多的法子也无用武之地。
走了两日后,言清漓的风寒愈发严重,好在靠近官道了,路上偶尔也能见到马车了,陆眉拦了两回,驾车之人都以为他二人是流民,根本不敢停,最后他硬生生逼停一辆,把身上所剩不多的盘缠都给了出去,人家这才肯带他们到最近的善亭县。
善亭县城外聚集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正在排着队领粥。
新帝登基后,闻知百姓疾苦,特命各地开仓放粮,可好人都叫皇帝做了,赈灾粮饷却拨得极少,上头再一层层克扣,落到善亭县这等乡僻的小城时已经所剩无几。
县守每日晌午命人在城外放粥,可那粥桶里根本看不到米,最多算是米汤,即便如此,流民们也一个个端着碗翘首以盼。
陆眉扶着言清漓走到一群坐着歇息的流民附近。
短短几日,他们俩又瘦了不少,方才过来时又特意抹脏了脸、扯乱了头发,这样混在流民之中,可以避免引起官差的注意。
这伙流民约有十几人,有老有壮,骨瘦如柴,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正在喝米汤,见言清漓与陆眉过来,也无人吭声阻拦,只频频朝他们看过来。
言清漓起初还以为这些流民见过通缉令,可后来一想,她现在这模样,怕是玉竹见了都认不出来,遂略略安心,又发现这些人看她比看陆眉多,她下意识拢紧了身上的厚袄,低下头去。
再如何乔装,她与陆眉也没有干瘪黑红的面庞和冻烂的手脚,且她身上这件寻常又保暖的袄子也定会被流民眼红,一看就知她与陆眉没吃太多苦头,说不定正在怀疑他们身上有银有粮呢。
可实际上,干粮昨儿晌午就吃完了,载他们的人不到善亭,今早天亮前将他们放在路边便扬长而去,她已经一天多没吃过东西了。
言清漓与陆眉在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旁边坐下了,那小姑娘怀里抱着个男婴,单独坐在一棵树下,正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碗里的米汤,想必是父母正在领粥还没回来。
陆眉向周围看了看,粥棚处有官兵在维持秩序,流民们不敢在此生事,他遂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领一碗粥给你暖身子,顺便探探如何进城。”
“别!”
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但言清漓仍然没做好让陆眉去官兵眼皮子底下逛一遭的准备,急忙拽住他,压低声音道:“你瞧他们的碗,都没飘热气,哪里能暖身?我们还是不要进城了罢,陆家商行都被查封了,你即便进了城又能去哪里弄银子?我不饿,真的——”
肚子听到了她违心的话,立刻跳出来抗议两声:“咕噜噜……”
认真说起来,他们这一路是苦,可与那些扒草啃树的流民比起来,他们可要幸福多了,才一日没吃东西而已,怎么就忍不得了?何况陆眉比她更久没吃过东西了。
言清漓连忙按住肚子,低下头犟道:“我真不饿,你别过去。”
陆眉身上穿着破旧的衣裳,清瘦的面容上也抹了土,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自小在书香门第中浸养出来的气宇风采。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挡住了那些流民看过来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等候进城的一辆辆马车,说道:“善亭县尚未遭受战火波及,许多乡绅富户都逃来这里,只要进了城,我总有法子能弄来银子,断不会再让你挨饿受冻。”
言清漓急了:“我哪有挨饿受冻?”发觉自己声音大了,忙又压低:“再说我手脚利落,粮食盘缠也不能全指望你一人啊。”
陆眉自小锦衣玉食,在盛京只知挥金享乐,言清漓暗戳戳地猜:他进城后莫不是想“重操旧业”,勾引什么富商妻妾吧……
她忙道:“我的病就快好了,大不了咱们先一路走着,等出了陇西饥荒没这般严重了,我靠行医挣些盘缠应也不难,你就不要冒险行事了。”
喉咙一阵细痒,她赶紧拧了把大腿,硬生生将咳嗽给憋了回去。
说来也是无奈,她明明身怀绝技,奈何楚家针法对付的都是些疑难杂症,这小小的风寒还真就得靠喝药,寒冬腊月的,上哪里去找草药?拖着拖着,就严重了。
肚子又不争气地开始叫唤,言清漓裹紧衣裳,企图把这难为情的声音给捂住。
偏偏这时,那些等着进城的富户中,有一户人家的男主子让仆从给他的二十名护卫分了饼,两人吃一张。
言清漓呆愣愣地看过去,周围的流民也都从他们两人身上收了视线,纷纷转头盯着那些护卫手里的饼。
官兵就在前头,身强体壮的打手护卫根本不怕这些鸟面鹄形的流民来抢,就明晃晃地在进城的队伍里撕着吃了起来。
陆眉见她目光向往,问到:“想吃?”
