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总疑心是一场梦,他脸上孩童使坏般的狡黠消退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见的试探与认真,晖哥儿头一次在她面前……这样时分明害羞又慌张,此时却像习以为常,眼里晃动着水色,两颊涌上红潮。

其实李姑娘的心里明白,像她这样不要丫鬟侍候穿衣、贴身衣物坚持自己收纳的才是本时代的异类,侍女、奴仆在贵族眼里根本不能算‘人’,仅是个物件,男女主人同房时不乏贴身女婢在一旁服侍助兴,对他来说这是很自然的生理现象,不管是找个人泄欲还是自己纾解全在情理之中,他会害羞、不好意思仅仅是因为在她跟前。

她的脑子开始混沌,分不清究竟谁更先进(?),谁则落后。

“你别告诉我……”后半句话说不出口,明知他正等待着她的反应,以好整以暇地欣赏一贯胆大妄为的姐姐的窘态,她还是可耻地磕巴了一下,这话怎么说呢?你别告诉我你拿我的手帕撸过?

朱持晖得意地笑了,眼底有动摇的神色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占得上风的快乐和畅意。李持盈在他面前一直非常强势,从不会卑躬屈膝地讨好他,二爷很喜欢、很享受这种强势,但是偶尔,当她不知所措步步退让,露出这种女人似的神情时他也会不可遏制地感到兴奋。

好像窥见了她的另一面,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一对普通的少年少女。

“告诉你什么?”他捉着她的手往下,用力之轻李持盈只消随意一挣就能挣开,姐姐却仿佛迷糊住了,一声不吭任他施为。朱持晖不敢再看她的脸,他想她一定是醉了,否则还等到这会子?必定早就跳起来打爆他的头。

心跳得极快,她晕眩到分不清那心跳声属于自己还是对方,晖哥儿仿佛是撒娇又仿佛……般拱蹭着她,起初幅度很小,后来逐渐变大,恐慌和热意终于将她裹挟,李持盈生怕自己不小心刺激到他,造成无法挽回的可怕后果,同时又在心里迷迷瞪瞪地自我质询,这算不算是一种默许和纵容?

顶至腿心时姐姐忍不住哼了一声,床帐摇动,也不知他有没有发觉。

手帕很快被濡湿,朱持晖知道自己今天绝对是疯了,陌生的磅礴的快感沿着脊椎直往上窜,用尽全力也唤不回理智,他不容拒绝地握着她的手,心里盼她给他一点回应,又怕她真的给他什么回应。源源不断的战栗感顺着皮肤渗透到最里层,又从身体最深处向外流电迸发,等他回过神来,汗水已经将额发彻底打湿。

墙外隐隐传来朱颜大婚的礼炮声,将隐的天光里李持盈汗津津、呆愣愣地瞧着他,两人一般喘着粗气。透过素白色的亵衣,晖哥儿能看到里头一层淡淡的青色的阴影,此时此刻他恍然醒悟那是做什么用的了,随着她呼吸吐纳,胸口两团乳肉颤巍巍地不断上下起伏。

砰的一声,乱七八糟的幻想和梦境争先恐后地挤到眼前,没能完全消散的躁动似乎又有凝结的趋势,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本能般重新找到她的眼睛。朱持晖很少有机会这样居高临下的与姐姐对视,小时候她比他高一点儿,十一二岁时两人一样高了,但她爱上了厚底的牛皮靴子,再后来他终于高过她,见面的次数却渐渐少了。眼见她又露出那种不知身处何方的茫然,二爷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难受吗?”

李持盈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像浸泡在一缸热水里,又像被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哪哪儿都不舒服,偏偏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

“我去叫竹枝来。”他生怕自己把她弄坏了,女孩子在月事期间好像格外娇弱来着?不能受冷不能受累,不能这不能那,动辄就要落下病根,吃苦一辈子。

这厢急吼吼地披衣下床,那厢李持盈醒过味儿来了,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去哪儿?”顿了顿,“不许去!”

夭寿了,她还来着亲戚,他这副样子出去,如何解释得清?一瞬间李沅和公主的脸、各大报纸头条乃至阴气森森的诏狱牌匾一一闪现眼前,李姑娘两眼一黑,哪怕没打算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名留青史流芳百世,她也绝不想靠姐弟乱伦出名好吗!!

晖哥儿误把她的急切理解成了恼怒,垂着眼解释道:“不、不管怎样,还是找个大夫来瞧一瞧,万一有什么,那是一辈子的事。”

为什么说得好像我们真的做了什么似的?李持盈耳尖红若滴血,忍无可忍般抄起一只软枕向他砸去:“你乱说什么!!”

各人众口

他被她砸得一懵,也略略提高了一点音量:“你不要讳疾忌医……”

“我哪有讳疾——”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有人扣门:“姑娘醒了?”

松枝刚被大闹了一场,现在两个眼睛还肿得睁不开,竹枝只得暂把收拾打扫的活儿交给小丫头们,自己亲来这边侍候。过了年就十六岁了,姑娘身边不可短了人使,总借人家的丫头往小了说易起争执,往大了说那是要叫人笑话的。

接收到姐姐的眼色,二爷抄起软枕、连滚带爬地立刻躲回自己床上,幸好他只弄脏了自个儿的裤子(……),没怎么弄到她身上,李姑娘理理头发,欲盖弥彰般连声应道:“你、你进来吧。”

竹枝与松枝同岁,行事却比松枝稳重许多,从前桃枝在时她不显,一遇事就露出来了。但见她进门先道了个万福,见晖哥儿没醒,压低了嗓音自云管事不力,辜负了姑娘的一番信任:“实在是奴婢该死,惊着了两位小主子不说,还往姑娘脸上抹了黑,让府里上上下下看了笑话。”

想到老叁她确实有些头大,姐弟两个一年见不着几回面,加上公主和李沅的、和晖哥儿的事绊在中间,交情可想而知,不过这事他不占理,真吵起来也没什么可怕的。李乡君示意她起来,因问:“松枝那里还好?”

