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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那必然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耳边横陈到肩膀之下,一整块皮都消失不见。顿时让人想起绿衣女人伏在地上啃咬尸首时的声音,饥饿地吞咽着一切新鲜的血肉。

他神色在面具下看不出来,腰微微佝偻,显然受伤不轻。

奉仞昨夜打了水,与解碧天都换了衣物,洗掉了一身血腥气,如今连另一个重伤的人都被蓼奴们熟视无睹,更不会有人主动问到他们两人身上。

仿佛避讳着什么,默契地缄口不言,死了一个人也不会有人在意。

辰时已过,地上白日,连接驿馆的街道恢复人影往来,除却人人面色带着就不见天日的苍白之外,这里与一座小小的世外桃源并无不同,聚居着一群朴实而勤快的人,浣衣、走贩吆喝、总角嬉戏,与地面上相似的市井风俗随处可见。

有个孩子的竹蜻蜓跌到奉仞脚边,他蹲下身捡起,想递给他们,却被风一吹,倏忽远离了手心。

昨夜那些混乱可怖的喘息,一双双阴郁妖魔的眼睛,吞食同类的渴望,如同一个错乱的幻觉,这里没有吃人磨牙的鬼魅,只有一群忠诚平和的子民。

该重新上路了,停君吹响骨埙,人群自然而然地分道,让出一条寂静无声的道路,原本嬉闹的孩子被大人管束,躲在他们的腰后,好奇地看着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晰地照着一方小世界。

无忧镇的生人们肃穆地站立,看着白门抬轿缓缓从面前经过,更夫站在驿站前敲锣,俄而所有人一同低头,虔诚呢喃,数百个声音交叠,古语阵阵敲在洞壁之上。

是叩天门前,厌光对着神女像所诵读的经文。

以缄默欢迎,以祝福送别。

至走出驿站那一刻,奉仞回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无忧镇。此生或将永远居留在此,不能去往天上宫阙的人们遥遥站着,面目模糊不清,各色的古衣在微风中轻荡,影影憧憧,宛如一吹即散的沙画。

远离了驿站,队伍没再停留休息,整整徒步行走两日一夜,抬轿十分消磨心力,中途那昨夜受伤的蓼奴动作迟缓,打乱了队形,被停君狠狠打了几鞭,鞭子上的倒刺抓得皮开肉绽,伤势可怖,其余人更不敢轻易松懈。

诸人沉默低头,奉仞见他几次足下打颤,难以为继,原本左耳被啃咬的伤口也流血渗透纱带,趁停君关闭前路机关时,便悄然与他动作,示意他往后交换位置。奉仞和解碧天抬的轿子装的多是蓼草,算是比较轻的物件,对方感激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不敢多话。

这样沉默不语、气氛凝重的路程,又持续了一日,逼仄的墓道,昏暗的光亮,与时时渗骨的寒冷,无不给人心头一种永无止尽的沉重与恐惧,早已不辨方向,精疲力竭。

奉仞和解碧天也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来到了哪里,这里是西漠的地底,还是存在于人间反面的另一个世界?

就这么走了不知道几个时辰,忽有人忍不住轻声低呼,引得众人抬头看去。

不远处有一条长长的铁索桥,厚重古朴,生锈的铁环偶尔被风吹打出水滴的声音。

他们不知何时来到一处崖边,桥延伸向对岸,桥下深不见底,是一道狭长的地裂。又一座石碑落在旁边,刻着古字:

“生人居处,酆都不过”

阵阵寒气从地底漫起,尽是不可视物的黑暗,空洞虚无,像深入黄泉的彼岸。

但他们目光所停留的并不是这里,而是桥对面的两排红灯笼,往更远处延伸而去,周边壁上模模糊糊可以看到画着诸多没褪色的岩彩,描绘前朝的奇异传说,祥瑞行走在花草之间,连成循环的长桥,簇拥向一副副衣着各异、面容相同的神女像。

那光辟开一个新的小世界,和他们脚下所处的晦暗之地分隔开来。

遥遥地,若有若无的乐声细细传来,听起来如同女人的笑声……那是一种怎样的笑声?假使万花齐放,香露轻摇,恐怕都会自惭形秽;美酒朱红,佳人奉樽,却已经不饮自醉。

——天上宫阙!

那是古书中的仙宫,是人死后踏入的美梦,是前朝人狂热幻想的、永不枯朽的楼宇。

这也是他们这些蓼尸的奴仆,唯一的机会。他们可以步入那属于生人的繁华世界,毕生也只有这么一次运气,成则摆脱奴籍,败则永居鬼笼。

他们已是血气涌动,精神振奋,眼眶发红,奉仞和解碧天感到一股陌生的热气自身躯中腾升而起,连数日的疲倦与忧虑都一时抛却,那不变的笑声是一种邀请,拉着他们的衣角,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天上宫阙几乎成了一座海市蜃楼,光芒万丈地伫立,远远地注视着他们,蓼奴们跟着停君,一致加快了脚步,只为了更近一些、更快一些……

队伍中有一个人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喘息,突然丢下轿车和同伴,狂奔向前。

停君扬声:“回来!”

那人毫不回头,违逆停君的命令,急切地奔向桥对面,要往那笑声深处,他太着急了,几乎跑得手脚并用,用尽全力。他要把一切抛在身后,浑浑噩噩,虚无痛苦,为人所奴,只有那笑声能够使他解脱。

他跑过一半的铁桥,忽有一阵不辨方向的大风吹来,整座桥簌簌摇动,人在上面如同树枝上的叶子轻,摇晃不止,后面的蓼奴们被波及,衣物也被吹得飞舞,难以站稳,不得已举起袖子挡住面具,一边紧紧抓住铁索。

那种剧烈的震颤片刻后过去,一切恢复平静,等他们放下袖子,再往前看时,那脱离队伍、擅自前行的蓼奴,呆愣愣地背对着他们站在桥上,距离崖边一步之遥,一动没动。

停君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蓼奴转过头来,骨头发出一声难以言喻的酸涩拧动声。

他身体一动不动,头竟然能整个扭到了背后,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对着他们,视线直勾勾盯着。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竟扬起几分笑意。

他陶俑似立在桥边,伸出手,皮肤不知何时变得干瘪如老尸,枯皱褐色的皮贴着骨头,对他们做了一个相请的动作。

因为喉咙扭折的缘故,他要说话就开始咯咯作响,声音和蓼尸模拟人的语气一样黏腻。

字眼却很清晰地飘了出来:“客人,请。”

寂静数息,他们重新动了。很快,他们也无法顾及那个古怪的蓼奴了。

当步履踏过长桥,停君吹奏的曲子飘扬向灯笼之处,有人相和,有人呼喊,有人欢声,声音嘈杂交叠,向着四面八方回响。

高昂的唢呐声刺破了种种声音,万籁俱寂,低沉的声音念着古语,在唢呐下震动,鼓点加入,笙箫加入,琴声加入——

一座城池的宏伟大门缓缓打开,骤明如白昼的光泄出,一瞬间,仿佛死地变为人间,天地的颜色重归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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