言清漓连忙摇头,搓了搓冻到僵硬的手,余光却瞥见陆眉在怀里摸索半晌,最后居然摸出几块碎银子来。
她立刻双眼放光,又激动又恼火:“陆青时!你怎么还有银子!不是早都用完了吗?”
想必她自己都没发现,这讯问的语气就像是个发现自己男人居然敢藏私房钱的小媳妇。
陆眉被她逗笑,掂着手中的几两碎银,思绪飘回到了大半年前:“这银子是我爱慕过的一位夫人送给我的,我一直私藏在身,舍不得用。”
言清漓没想到这几两破银子居然还有个暧昧的由来,忽然也没那么想吃饼了。
她瞥了陆眉一眼,埋头嘀咕道:“无耻,有夫之妇你也不放过,还有你那是什么眼光,与你勾搭的妇人竟如此小气,才送你这么几两碎银子。”
她在脑中将盛京各家年轻貌美的妇人过了一遍,也猜不出到底是谁这么抠门儿,好奇得厉害,忍不住问:“到底是哪家的夫人?我可识得?”
能让陆眉这浪荡子藏着几两破银子在身上的,会是谁?
陆眉混迹风月场多年,如何听不出她这是拈酸吃醋了,有惊又有喜,听她居然还说人家小气抠门儿,眸中顿时充满笑意道:“认得是认得,不过,她如今已经和离了。”
“和……离?”
言清漓话音顿住,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那时她尚是裴家妇,有一日回裴府的途中给裴冲买鸡油卷儿,商贩都不卖给她,说是被些公子哥给包圆了,后来发现是陆眉与他的一众友人。
原本那会儿她与陆眉已经形同陌路,可他忽然开口送了她两包,她不想欠他的,便隔空扔了把银子过去……
哦,原来是她啊。
陆眉说“爱慕”那位夫人,这岂不是在变相对她表达心意?
她脸色慢慢转红,抬眼看向陆眉,似是在向他确认。
陆眉神色复杂,有些不敢直视她,也不再继续接话,只将她凌乱的发髻又揉乱了几分,攥着银子起身道:“我去换张饼回来。”
言清漓顶着满头乱发,看起来与那些流民更加融洽无间了。
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风流多情的陆大公子,居然贴身藏着她随手扔出去的几两碎银子……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敢信呐。
正面红耳热着,忽然有两名官兵拿着画像在流民中比对起来,言清漓一惊,扭头去寻找陆眉。
陆眉也看到了这一幕,且不仅言清漓那边的两名官兵,还有别的官兵也在其他流民中搜查。
此时逃走必然引人注目,言清漓急中生智,急忙挪蹭到旁边那个小姑娘的身边,将人家抱着的男婴抢到了自己怀里,怕那小姑娘喊叫,她忙柔声安慰:“这是你弟弟吗?姐姐原来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儿,只是夭折了,看到他我便想到了自己苦命的孩子,你放心,我不走,就是喜欢的紧,想帮你哄一哄他。”
她抱着男婴摇晃,做出一副哄睡的模样,又朝陆眉暗暗摇头,示意他不要现身。
好在那小姑娘听话没吭声,脸颊瘦瘦的,便显得眼睛尤为大,她睁着双微凸的眼睛看向言清漓白皙的手,又低头看她自己黑乎乎生满了冻疮的手。
陆眉见她机灵,便混在富户的仆从中没动,目光却一直紧盯着她那边。
那两名官兵想必是时常出来巡查,已经烦了,动作慢悠悠的,一眼看过来,见他们这群人里大都是老弱病残,查的也就不那么仔细,本来都要走了,最后又瞥见言清漓在树后低着头,身形像是年轻女子,就又想过来。
言清漓身子骤僵,远处的陆眉同样紧张,已经奔着她来了,言清漓身边那个小姑娘忽然扑到她面前,脆生生喊了句:“阿娘,还是我来哄弟弟睡觉吧!”
0332
第三百三十一章盼福
公两名官兵顿住脚,其中一个不耐道“我说是个村妇你还不信,瞧吧,女儿都那麽大了,再说陇西都什麽样了,逃犯来了都得饿死,走了走了,早回去说不定还能捞两口肉汤喝。
另一个又瞅了眼手中画像,画像上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听说还是高官之女,怎么看都与拖儿带女的乡野村妇不沾边,又见言清漓不住敞掩唇咳嗽,两名官兵更是嫌恶,生怕她有病,过去会将他们给染上,骂骂咧咧地转头走了。
言清漓僵硬的身体终于松缓下来,旋即感激地看那个小姑娘“为何要帮我”
小姑娘不以为意,操着陇西口音说道“不帮你你也会被抓走的。
“也”
小姑娘点点头,双颊皲裂发红,鞋上还破了口子,露出冻烂的脚趾头,她伸手去戳那瘦得像只大耗子的男婴的脸颊“俺们村中的婶子阿姐们一个一个都没了,阿娘说,她们是被官兵给抓走的,你长得好看,肯定也会被抓的。”
她将脸都抹成这样了,哪能看得出美丑不过是因为她没有饱受饥寒交迫之苦,不像这些流民从里到外都狼狈罢了。
方才没细看,听小姑娘这么一说,言清漓朝周遭看过去,才发现这群流民真得就只剩下一帮爷们,一个个都低头耷脑的没有生气,衣衫褴褛,仿如乞丐。
只要流民不闹事,官兵只会驱赶,平白无故怎会抓女子?想必那些女子都是被山贼掳了去,只不过这小姑娘的娘不忍将实情告诉她罢了。
言清漓在心中默叹一声,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笑起来,门牙下有个豁口:“我叫阿福,十三了。”
“阿福?这是你的乳名吗?”