见她头一句话是问松枝,竹枝松了口气:“我和梅姐姐劝了半日,好容易才止住哭,怕她当差再出纰漏,我让她先回去歇着了。”

这事办得利落,若叫她顶着一双核桃眼到处乱晃,还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奴婢有奴婢的社交圈,不单是姑娘小姐,大丫鬟们亦有名声要顾及。眼见天色不早了,李持盈披了件外衣准备下床:“叫她不必太伤心,若是想嫁,将来有好的,我多给她添一倍嫁妆,咱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若是没这个想头,更不必急了,闻笙馆里还能少了她和梅枝的一口饭吃吗?”

“我也是这样和她说,”竹枝侍候她穿好鞋子,又反身兑了热水给她洗手净面,“姑娘在哪儿咱们就在哪儿,没的自寻烦恼,倒去操那份闲心。”

她们几个年纪都不小了,若在外头府里,怕不是一早配了小厮,将来当作陪房跟姑娘嫁出去,可眼瞧着姑娘没这个意思,梅枝爱梳妇人髻也由着她去,横竖是没有爹娘的人,遇不着好男人,乐得干净一辈子。

怕被察觉出端倪,洗脸前李姑娘清了清嗓子:“这屋里炭烧得太旺,睡了一会子就浑身是汗,口也干了。”

她才注意到她额前颈后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虽然心内疑惑,一时间也没多想:“想是这窗子虚掩着,只留了一道小缝儿,里头太气闷了些。依奴婢说姑娘还是换身衣服再起来,外头风硬,吹着了可不是玩儿的。”

傍晚时分北风吁吁刮起来,一直到入夜小雨夹杂着细雪方才淅淅沥沥落了人满头,怡王婚礼的余韵还没过去,满街满地仍是红通通的鞭炮皮、灯笼纸,京中又要开始筹备荣王离京的诸多事宜了。今年大学堂开学晚,一放学就听说叁爷来了,李持盈料到他会发难,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不知他那奶姆在他跟前下了什么话,婚礼过后第四日,李持寿急吼吼地欲问她买下松枝这个人。

大明实行奴婢与雇工并存的劳动制度,大户人家要脸,即便是卖身的奴仆也不会过分苛待,因此她的心态一直调整在‘老板与员工’这档,冷不丁听到‘转手’、‘市价’这样的词,眼皮倏地一跳,本就乱麻一团的心里涌上一股不适感,仿佛大冬天穿单衣,从头冰冻到尾。

“叁弟这是什么意思?”

他人小小的,约莫到她的肩膀:“姐姐的丫头实在很好,我身边竟没有那样好的,因此想请大姐姐割爱,多少钱都可以,大姐姐只管开个价吧。”

松枝本就是公主府的仆婢,当年封乡君时她不过随口夸赞了一句,称她们服侍得好,公主便直接派人取了卖身契来,又当着她的面使人去衙门过档文书,全程没收她一个大子儿。此事哪怕寿哥儿不知道,他那个奶娘也必是知情的。

“这话怎么说?”她不接茬,“好端端的怎么看上我的丫头了?”

李持寿的神态像足了华仙,他不像朱持晖,举手投足间尽是不容拒绝的傲慢和威压,单看脸他其实是个很乖的小少年,只是眼里没有多少温度,面对不喜欢、不熟悉的人时笑容一望即知是勉强:“大姐姐只说肯不肯就是。”

她笑了笑:“难得你跟我开口,偏偏这个人我着实离她不得。”

小哥儿不说话了,半晌:“她的年纪也不小了,还能笼络二哥几年?何不高价卖给了我,我让娘另挑好的给你。”

她半天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譬如朝露

李持寿的揣测并不全是空穴来风,已知李持盈与朱持晖走得很近,二爷打发了公主赏的四个通房,现在非仙阁里并没有服侍枕席的人,松枝这事闹出来时乡君未曾出面,却是二爷先开口罚的那起婆子,寿哥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想效法平阳公主,拿自己手下的女孩子们笼络朱持晖。

李持盈瞠目结舌,头一次感到搬出去住、自立门户一事迫在眉睫。如果这种无稽之谈都能传到小爷耳朵里,公主府的下人间岂不是早就传遍?不光她被泼了满身脏水,松枝竹枝几个都成了下流玩意,好好一个院子,成了个娼窝子了!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篇胡话,不清不楚地嚼了几句舌头,连我也编排上了。”她难得这样疾言厉色,“公道自在人心,晖哥儿帮着说过话的丫头媳妇何其多,个个都跟他有牵扯不成?还是个个都是从我闻笙馆出去的?”

闻笙,出自魏武帝曹操的《短歌行》,‘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取其欢迎远客之意。她在这府里住了这些年,零里零碎的小摩擦不可避免,这样严重的侮辱却从没有过。

眼见她这样咄咄逼人,李持寿不免惊异起来,心里又愧又悔、犹疑不定:“我、我几时说过那样的话了?”