阿福摇头,说她爹嫌她是个女儿,没给她取过名字,阿福这个名字是她娘给取的,盼她以后能有福气,嫁给好人家。
十三?看这瘦小的身量,还以为她只有十岁。
言清漓问询后得知,阿福这群人是从陇西大山里一个叫陈家村的地方来的,村里人细扒起祖谱来,人人都能攀上亲戚,故而都姓陈,陈家村遭灾,从去年开始就没有收成,官府根本不管那么个山中小村,当然,想管也没功夫管,今年村庄又叫流寇给踏平了,村里剩下的二十几口人就只能跑出来,至今已经流浪小半年了,人也只剩下十几个了。
他们一路上没少吃土啃树皮,渴了就将雪融了喝雪水,好在村里有人会打猎,偶尔运气好时猎到野畜,大家伙也能勉强吃几顿饱的,就这么一日复一日的,撑到了现在。
可是天越来越冷,大家已经大半个月没吃到几口东西了,前几日听闻善亭县守施粥,这才大老远过来的,谁知领到的粥里连粒米都没有,不免叫人失望,昨儿又听人说越州如今愿意安置流民,就等过两日连米汤也没得喝,再往越州去呢。
正说着,阿福的爹娘回来了,两人都干瘦如柴,身体瘦小,便显得头颅异常大。
见儿子被外人抱在怀里,那妇人连忙过来抢,抢走后还满脸戒备地盯着言清漓看。
言清漓赶紧解释了两句,这倒好,那家的男人竟对着阿福踹了几脚,口中骂得竟是些方言俚语,言清漓听不太懂,但大致意思是怨怪阿福竟将阿弟交给陌生人,就不怕遇到人牙子给抱走了。
言清漓既恼怒又过意不去,想阻拦,那矮痩的男人已经停手并坐下喝米汤了,想了想,她也没再义愤填膺,免得自己掺和后激怒这种男人,阿福只会更吃苦头。
陆眉带着一张饼和半块窝窝回来,收起窝头留下顿吃,将饼给了她,言清漓撕了大半张给陆眉,他也不吃,直接揣进了怀里。
言清漓不高兴了:“你若不吃,我也不吃。”说着,就将手里的半张饼也揣进了怀里。
陆眉无奈,这才将饼又拿出来,却也只是咬了两口就又放回去了。
食物得来不易,吃了这顿不知下顿在哪里,言清漓知道劝不动他,便也不再说话,只悄悄将自己那半张饼又横撕开,留下一快,小口小口地吃着另一块。
又冷又硬的饼,此时已经不亚于皇帝盘中的珍馐了,那群流民又都朝她看过来,目光如狼似虎,令人不适,陆眉正要带她离这些人遠些,旁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扭头看过去,是阿福爹打了阿福娘。
原来阿福爹娘领粥时排在最后,只领到了一碗,碗里飘着两粒米,阿福爹喝掉大半碗后,让阿福娘将剩下的都喂给儿子,阿福娘却偷着给阿福先喝了两口,被阿福爹发现后,就打了她娘一嘴巴。
想来那妇人早已屈服丈夫的淫威,挨打了也低着头不敢吭声,听话地将剩下的几口粥喂了儿子,阿福在旁眼巴巴地看着,等她娘喂完弟弟后,才捧着空碗舔了舔碗壁。
言清漓实在看不下去了,与陆眉商量着分口吃的给阿福。
她也知道这点食物得来不易,此刻不该乱发善心,可知恩该图报,若非阿福方才帮了她,她此刻说不定已经被那两名官差认出来带走了。
陆眉听了后,二话没说就将阿福给喊了过来,见阿福爹正在那边与一个瘦骨嶙峋的白发老头说话,他掏出那半只窝窝头给了阿福,并笑眯眯与她道谢:“多谢你帮我娘子,这点吃的你悄悄与你娘分了吧,别叫你爹发现。”
阿福可高兴坏了,外凸的眼睛弯起来,露出豁了口的牙齿,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了两口,然后赶紧跑回去,将剩下的给了她娘,那妇人感激地朝言清漓与陆眉投来一眼。
……
吃完饼,言清漓问陆眉:“还要进城吗?”
陆眉神色凝重起来。
善亭县只有前后两个门,战事频发,不知何时会被波及,白天黑夜随时都有官兵严防死守,想要潜进城是不可能了,光明正大地进去,又没有文牒,他方才向那富户的随从打听,问他们可还需要护卫人手,但人家说了,不要他这种身份不明之人。
见陆眉没说话,言清漓就知他并不顺利,她反倒松了口气,安慰道:“进不去便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食物和盘缠总会有法子解决,我方才听阿福说,他们也是要去越州的,不若我们就混在其中,先跟着他们一起走吧,人多也安全些。”
话音刚落,进城的队伍中便出了小小的骚乱,众人被吸引着望过去,就是陆眉方才买了饼的那户人家,好似是被后来插队的一伙人给碰掉了箱子,其中一口箱子里的书画散了一地,里头大抵是有那家老爷的珍藏物,气得那富户老爷直接跳下车,抱着画,当场与人面红耳赤地争执起来。
听着是在说什么:“这可是轻雨居士的《春生百草图》,万两黄金都求不到!我辗转寻了大半年才寻到,你赔,你赔得起麽你!”
对面很是不屑:“还万两黄金……不能吃不能喝的死物,白给我我都不要!一百两银子不要便罢,让官爷来评理!”
听到他们争执,陆眉眼前一亮。
法子这不就来了?
0333
第三百三十二章轻雨居士
见陆眉忽然抬腿就朝那边去,言清漓不放心,赶紧跟上去。
那富户姓马,官兵过来说再闹事就不许进城了,两边这才消停,马家的下人正在拾捡物件,将箱子重新抬上车,马老爷则一脸心痛地擦拭着那副脏了的画。
善亭县守据说是位喜爱舞文弄墨的雅士,这可是他为了在此安家,特意花高价购得,准备要孝敬给县守大人的。
马老爷心在滴血,又听身后有人替他叹气∶“您这幅画,并非真迹,倒也不必如此惋惜。”马老爷认同地点点头,觉察不对,又立刻扭头,见是方才那个拿着几辆碎银子来换饼的年轻男子,当时他看此人行止有度,不像是流民,约莫是什麽落魄的书生,便一时发善心,多给了他半个窝窝,谁知这人却跑回来,妄言他花了万金买的画是假的
马老爷气不打一处来“你个乡野莽夫懂什麽本老爷可是陇西有头有脸的名士大儒之友遍布天下如何会连真伪都分辨不出你再胡说,我就命人乱棍打死你”
陆眉生在翰林之家,从小到大必然见过无数名家的丹青墨宝,他能分辨出真伪也不奇怪,巧得是言清漓也知道这画是假的,并非她也懂,而是她恰好就认得这一副,因为这幅《春生百草图》的真迹在宁天麟那里……
陆眉头头是道地为马老爷指出这幅画都哪里哪里不对,马老爷先开始还有些不信,听到后面见他句句在理,而自己也算是半个懂行的,结合陆眉所言,便越瞧自己这幅画,越觉得是假的了。
“哎呀!都怪此画仿得太像,竟连我都被蒙蔽!”马老爷愁上加愁:“这可如何是好!这画我是打算拿去送人的,话都已经递过去了,到哪再去寻一副来啊!”
这还仿得像?隔着八百丈遠他嗅到了伪迹的气息。
陆眉立即对那马老爷拱手作揖:“在下不才,对轻雨居士的画作颇有研习,不说别的,单就这幅《春生百草图》,我都已临过千遍,闭着眼睛都会画,在下愿意为老爷另仿一幅,以解燃眉之急。”
最后还补了句:“您大可放心,在下仿出的画,绝对能以假乱真,怕是轻雨居士本人见了,都分辨不出真伪。”
陆眉为他鉴定伪画时,马老爷就已经收起了对他的轻视,此刻听他居然还会仿画,当即同意将死马当活马医,反正进城盘查得严,大抵还要等上许久,马老爷立即命人在马车中摆了墨案,铺了宣纸,备了笔墨。
陆眉与言清漓的衣裳都脏兮兮的,本来马老爷只允陆眉上车,陆眉却将言清漓拉到自己身边,向马老爷道:“内子有恙,若留她在外头吹风,在下恐会时时担心,无法认真作画。”
无奈下,马老爷只能让言清漓也跟着上去了。
言清漓其实很担心,陆眉长大后就误入歧途了,多年来不学无术,生平最高的文学造诣是做淫诗,他如何能画出与名家大拿一模一样的画?就算勉强画出来了,那画作都讲究一个意境,意境他总仿不出来吧……
可是,随着陆眉大笔挥毫,急扫吴山,她渐渐看呆了。
一副春意盎然,百草竞生的美景慢慢于他笔下显露,远山层叠,苍翠成群,画上的一草一木本该是静止不动的,可由他作出来后,便像是在迎风招展,蕴含着勃勃生姿。
她虽然不醉心于书画,可这幅画见过不少次了,陆眉竟真的画得与宁天麟房中那副全无二样,且他收笔之后,居然又摸出一枚方形印鉴,盖在了空白处。
看到印鉴上“轻雨居士”四个字后,言清漓的眉心猛跳,想起那夜陆眉说过“青时”二字的由来。
——我的字,取自“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这句。
雨轻风色暴……
雨轻……轻雨……
她怔怔地看向陆眉。
冬日干冷,画很快就干了,马老爷看着陆眉“仿”出来的画,绿豆般的小眼大睁,再与他原先那副对比,简直高下立见。
马老爷顿时激动得连浑圆的肚腹都跟着颤动起来:“真好!画得真好啊!”