“既然叁弟不跟我客气,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的奶娘被当众打了二十板子,也不许请医上药,现在整日趴在下人房里哭诉不休,不敢直说主子们的不是,便道是松枝狐媚,要治得她死,想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实话说与你听,这个丫头不可能给你,多少银子都不给。”

他腾的恼火起来:“怎么配给我奶兄还委屈她了?顶了天一个奴婢,还想八抬大轿抬出去做官太太不成!”

“你奶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祖上做过官?有过功名?还是本人龙章凤姿、读书万卷,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过仗着自己母亲奶过你,自以为可以凭你的势横行霸道罢了!”她道,“这样的人别说娶个好婢女,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类似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每一分、每一秒可能都在发生,她知道自己的几句话什么也改变不了,但就是莫名气闷。今儿学里才讲到,显圣十四年内阁首辅主持修改《大明律》,从此主家不得随意打杀仆婢,对户口都没有的贱籍而言这就是天大的恩典了。不能‘随意’打杀,但可以捏造证据说他们私通或盗窃,或者干脆卖去盐矿,市井小说里多的是这样的悲剧,张大户要把潘金莲嫁给武大郎,潘金莲怎么有胆子说不?

奶娘背靠小主子作威作福;地主富商们千方百计地采买美女送进官老爷的后院,以求庇护;甚至,她又何尝不被视作华仙公主与朱持晖的附庸,一个稍有点分量的添头、砝码……十六年了,本该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的道理忽然变得针扎般难以忍受,李持盈忍不住想如果今日换作皇帝的奶兄、王爷的奶兄,公主或李家会不会觉得‘配你难道还委屈你了吗’?

送客过后气尤未平,李姑娘对松枝稍作安抚,立刻便要套车出门去,梅枝急得跟什么似的:“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儿?便是心里有气,明日再理论也不迟。”

她摇摇头:“有点事,去酸枝巷寻爹爹。”

显圣后期大明人口开始减少,具体来说是能够纳税的良民逐年减少,为了缓解乡间吃绝户的情况,朝廷特许符合条件的人家开设女户——其一,通过了府试的女童生,本人持相关证件去衙门办理即可;其二,年逾叁十五周岁,寡居且拥有五亩以上良田之人;其叁,若无嫡亲兄弟手足,父母可向本地衙门提交申请,只消年满十五周岁,哪怕是在室女(即未嫁女)也可以自成一户。

她记得为这个闹出过好大一场风波,‘嫡亲’二字语焉不详,有人说同父同母才叫嫡亲,有人觉得同父异母即是嫡亲,各地标准不同,老百姓的观念自然也不一样。有那存了坏心,想霸占岳家家产的打错了算盘,一路告到应天府去,霸占了当月大半的报纸版面。

马车拐进小巷子时轻轻磕碰了一下,不知谁家院里传来犬吠声,门房打着哈欠探出头来开门,一见是公主府的马车,叁魂吓掉了七魄:“公主……求公主超生!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的——”

李乡君戴着风帽:“驸马现在在家?”

生如逆旅

虽则北京城里通了电,也不是人人都安得起电灯的,东边一片灯火辉煌,内外城相接之处仍是灯笼居多,暖黄的火光映照着星空夜幕。李沅没想到她会来,匆匆迎出来时只穿了一件家常直裰:“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事?”

父女俩都没吃饭,于是让厨房上了一桌便宴,她挑了几根羊肉汤里的菌丝吃着,他则有搭没一搭地喝着温酒。李驸马从前不爱贪杯,这会儿的架势却像是戏曲里酗酒成瘾的怪老头——没有酒就不会吃饭似的。

“明日还要早起上学去,什么事等不到休沐再说?”这边宅子地方小,东西也不如公主府齐全,他见她没什么胃口,以为是饭菜简陋、咽不下去,欲使人悄悄儿去外头买一桌酒菜又被拦住了。

“我想请爹帮我写一封申请文书。”

简单扼要地阐明来意,李持盈顿觉胸口一松,从前不提这茬是因为年纪没到,不急一时,再说一旦搬出去住,京里势必会兴起一阵‘华仙苛待继女’的流言,对她、对公主都不是好事。

“她给你委屈受了?”

真是出来住了几年,胆子变大了,都敢不用尊称、直接称呼公主为‘她’了。李乡君顿了顿:“也算不上是委屈,我毕竟不是公主的亲生女,总在那府里住着不像话。”

他与她相处日久,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不是华仙,那就是别人了。驸马爷略作沉吟:“她不会肯。”

朱未希其人死要面子,再怎么容不下她都会好好地将她养在府里,作出母慈女孝、一家和乐的景象。这几年他不常回去过夜的事已经隐隐在京中传开,李大姑娘若是再搬出去,摆明了说她为妻不贤、为母不慈,她不会允许别人这样打她的脸。

热乎乎的羊肉汤上飘着几颗碧绿的葱花,蒸汽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挑了块羊腩吃了,又喝了几口鲜香的热汤:“我不会立刻就交去衙门里,还得找宅子、打家具、安顿下人呢,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听到这里他终于反应过来她不是一时兴起,受了人的气所以耍小性儿,而是真的打算自立门户。咯噔一声,李沅放下酒杯:“你已经想好了?还是早就有此打算?你知道你这么做……”

“知道,就是在给公主脸上抹黑。”说完她擦了擦嘴,“爹爹当年为什么搬出来住?”