之后陆眉又为马老爷鉴定了箱子里其余的名家画作,马老爷也当真是人傻钱多,收藏品十之六七都是假的,先前他还自诩陇西名士,此刻他真是又臊又恨,还心疼银子。
宁朝重文轻武,商贾又最是让人瞧不起,像马老爷这种有些家底的土财主,祖辈大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之人,等发家之后,才觉家族底蕴不足,不愿被人嘲笑粗俗,这才有了更高追去,极力鼓捣文墨,广结文人,也正因如此,许多富商都想方设法让家中子嗣去娶官女,或是招秀才举子为婿。
作为答谢,马老爷赏了陆眉银票三千两,还打算将他这等人才收为己用,说要带他们进城安顿,免得小夫妻俩继续颠沛流离。
陆眉正想提出进城请求,没想到马老爷自己先说了,她与言清漓相视一笑,又听马老爷文绉绉地夸口道:“吾与善亭县守是老交情,这幅画就是要赠与他的,到时吾为你引荐一翻,请他为你在县衙安排个差事。”
闻言,陆眉脸色微变,连忙谢绝:“承您谢意,差事就不必了,我夫妻二人还赶着去投亲,不便在此逗留。”他又将那三千两银票还给了马老爷:“实不相瞒,内子患了风寒,需得乘车,在下出手相助也是为此,银票就罢了,在下想厚颜向您讨个方便,可否将它换成马车?”
若那县守是个懂画之人,见到这幅画发现是轻雨居士真迹,定要见作画之人可如何是好?两个通缉犯哪里敢去与官府打交道,这城,必然是进不得了,言清漓懂陆眉拒绝的意思,偎在他身边小媳妇似的连连点头。
马老爷甚是觉得惋惜,几番相劝,见这夫妻俩依然不改变心意,暗讽他们不识抬举,但也只好作罢,还言说自己不是小气之人,银票不必还,答应会再赠一辆马车,只不过后面车里坐着他的妻妾们,今日腾不出来,让他们明日再来城门口等着,会着人送出来。
进城就是为了盘缠和马车,如今两样都解决了,目的达成,陆眉与言清漓便与马老爷暂时作别。
走了几里路,他们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准备今夜就在此留宿,却不想进去后,发现这里已经被占了,正是白日阿福他们陈家村那伙流民。
0334
第三百三十三章肉(40500珠)
两人进来后,陈家村的人都抬眼看过来,阿福与她娘抱着弟弟坐在角落里,见到言清漓时,阿福眼睛一亮,想招呼她,可村中族老都没发话,这里就没有她说话的份,遂不敢开口。
方圆几里就这么一处避风的地儿,今日陆眉说什么都不会离开的,可凡事也讲究个先来后到,他看出这群流民之首是个白发老头,便走过去问询借地。
原以为会被趁机索要衣食,却不想是他狭隘了,人家老头什麽都没说,点点头就同意了。他二人去到阿福母女身边坐下,这里离火堆最远,却不必与那群男人挤在一起。
阿福凑过来与她悄声说话,问她下午的事,说是看到她与陆眉上了有钱老爷的马车,还以为不会再回来了。
言清漓不敢透露他们身上有银票,遂扯了个谎,又问阿福发生了何事,为何人人看着这般沉闷。
阿福说他们饿了很久,好不容易来到善亭,领到的米粥却与雪水无异,根本喝不饱,方才有两人饿晕过去了,大家都知道再这般下去,别说去越州,就连陇西都没走出去就得先饿死。
言清漓听得同情,可自身难保下,也无力去帮其他人,见阿福手上全是溃烂发黑的冻疮,她在包袱里摸出几瓶药来,将其中一瓶给了阿福:“这是治冻疮的,你将它涂在手脚上,很快就能好了。”
她从盛京出来时带的最多的就是冻疮膏,也幸亏如此,她与陆眉才没有手脚生疮,送给阿福这瓶药,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阿福从未见过这么多好看的小瓷瓶,好奇地摸摸碰碰,言清漓连忙夺下她手里那凭蓝色的,低声道:“这可不能碰,这个碰了会死人的。”
阿福不敢再乱碰,欢喜地拿着药膏回去,先给她娘手脚搽了,然后才脱去自己破烂的鞋子,背过身去搽。
入夜,言清漓睡得轻,迷迷糊糊间听得一阵窸窣声响,之后忽然觉得眼皮变暗,她睁开眼的同时,陆眉已经攥住了一个流民的手,才向下折了半寸,那流民便已大叫起来,大概是觉得若被折断了手,这流民就更没活路了,陆眉心生恻隐,将人给踹了出去。
穷山恶水出刁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算这些人从前可能是些淳朴的村户,在外流亡许久,为了生存,恐怕也不会有多善了。
白日里陆眉发现这些人总盯着言清漓看,便一直都很警惕,方才他只是假寐,果然,就有人来翻他们的包袱。
好在里头就是几件衣裳,银票都在他身上,与这些人同处一座庙,陆眉本不想声张,以免闹僵,还以为那人翻不出东西便会自己回去,谁知他竟将手伸向了她。
“谁若再敢碰我娘子一下,我必取他性命。”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不吓不会老实。
这下所有人都精神了,言清漓也彻底没了睡意。
偷东西的是个中年男人,因长久没吃过东西,骨头咯嘣脆,被陆眉踹到墙边后半晌都起不来,不断抱腹呻吟,那白发老头跑过去喊着“儿啊儿”,见陆眉是个有身手的,也无人敢过来理论,那些流民都缩在庙的左边,看向陆眉的眼睛里皆有恐慌。
阿福也被吓得不轻,清楚原委后,她鼓足勇气凑过来向言清漓解释,说大家都饿坏了,许是白日见你们有干粮,便想偷拿,也是被逼无奈,还觑着陆眉,给那中年男人说情,说他是村老的儿子,会打猎,先前都是他去猎野物的,大家才能活着走到这里,转头又让言清漓不要害怕,说他们陈家村里的都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
一夜再无话,次日天刚亮时,这群流民就又相互搀扶着返回善亭县,等着官府放粥。
言清漓与陆眉走在最后,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可是到了城外等来等去,等到日头高升,等到官府撤了粥棚,流民散去,再等到日头西斜,也没等到马家来人。
“许是进城忙着安顿呢吧,再等一日,若明日还没人来,我们就走。”言清漓安慰陆眉,可是两人都知道,兵荒马乱的,旁人随口的一句承诺是信不得的。
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又回到了土地庙,准备明日再来一趟。
回去时已经很晚了,令人意外的是,庙里居然飘着食物香,陈家村的人正在围着火堆吃东西,木枝上串着肉在火堆上烤,发出滋滋的轻响,他们还不知从哪又弄来口锅子,正在煮汤。
陆眉与言清漓回到庙中右侧的老地方坐下,许是太久未沾荤腥的缘故,听着那些流民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她居然感到有些反胃。
回来时陆眉与人换了干粮,她本想偷偷塞张饼给阿福的,见陈家村的人大口吃肉,心想也是多此一举了。
扫了一圈没见到阿福的人影,只看到她娘,那妇人额头又被打出了新伤,脸颊高肿,正神情木讷地缩在角落里。
瞥见阿福爹正与其他男人吃东西,言清漓便去到妇人身边。
这世上就是有许多狗杂碎,身为男人,在外无能,回家也撑不起家,便只会冲着妻女撒气找威风,言清漓过去,向那妇人悄声问:“你伤到哪里了?阿福呢?”
妇人毫无所觉,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的火堆,言清漓问了几句她也不应,无奈下,她便将那张饼悄悄塞在了妇人的背后。
回去与陆眉刚准备吃东西,昨日翻他们包袱那名中年男人便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手中端着碗肉汤,讨好地说回来的路上遇到野鹿,这肉汤是给他们赔礼道歉的,还听说他们也想去越州,便邀他们一起走。
得,这是看上陆眉的身手,想寻求庇护了。
并非挑剔,可言清漓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肉汤,竟然没有分毫食欲,但人家既然好意送来,也不能白白浪费食物,便想着喝一口,将剩下的给陆眉,他都很久没吃过肉了。
刚抬起碗,嘴唇尚未碰到碗沿,那雕塑般木讷的妇人突然疯了似的冲过来,将她手中的碗打翻了。
那中年男人骂了一声,也不嫌脏,心疼地将掉在地上的肉渣赶紧捡起来吃了,阿福爹气得直接过来狠狠甩了阿福娘一巴掌:“你这疯女人!还有完没有完!”