这里头的事不宜说给她听,李沅沉默良久,仿佛是在斟酌用词:“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们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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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没想着把她一起带出来,一是因为她已经有了乡君的爵位,华仙再气再恼,不会把她怎么样;二是心存侥幸,总觉得万一她们两个相处得来,从公主府出嫁比从名不见经传的爹爹府里出嫁体面得多。他虽没亲眼见证她的出生,总是盼着她好的。

说完自己又笑了,找了一堆借口,其实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已经自顾不暇,实在顾不上她。

“我这一辈子,小时候想着出人头地、飞黄腾达,长大了为权势所迷,做下许多不合本心但也并不愧悔的事儿,到这把年纪才发现,全是过眼云烟。”父母俱亡,发妻不再,本以为半君臣半伙伴、多少有点情义在的公主不过拿他当个傻子耍,一双子女中长的与他骨肉离心,幼的身高位重,打从出世他就心知肚明,那不是他能随意逗弄教导的孩子。

李持盈没再说话,他也没叫下人,自去铺纸研墨。小时候老太太为了磨砺他的心性,凡纸笔书墨的活计皆不许仆婢插手,从四岁一直到十四岁,不管是洗笔还是裁纸都是他自己来,严冬酷暑,从不间断,因此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一个人坐进科举号房也没觉得忙乱不适。

她本来不打算打扰他,但看这间小书房收拾得十分齐整,墙上还挂了一幅灼灼的春桃图,忍不住问说:“这屋子是爹爹亲自收拾的?”

他的笔尖一顿:“从前有人收拾,后来……她回乡去了,我只好一个人胡乱理着。”

本是一时恻隐才替常云赎的身,怕她家里知道了不依不饶地来闹,遂安置在此处,谁想竟是个肚里有学问的。他早知她说的那些家道中落的话不可信,但学识骗不了人,虽不是出口成诵的大才女,偶尔说说话、聊聊天亦不觉得烦闷。古人说‘红颜知己’,其实他是不信的,一样寒窗十载的同僚、同学里且找不出一个知己,哪有那么好的运道在青楼妓坊里遇到?可当她真的死了,一尸两命,他才发觉再想找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何其困难。

一篇洋洋洒洒的文书写完,等墨干时李沅从书架某处摸了个护身符下来:“护国寺里求的,给你戴在身上吧。”

她低头一瞧,却不是保佑学业有成、蟾宫折桂的普通护身符,甚至不是喜得良缘或万事如意,而是‘孩儿平安、健康美满’。

“谢谢爹。”

为女

大宅院里没有秘密,不出一日夜,人人都知道李姑娘在叁爷那里受了气,大晚上不顾风雪(?),跑出去找驸马爷告状。

“可惜啊,驸马的脸在公主面前也不够使。”提起这位李乡君,仆妇们是既同情又鄙夷,鄙夷中还带着点艳羡和眼红,这日两个婆子在厨房择菜闲话,一个道:“驸马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人家说男人一过四十就不行了,你看公主这几年还召他同房么?”

另一个作势搡她,嘴里却吃吃的笑了:“老不害臊的!管到公主帐子里去了。”

两人择了一会儿菜,先前那个低着头又道:“这人争不过命。李驸马当年风光不风光?恨不能当这府里半个家,说扔也就扔了。他女儿更是……说她命好吧,好歹是个乡君,外头不识数的人见了,只怕要当成娘娘供起来,可要是说她命好,小小年纪没了娘,爹又靠不上,可不是只能使劲儿扒拉咱们二爷?”

按说朱持晖也不是个轻易被糊弄住的主儿,李姑娘从小就会讨他的好,没点本事能行?可话又说回来,再怎么不是一个姓,人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来只有劝和的,哪里有从中挑拨的道理?

“不过一个丫头,小哥儿要,你就给他么。”

闻笙馆那几个都不年轻了,还能侍候几年呢?这个走了,自然另买好的使,公主好意思为个丫头亏了她怎的?

“叫我说,如今的女孩子们大不如咱们当年了,”婆子们收拾好菜蔬,喁喁切切地转回里面去,“十九二十岁还赖在屋里,不肯配小子,一个个仗着主子的宠拿起乔来了,过几年腰腿长硬实,看哪个主子还肯使她们!”

“这话怎么说?”

静修室某僻静一角,李持盈眨巴两下眼睛,颇有些不敢置信:“这不是明晃晃的店大欺客吗?”

江少爷怕惹人注目,对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京中向来如此,怕是大户人家出走的妾室或女儿,白惹官司上身,如果没有官身,妇人赁房子就得多交叁成押金。”

她没同他讲实情,只道身边得力的大丫鬟到了年纪,想放出去从良成亲,谁知往中人牙行处问了几圈,租金都贵到咋舌。

江寄水笑着安抚她:“这个不难办,叫她父亲或丈夫去签合同就成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想据理力争:“就算出示户籍证明也不行?”

“你当是南京的黄册,半点做不得假么?”

富贵人家的小妾也罢了,最怕是和那些歪门邪道沾上关系,改明儿搜查白衣教欲孽,说不定就一起被拉出去砍头了。

李持盈一个人生了一会儿闷气,他虽然不解,还是又宽慰道:“荣王下旬就出发离京了,这几日城里涌进来好些看热闹的人,加上今年本就是春闱之年,许是他们把价钱拱高了也未可知。你那丫头的事想必不急,过阵子,等荣王一行走了再看。”

京里如今齐聚着各地考生、京郊乡绅、外国记者,再有,怡王仪宾的族人也没有完全离京,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租金不涨才怪。他倒是有心托人帮她打听,又恐此举不妥,说到底是人家的丫头,她不开口,他只能闭嘴装不知道。

“嗯。”闷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关心他,捏捏他的手,“你是不是瘦了?”