话音刚落,火堆旁忽然有人发出惨叫,然后捂着肚子倒下,接二连三地,其他人也纷纷如此症状,那来送肉汤的中年男人也已经直挺挺跪倒在地,向一旁栽去,正蜷缩着身体嗬嗬抽搐,眼耳口鼻均在向外流血。
那妇人却坐在地上大声嚎叫,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这些事几乎都发生在同一瞬,言清漓正懵着,忽然在脚边那堆黑乎乎的肉汤中看到了一块白色碎骨。
鬼使神差的,她俯身捡了起来,对着火光细看,居然是颗豁了口的牙齿……
——婶子阿姐们一个一个都没了,阿娘说,她们是被官兵给抓走的。
——村里有人会打猎,偶尔运气好时猎到野畜,大家伙也能勉强吃几顿饱的。
言清漓脸上骤然褪去血色,尖叫着将那颗牙给扔了出去,旋即整个人天旋地转,扶着墙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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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我要脱你衣裳了
腹中空空,她不住干呕,呕到咳嗽,陆眉赶紧过去扶住她,转头问阿福娘∶“你下毒了”这妇人哪能弄来令人七窍流血的毒药,唯一的可能就是言清漓给阿福冻疮膏时说的话叫她听去了,也不知她后来是怎么拿到手的,陆眉猜,应是昨夜流民偷翻他们的行囊时,不慎滚出去一瓶,被这妇人给藏下了。
阿福娘瘫坐在地上哭着大笑,幼子在她怀里,扒着她胸口哭,想来是没奶吃饿的,哭声很小,淹没在阿福娘似笑似哭的诡异嚎啕中。
她也不睬陆眉,半疯似的痴念着“死吧……都死吧……早就该死了……”
念了半晌后,她忽然抱起幼子冲向了火堆,大叫着踢翻了那锅肉汤,又踢散了火上烤着的肉,烧着的木柴散在庙中各处,很快就起了大火,阿福娘自己也被火撩着了,她却不知疼,变成了火人仍在那些尚未断气的流民身上猛踩“都死都去死”
看着阿福娘怀抱幼子在火海中疯癫绝望的身影,言清漓想救她,可寒意不住从脚底沿着脊骨在往上窜,她牙关颤抖,冷汗岑岑,腿软得根本动不了,闻到焦肉的味道,又开始干呕。
火势渐大,陆眉急忙抱起她离开了土地庙。
身后,火光重重,阿福娘如厉鬼般的尖叫仍然隐隐传出来,这里离善亭县不算太遠,城守兵若望见起火,极可能会赶过来,陆眉没回头,立即抱着她向山林里逃。
等到那座土地庙彻底消失在视野后,言清漓僵硬的身体才逐渐松软下来,她叫陆眉将她放下来,胸闷得厉害,便慢慢走去一棵树前大口呼吸。
她记得阿福说过,她娘给她取这个名字,是盼她长大后能有福气,所以,这便是她的福气吗?
阿福还说,他们陈家村里都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那么,这些就是好人吗?
真是可悲又可笑。
她仿佛又在洁白的雪地上又看到那碗黑乎乎的肉汤,看到那些流民围坐在火堆前,红光满面吃肉的模样,耳中传来他们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腹腔顿时剧烈收缩,她急忙又捂住嘴。
她早该想到的。
这一路,她与陆眉根本没见过一只野畜,陈家村的人流亡了四个月,怎么可能那般幸运,能时常猎到野味充饥。
陆眉踩着雪来到她身后,轻叹:“在陇西,饥死者十之五六,穷苦百姓无钱买米,为了生存,割尸果腹的大有人在,我们刚刚从雍州改道来陇西时,我便时常看到有人将路上刚死不久的流民尸骨抬走,后来又在村落集市上看到有人在卖腐肉,叫价竟比一斗米低得多,你可还记得荒村中那名差点被山贼带走的老伯?”
言清漓低着头没吭声,陆眉知道她在听,便继续说:“那些山贼并非要将那老伯卖去做苦力,而是……”
话止于此,他抿抿唇道:“只不过那老伯年事太高,又瘦得皮包骨,没有价值才会被丢下,其实,像陈家村这样的流民,在陇西并不是少数,有时候人为了活着,什麽事情都做得出来,人性是经不得考验的。”
听了这些话,言清漓感觉头晕沉沉的,她嘴唇轻轻颤抖,问道:“那为何都是女人与孩子?阿福才十三岁,他们怎么能……怎么能狠得下心……”
女人与幼童鲜嫩,自然要比男人与老者更容易入口,在集市上的叫价也要更高些,可这些对于陈家村的人来说,应当是不在考慮当中的。
陆眉神色悲悯:“陈家村村民彼此熟识,这种事,总要有一家先起头,今次我家出一人,下次就轮到你家,试问,谁又甘愿去献身?所以,只能是一部分人达成共识,继而向那些被蒙在鼓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下手了。”
此刻,陆眉想起那些流民大多数时候都是盯着言清漓看,想来原本是该轮到阿福家了,恰好他与她及时出现,这些人便中途打起了她的主意,昨夜那个中年男人朝她伸手,应该就是想悄无声息带走她,之后没想到他怀有武艺,惧怕他的威胁,这才不敢再动她,于是,就又变成了阿福。
陆眉见她如泥塑般,扶着树半晌不动,这些话更不敢叫她知晓,绕到她面前安慰,见她鼻尖与眼睛都是泛红的,他亦是难受不已,自责无法照顾好她:“我便是怕你知晓后会恐慌受吓,路上才鲜少让你下车,也没有与你说过这些事,都怪我,若早知如此,就不该带你走陇西。”
这怎麽能怪他?她两世都算平民眼中的富家小姐,最远只去过越州,是她对世间百态见识太少,一时震惊,难以接受罢了。
“我没事。”言清漓摇摇头,伸手抹了把眼睛:“我们快走吧,免得官兵搜过来,明日也不回善亭了,我们早些离开这里。”
匪盗横行,原身言小姐殒命匪贼刀下,从越州来盛京时,还见到过不少奔徙讨食的灾民,她以为黎民疾苦,就莫过于如此了。
可逃亡这一路,看到饿殍遍地,尸横遍野,她又万分震撼,重新认识了“疾苦”二字。
而今,她居然亲眼看到了人食人!看到阿福爹麻木不仁地捧着冒油的血肉在吞食,仿佛捧着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头牛、一头羊、一只鹿、是个可以任人宰杀烹食的牲畜!