说完自己先笑了:“好好儿的,人家过年只有长胖的,怎么你回了一趟台州,人倒累瘦了。”

江少爷哼一声:“自然是一路舟车劳顿,受了辛苦了,哪想有人一两个月里一封书信也没有,害我空等一场。”

她胸口一突,赶忙解释说:“那我没法子寄啊!不好托人,也不能就那么递去章台馆,难道这事怨我吗?”

每年过年他都要回去浙江老家,短则半月,长则一两个月,走之前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故也没留下句话儿来,万一她有什么东西或字纸、口信送来,让他们快马加鞭赶紧捎回南去。姑娘家的墨宝不比别的,倘或落下私相授受的话柄绝不可能玩笑了之。

“不怪你,”道理都懂,他还是忍不住哼哼,“那怪我,是不是?”

李持盈在课桌底下轻轻摇他的手:“好啦,好啦……”

又过了几日,春雪化尽,荣王在文武百官以及无数京城百姓的瞩目下,以全副亲王仪仗乘坐火车前往天津,翌日一早他将在天津口岸登船,以大明外务使臣的身份前往法兰西。《大明日报》头版头条:‘牙璋辞凤阙,宝船渡远西’;《名士风流》则把目光聚焦在留京的荣王妃和新婚的怡郡王身上;《言者异》、《二叁子》无不认为这是大明翻开新篇章的第一步,皇子又如何?皇子凤孙们独坐高台,无条件接受万民供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有脚踏实地、为帝国鞠躬尽瘁之人方配得上百姓的敬仰和拥戴……

热度迟迟没有降下去,叁月初九日天降大雨,荣王府里使了个口齿伶俐的媳妇来,进门就道公主大喜。华仙问过方知,原来是朱颜诊出了喜信。

春来也

这厢公主还没说话,她身边的一位老妈妈子屈指算了算日子,脸上立时笑开了花:“可不是大喜?元月二十成的亲,到今日也有一个多月了,郡君好福气呀。”

只要不是讨厌仪宾到压根不愿意和他同房,新婚时是最容易有孕的,颜丫头不似她爹木木呆呆,根子上更像她娘——荣王的民望正值顶峰,哪怕月份尚浅,此时放出有孕的消息也可抵消一二‘番女’、‘杂胡’的负面舆论。

嫡亲的侄女,又有郡王之尊,于情于理礼都不能薄了。华仙命人赏了那媳妇两匹红缎子尺头,两个玛瑙戒子,又派人把李持盈姐弟叁人一齐请来,道:“贺一贺他们姐姐的好事。”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李持寿那事早传进了各人耳中。华仙毕竟看着李持盈长大,倒没觉得她会起歪心攀附晖哥儿,更担心大儿子看上了人家的丫头(……),犟死犟活非要弄上手——知子莫若母,朱持晖的脾气她领教得还少吗?

二爷心内又是另一重想头,怕事态继续扩大,他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那个奶妈子扫地出门,对外只说得了急病,要出去将养;然后着人在府里打探,看有没有适龄且为人不错的小子可供婚配。只要松枝成了亲,搬出去和她男人一起住,那起子嘴脏心也脏的浑人不就无话可说了?谣言不攻自破。

依着他的性子,本想将乱嚼舌头之人一家家捆起来,或远远发卖或悄悄饿死,可打老鼠不能不顾忌玉瓶儿,真把事情闹大了,李持盈首当其冲。

他是想她一辈子不嫁人,长长久久地留在府里陪他,但不是这么个名声尽毁的留法。老叁那里固然有些怨言,到底教他压下去了。

叁个人分叁路抵达宝华堂,寿哥儿年岁渐长,不便再跟着母亲起居,去年公主单独划了个院子给他,规格人手都比照着非仙阁来。他一见到朱持晖就快步迎上去,也不顾这泼天大雨,欢欢喜喜行了个揖手礼:“二哥!二哥今儿和我和娘一道用晚饭吧!新得了几块好鹿肉,叫他们收拾好了咱们吃。”

二爷揉揉他的脑袋,见他肩膀、衣摆处湿乎乎一片,因问:“你刚下学?外头风大雨大,也不知道换身干净衣裳。”

宝华堂里还有他们哥俩的常服,很快二人被丫头引进内室,叁爷在那里叽叽喳喳学里的趣事,朱持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不多时衣裳换好,李持盈也到了,因外头昏暗暗的,除电灯外宝华堂里还点了十几盏装饰用的花型灯烛,华仙公主独坐上首,看起来虚无又遥远。

“今儿午后荣王府里打发人来,说颜丫头有身子了,我想着大人们的交情是一桩,你们小孩子的情谊又是另一桩,正好明日休沐,咱们一道过去瞧瞧,权当是提前道喜了。”

时下风俗,未满叁个月的喜脉一般不会公之于众,怕胎气太弱,保他不住,故华仙说是‘提前’道喜。

堂下叁个人皆是一脸茫然之色,过了约一盏茶时间,李持盈弱弱地问说:“郡君还好吗?我们过去会不会太打扰了?”

华仙被她逗笑,忍俊不禁道:“月份还小呢,哪里就那样了。”

朱持晖接口追问:“着人知会舅舅了不曾?”

荣王除了是个妻管严,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奴,可能因为膝下只有一女,他对朱颜一向是宝爱非常,这次离京前特意向万岁进言,说想看到颜儿成亲再出发离国。这样天大的好消息,岂有不知会荣王的道理?