她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荒诞惨绝的世道了,比起阿福,比起胡芍儿、比起李虎、比起陈家村的流民,比起那些死于战火饥寒的黎民百姓……她能两世不愁衣粮,有父母和爱人的相伴,已是幸得多了。
她走得急,几乎是小跑的,陆眉忙追上去:“清儿!”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说完,她便身子踉跄,向前栽去。
陆眉及时托住她,这一碰,顿时心惊。
寒冷的冬夜,她的身体居然在发热,手脸更是滚烫,方才抱她出来时还没这般严重,陆眉急忙将昏昏沉沉的她背到背上,到处寻找安身之处。
……
到处树影憧憧,陆眉也不知自己走去了哪里,终于在走了近两个时辰后,他看到一间黑漆漆的土屋,荒郊野岭的,原以为是被人遗弃的屋宅,到了近前却发觉屋外雪地上有脚印,院子里还堆着两捆柴,竟是有人住的。
有人住更好,至少能有口热的让她喝,陆眉连忙去叫门,怕里面的人以为是贼人,还特意说明来意:“有人吗?内子发了高热,望能留宿一夜,在下定有酬谢!”
叫了好久也没人应,他也顾不得擅闯民宅了,正想破门,门便吱呀一声裂开道缝,一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攥着把厨刀探头探脑地向外瞧,借着月色,看清楚是对年轻夫妻后,她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问他们打哪来的,有病为何不去城里,跑到山里做什么。
陆眉赶紧解释,说他们急着去越州投亲,连夜赶路,马车却被流民给抢走了,妻子受冻又发起了高热,他来不及再赶回善亭去,在林中迷路,走着走着就看到这里有间屋子,便急忙奔了过来。
老妇人朝陆眉背上扫了一眼,见那女子软软地趴在他肩上垂头闭眼,又见这男子面有急色,不像是装的,便打量着陆眉问:“你有什么酬谢?”
陆眉忙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张银票,五百两的,给了那老妇人。
这样的银票马老爷赏了他六张,以如今的粮价,三千两也就等同于过去的五百两,且那马老爷也不是真傻,给的是银票而非真金白银,如今到处打仗,银票说白了就是张纸,届时还能不能从钱庄换出银子来都不好说。
好在这老妇人懂得不多,见是银票,大喜若望,五百两如今能买到一石米,省之又省的话,能熬上半年呢!
老妇人立刻变得古道热肠起来,不仅将自己死去儿子的屋子腾给了他们,还给煮了姜水,又捧了一碗由树皮磨粉做成的糊糊过来。
言清漓已经烧得糊里糊涂,不断说胡话,这年月就别想着烧酒了,陆眉请老妇将雪水煮开,用来给她擦身消热。
这事他原想请妇人代劳,可他俩是“夫妻”,若叫旁人来做,岂不露馅?犹豫片刻,他只好慢慢去解她的衣裳。
堂堂“身经百战”的盛京第一纨绔公子,居然在刚解开姑娘家的一颗盘扣,便已面皮火热。
虽然他不止一次瞧过她的身子,可那都是事出有因下的无奈之举,也是经她同意的,此刻望着不省人事的女子,想着稍后还要将她脱个精光,陆眉收回手,总有种在趁她之危的愧罪感。
可她再这般烧下去,烧不死也要烧傻了,想了想,他在她耳边低声附语:“清儿,这里没有药材,我无他法,只能……”
她神志不清,解释也听不见,陆眉叹了口气:“我现在要脱你衣裳了。
—【题外话】—
最近过于沉重,我都写郁闷了,要不下章来点甜蜜的酱酱酿酿调节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