这回没等华仙开口,她那奶姆安排好菜馔,满脸赔笑着进来道:“我的菩萨哥儿,王爷如今还在海上,却使谁去递这个话呢?他们也没长翅膀子,能飞过大海大洋去呀。”

船队叁月初六日启的程,堪堪叁日,怎么也到不了法兰西,再过几日,等他们在倭国靠岸休整、补充补给时就能知道了。

谁知这雨一连下了十几日,直到下一个休沐日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朱颜靠在枕头上,说话时深深叹了口气:“再这样下下去,今年怕是要闹水患了。”

李姑娘坐在她床前的绣凳上,膝上搁着一沓新鲜出炉的报纸:“快别叹气,给孩子听到了不好。”怕人闷在家里无聊,最近她和晖哥儿常来陪朱颜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熟悉,她总不能接受朱颜将要为人母的事实,心里还拿她当一个年纪略长的姐姐看待。

“要是能修个水库就好了,雨下多了就存起来,挪到大旱的年头使。”

朱颜莫名想笑:“你这替人紧张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越大越成个碎嘴子了。”说罢闭目细想了一会儿,缓缓摇头,“太费银钱,如今国库的银子一块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再顾不上这个的。”

修铁道、平川乱、救天灾、更新和充实军备,再加上剿灭白莲教的费用,短短六七年里真定几乎挥霍光了先帝留给她的家底。新上任的南京守备是个没本事的人,听说南边已经开始闹罢工了,今年本来年成就不好,工厂再一罢工,地方财报可难看得很。

“我是说以后,”她看了一眼黑压压的窗外,忽然一道惊雷劈下,姐儿两个都吓了一跳,“……以后有机会了,郡君给皇上上个折子呗。”

闺中

朱颜的脸色微微发白,半晌笑道:“你倒使唤起我来了。”

不说可以也不说不行,方才李持盈道‘以后’,一瞬间她竟以为是‘以后你当家做主了’,眼前倏地闪现出丹珠的脸,回过神来自己把自己唬了一跳。

“对了,日前你同我打听白向明的事儿,正巧我的丫头收拾东西,翻出几箱子往年的报纸。不过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好奇他了?”怡郡王摩挲着手指,欲盖弥彰般自顾自说道,“那是个没福的,驻倭时不知怎么招惹了倭寇,人家追上岸来灭了他满门,上到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子,下到刚满周岁的嫡生儿子全没逃过,也就是他和他夫人碰巧有事不在家,方躲过一劫。”

此案在当年可说轰动一时,据说白夫人受了太大刺激,颇有些神智失常,乃至疯疯癫癫——哪怕仵作已经验过尸,她一口咬定儿子没有死,那团血肉另有其人。须知白向明仕途顺当借了不少岳家的光,见状也只有辞官回乡,一心一意照顾妻子。因为这个案子影响极其恶劣,至今南方各府衙还未撤销那伙倭贼的通缉令。

李持盈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灭门??”

豪侠演义里或许常常听到这个词,现实操作起来绝非易事。首先大户人家都有护院,其次邻里之间关系相对紧密,这家传出不正常的响动,隔壁邻居难道听不见?不会使人速去报官?如今虽说不设宵禁,街上总有巡逻的兵丁。

紧接着她注意到:“等一等,难道此案至今未破?”

朱颜点头,调整了一下卧姿:“陆续抓着了几个贼子,可惜未将他们一网成擒。”

倭贼大多团伙作案,他们语言不通,惯使倭刀,目标非常明显,因此常常伪装成被卖来陆地的奴隶或行商买办。这样大的案子,区区叁四个人怎么可能做得下来?得有人踩点、有人望风、有人负责引开家丁和巡逻的武侯,甚至得有人混进府内充当内应,他们恨毒了大明,岂肯供出同族的伙伴?抓到就咬舌自尽了。

李持盈还待再问,她总觉得这个案子颇多不寻常之处,仿佛真相就被拢在一层薄纱之外,恰在这时朱颜的丫头进屋道:“说了这半日话,乡君和郡君想必渴了。仪宾使人去城外买的新鲜草莓,两大箩筐才榨了这么一壶果汁出来,酸酸甜甜的,倒是解渴。”

红艳艳的草莓汁倒在雕花水晶杯里,别说,流光溢彩、好看得紧。

李乡君接收到丫头的眼色,唯恐话说多了累着朱颜,迅速刹住话头,乖乖喝起了果汁。过了一会儿:“这位仪宾是个懂礼的人。”

每逢她来,为了避嫌他总是躲出去,虽则礼数周全,自己从不露面;若是晖哥儿来,朱颜行动不便时却是他代为留饭陪酒,固然有些刻意结交的意思,并未表现得多么露骨,可见是诗礼之家出来的公子。

朱颜正喝果汁呢,教她说得噗嗤一笑:“你这是吃人嘴短,上赶着替他说好话来了?”

“人家捎带手请我喝果汁,不就是图我在你跟前美言几句?我为什么不领情呢?”见孕妇心情大好,一扫之前的愁闷,她咯咯的跟着笑起来,“你不乐意,你也请我喝呀。”

几个丫头都在一旁偷笑,这下朱颜真的臊了,作势拧她的腮:“好个贫嘴的丫头,赶明儿你出了阁,看我请不请你喝!”

这种话半点羞不到她,李持盈仍笑嘻嘻的:“郡君一言,驷马难追!我可等着了,你再不许耍赖的。”

外头雨势渐小,屋里一片欢声笑语、和乐融融,用过点心后丫头们扶着朱颜下床消食。她本来身体健壮,无须整日在床上躺着,奈何荣王妃坚持第一胎格外要紧,不许她没事在外乱晃。

“算算日子,王爷的回函就该到了,王妃那边已经开始做虎头鞋、虎头帽,王爷知道了还不定欢喜得怎么样呢。”

时人讲究多子多福,因为种种原因荣王府里一直只有朱颜一根独苗苗,她若有个好歹,这一支直接就绝后了,荣王嘴上从来不说,其实心里不是不急的。

李持盈也算了解荣王的为人,凑趣道:“怕不是连名字也一并拟好了吧?”

听上去真像王爷会做的事,众丫鬟都掩唇笑起来。朱颜亦笑着睨了她一眼:“爹爹爱女儿,要拟也多是女孩儿的名字,左右不兴辈分字了,男用女名也不是不可以。”

李持盈一愣:“你这么肯定是男孩儿?”

月份还小,再说此时西医远没发展到那个程度吧?

朱颜罕见地停顿了一下:“……寺里算命的说的。”

大丫鬟南风适时打了个圆场:“老话说‘酸儿辣女’,我们郡君近来爱吃酸,我看了也觉得是位小公子呢。”

几回圆

送走李乡君回来,南风听见屋里有人细细地回话说:“……方大夫也道这都是陈年旧伤,加上几年间饿坏了肠胃,要彻底根治恐怕不能,只能如今日这般,哪里不爽快了煎两副药喝着,救急不救本。”

郡君回了句‘知道了’就打发人下去了。进门前南风重新抿了抿头发,又理了理衣襟儿,故意抬高音量笑道:“李乡君来一日,咱们郡君脸上就多一日笑影,我倒盼她常来呢。”

“她从小寄人篱下,自然比外头那些千金万金的小姐懂眼色,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她心里明白得很。”说着朱颜看了看天,“这雨下个没完,可有使几个女人用轿子送她出去?”

南风归置好杯盏器具,又去熏笼上烘了烘手:“这个自然,还等您吩咐不成?”说罢忽的一叹,声音转低:“若是投生在咱们王妃肚子里,与您做了亲姐妹就好了,我冷眼瞧着,李姑娘竟不似那等腌臜人。”

眼珠一转,朱颜心知她说的是近来公主府的传言:“也怪他两个太不避嫌。”

这么大的人了,哪能还跟小时候一样成天黏在一处?没话也要生出无数闲话来。想到这里朱颜又忍不住笑了:“且等着吧,日后问她的人多着呢。”

模样家世都在其次,难得的是心里明白,若是那趋炎附势、吮痈舐痔之辈,晖哥儿也不会稀得理她。

主仆几人说了会子话,不知不觉已月上西天,荣王妃派人传话说晚膳做得了,请她和仪宾一道过去。虽然荣王不在家,王妃也不愿意成天梗在女儿女婿中间,宁肯一个人用膳,闹得朱颜赌咒发誓:“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成了亲就把娘丢在脖子后头了?世人怎么说我呢?”

这才罢了。

不多时王宜之进来,也不要丫头们动手,寒暄过后自己扶着她慢慢向外行去。朱颜本来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今时今日也被磨没了脾气——他就是一锅温火炖的牛奶,软软和和斯斯文文,怎么拨弄都听不见个响儿。

“郡君,郡君!”谁知没走几步,一个红绫裙子的大丫鬟跑得满面通红,“好叫郡君知道,方才……喝了药,不知怎么又烧起来了!郡君还是去瞧瞧吧。”

暴雨如注,天黑得看不见几颗星子,唯有一轮弦月挂在头顶。李持盈撑着伞立在院中,足蹬一双厚底高筒的牛皮靴子:“这个地方倒好,清净宜人,大小也合适。”

中人却没打伞,披着蓑衣缩着脖子赔笑说:“是,两进的小院儿,也有花园子,丫头们戴的花、平时吃的果子都有了。”

她大致看了看厨房和两厢,又去小花园里转了一圈:“就是没有电灯,夜里黑漆漆的,怕行动不方便。”

“恕小人说句僭越的话,那洋人的东西未必都是好的,您要是嫌不够亮,何不买一批玻璃灯笼,那个亮亮堂堂,还不怕雨。”

这两年玻璃的产能上去了,产量一多,价格自然就往下掉,恰如当年的丝绸布帛,再不似从前那样要价高昂,略有些家底的人家尽可以买些回去赏玩使用,拿来送礼亦极有面子。中人做老了生意的人,也不嫌她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半个月来耐着性子陪她跑了十几个屋子,到这一个心中方道:稳了。

李持盈实在很爱水边那几棵木芙蓉,与梅枝对过眼神便道:“这个先帮我留着,倘或没有更好的就定下是它了。”

果真是个财主,中人喜笑颜开:“是,是。”

为着连日下雨,今儿特意没穿到脚面的长裙子,谁知还是溅湿了一大片,临上马车前忽见车边多了一圈人,还没来及问,朱持晖身边的几个小厮自觉自动行了个礼,退去她看不见的另一边。

姐姐抱着‘他都不尴尬,我有什么可尴尬’的壮烈心情(……)登上马车,但见晖哥儿四仰八叉地歪在她惯用的几只金丝靠垫上,耳朵听见响动,目光却没从面前的旧报纸上完全拔出来:“大晚上的,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她扫了一眼他手上边角泛黄的《江南时政》,含混不清地试图岔开话题:“你怎么找来这儿的?”

“公主府的马车,去哪里不显眼?”说完他合上报纸,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子,“腿还疼吗?”

这说的是她每到雨天膝盖会隐隐泛酸的事儿,除了梅枝几个恐怕只有他记得。李持盈心口一热,脸色也柔和些许:“喝了药,好多了。”

“嗯。”二爷的嘴角向上勾了勾,也不歪着了,坐起来把报纸规规整整地迭好,塞回原处,“你要不要靠着我点?外头下雨,阴冷得很。”

她瞪他:“你少得寸进尺!”

“我怎么得寸进尺了?你过来,我有正事和你说。”

姐姐一脸‘我看你能有什么正经事’的表情,朱持晖果然一本正经地道:“你身边那个松枝也到年纪了,正好我这里有个账房要娶妻,人是清白人,也没什么眠花宿柳、赌钱打人的毛病,何不成全了一桩好事?当然,嫁妆什么的不成问题,大不了叫娘给她添妆。”

冷暖自知

他自以为贡献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兴兴头头的等她夸赞,谁知李持盈沉吟片刻,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过两日我问问竹枝的意思。”

二爷不解:“你担心模样不好?还是怕公婆不好相处?那些我都打听过了,虽然算不上十全十美,至少能看得过眼。”

“又不是我成亲,我担心有什么用?”她比他更疑惑,“好不好,总得本人点头才作数。”

朱持晖一愣,似是想说些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哦了一声后晖哥儿转口问起朱颜,他每隔几日就要去一趟荣王府,哪里能不知道那里头的情况?不过是想找个话题。姐姐一一答了,想了想,又多嘴夸了一句王仪宾:“我看他们相处得不错。”

想起柴房里那个西藩西藩巫师,朱持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要尚主就得有做忘八的觉悟,他也算上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怕她追问,二爷随手给她斟了一杯玫瑰花露,一句‘府里有新到的羊肉,你吃不吃’还没问出口,但见马车磕顿了一下,忽然靠边慢慢停下。雨雾夜色里大队如鼓的马蹄声自东往西、由北向南,伴着隐隐的卖伞翁的吆喝和节奏不一的行人们的归家脚步声。

“……是锦衣卫?”

尽管披着蓑衣,形制华丽的飞鱼服在夜里还是格外抢眼,朱持晖眼睛一眯,甚至看到了一个疑似佥事服色的领头人。

“他们要出城去。”

这么晚了,没有天子手谕,谁不要命了敢给他们开城门?

万镜宫中朱如梦辗转反侧,昏昏沉沉间听到外面太监打更,揉着额头问说:“几更了?”

守夜的宫人低声道:“回陛下,四更了。”

再一个更次就要起床议事,左右睡不着,她干脆披衣坐起:“点灯吧。”

不远处的书桌上仍摆着那张不知被雨水还是海水打湿的信纸,荣王惯写楷书,很少这样字迹潦草:臣尧真斗胆奏禀……

看得出来他写得很急,别说骈四俪六的公文格式,就连最基本的起笔落款都不能顾及,倭国的长州藩内有不少欧洲人现身……且这些欧洲人的衣着举止皆不像行商或游客。那会是什么人?同他们打了半辈子仗,闭着眼睛真定都能猜到答案:细作或海军。

倭国是大明的屏障,这也是当年显圣爷力排众议、非要派兵强占的原因之一。倘或倭国被攻破,成了敌方的粮仓弹库,便似一把尖刀直插大明腹地,江南沿海就将明晃晃地暴露在万国眼前。船队原定的补给点不在长州藩内,因为连日大雨、港口被毁才被迫改道,谁知竟撞破了这样一件大事。真定的眼皮抽跳起来,好在朱尧真不傻,没有走正常的公文渠道,否则只怕就被内阁悄悄截下了,压根都到不了她跟前。

登基越久那种力不从心感就越强烈,她像一头被绳子缚住的野兽,起初雄心万丈,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哪想愈挣扎绳子收得愈紧——他们总有无数的道理、圣人言和祖训等着她,貌似恭敬的面具下是一双双不屑又讥讽的眼睛,有时她坐在龙椅上只觉芒刺在背,忍不住怀疑当年爹爹万般犹豫、迟迟不肯立太子是不是因为她真的不够格。

首辅换了一个又一个,阁臣换了一批又一批,为什么就是没有愿意听她说话、为她办事的臣子?因为她不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吗?

“陛下,陛下?”宫人见她久不回神,一失手扯断了她的一根头发,吓得立即跪伏在地,“陛下恕罪。”

朱如梦摆摆手:“替朕磨墨吧,再把那幅世界地图摆出来,内阁的大人们一到立刻着人通报。”

“是。”

对着灯光方能发觉,原来那半页信纸背后是荣王没写完的家书……‘途中闻得你有喜,爹爹欢喜得觉也睡不着了,切忌不能操劳,万事遵你母妃之语’、‘此间风大雨大,没什么好景可赏,甚是可惜’、‘我倒不晕船,只是不喜鱼虾,奈何船上鲜果鲜菜短缺,只得捏着鼻子吃了,这几日胃里反酸,口舌甚苦’。

老五从小就不爱吃鱼,他母亲张淑妃不知听信了哪里的偏方,道‘多吃鱼孩子便聪明’,孕期吃掉了上百斤鱼虾,怎知生下他来,一见鱼肉就喊腥,有次宫宴还当众吐了,闹了好大一个没脸。

很快天空翻出鱼肚白,远远儿听到小太监细碎的脚步声,朱如梦揉揉鼻梁,将毛笔随手丢进笔洗里:“请他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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