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处浓
接亲大队浩浩荡荡,几乎堵满了王府门前的整一条街,听到人说‘来了来了’,李持盈也跟出去凑热闹。为着今日办喜事,差不多的人都披金挂彩,人头攒动中但见朱持晖一身翠色妆花蟒袍,头上簪着象征主家身份的红绒花——
此时结婚讲究‘红花配绿叶’,仪宾的大礼服是青色的,他虽然身份高过他,却不想在此时抢人家的风头,教朱颜难堪。新郎官一进门就被喜娘婆子们引去里头,李持盈看到他稍晚一步,也被簇拥着翻身下马,不知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二爷的眉头微蹙,衣裳也顾不及整顿就侧头吩咐了好几句。
此时尚未开春,墙角树梢上还积着不少残雪,因此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衣裳,骑马出去跑了一大圈,好悬没被捂出一身汗。远远儿看到李持盈站在一颗刚刚冒芽的柳树下,朱持晖扶了扶帽子,撇下众人快步走过去:“外头冷,你怎么出来了?”
男宾女宾没有分开设宴,只在花厅中间架了一面玻璃屏风,他们站在这里说话,人来人往的倒也不是很显眼。
“要行大礼了,出来看看热闹。”方才荣王通红着眼眶进了内室(……),父女俩想是有梯己话要说;王妃正忙着招待宗室女眷,大明开国这么多年,光是姓朱的就能拉出来打十桌马吊;剩下一个华仙公主被女官和官太太们绊住了,王府的下人找不着主心骨,可不是只能没头苍蝇似的黏在他的身后?想也知道他今日不会得闲,姐姐生怕耽误他的时间,忙道:“早上吃东西没?一会儿席上肯定有人过来敬酒,趁这会子有空,抓紧垫垫肚子。”
“那个不急,新姐夫还得擦擦汗,重新梳个头呢。”今天天气极好,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衣裳愈艳、眉眼愈鲜,大红绒花都被压倒了,非但不俗,反衬得人天生贵气。
“看我干什么?”两人说话时隔着几步距离,不远处似乎有人在找他,晖哥儿顺势往前站了半步,借树影遮蔽身形。
李持盈也便后退半步:“……你快过去吧,肯定是有事才这样四处寻你。”
他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却没立刻发作,只道:“你靠近点,我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二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条眉毛作势要竖起来:“怎么着我还能咬你不成?”
借着自身影子的遮掩,少年变魔术般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簇含苞欲放的复瓣春桃,“我们都有花儿戴,独你没有,喏,路上随手折的。”
说完就扭头走了,徒留李持盈傻站在原地——随手折的花怎么可能这么干净?而且大小合宜,簪在鬓边仿佛故意为之。
“……乡君?乡君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快和奴婢进去吧,里头已经开始赞礼了。”
“知道了。”她莫名有点恼火,这么小小一簇花,丢又丢不得(他知道了肯定要生气),拿在手里简直烫手。
里头赞礼官唱过叁声,新郎新妇拜过天地和父母,大家终于可以依次入席了。李姑娘发现除了圣上未曾亲至,只派人赏了东西下来,端王因病没有现身,倒是王妃携小郡主过来道了声恭喜。小辈里宁远伯吴子澜匆匆露了一面,听说他因为作风问题一直与夫人不睦,十几二十房小妾整日在家斗法,闹得一家子鸡犬不宁,好在他弟弟吴子华新晋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不是看在这个兄弟的面子上,只怕今日还要受冷落。
余下的人里松磨土司是必到的,朝廷刚刚平定川西之乱,这种面子工程绝不会少;再有便是几位与荣王打过交道的阁老尚书,再怎么看不上番女,君臣礼数不可不尽。
“咦?那是谁家女眷?”
没穿官服,应当不是女官。
负责斟酒的大丫头借布菜的功夫瞟过去一眼:“那是黄大人的妻女,咱们王爷叁月就启程去法兰西了,黄大人是随行的属官之一。”顿了顿,“听说他的这位夫人出身九江白家,瞧着倒是不大像。”
她在脑内迅速把神佑朝至今较为显赫的家族都过了一遍,还是对这个‘九江白氏’毫无印象,不由压低嗓子八卦起来:“怎么说?”
丫鬟没料到她竟没听过这段野史,只得硬着头皮道:“奴婢多嘴,乡君勿怪。这不过是市井玩笑话,实在做不得真的。”说罢见人没有因此压下好奇心的意思,不得不低着头把话吐实:“都说白家出美人儿,尤其是……尤其是美男子。传说神佑爷那会儿,有一回戚将军带着一个新提拔的副将进宫面圣,因这副将长得实在很好,就、就被神佑爷给看上了,还一路升成了将军。”
“后来他家就不行了,虽不至于多么落魄,总是不上不下地混着,少数几个混出头的无不是面目精致,先帝爷时被派去驻倭的那个白……白什么将军还登上过《名士风流》,大家就这么浑说起来了。”
共一舟
白姓,驻倭,美人……实在很难不令人产生一些联想。李持盈浑身一僵,然后仿佛很感兴趣般继续追问说:“那那个驻倭的白将军回来了吗?”
今日场合特殊,她不能也不愿意为了某个几面之缘的朋友破坏朱颜的好事,找报纸这事不急,只要切实发生过,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这回丫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她身侧的一位官家小姐主动凑趣道:“黄大人头先一直在通译馆当差,李乡君没见过他的家眷也是寻常。听闻他家小女儿也在叁思学塾读书呢。”
托朱颜的福,她对京城社交圈并不十分陌生,虽然没到手帕交遍天下的地步,熟面孔还是认得几张的。她们对她的态度一向有些微妙,说冷淡肯定不对,说亲切……也不太像,一点热络、一点同情,再加一点社交场合的标准面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位邵姑娘一说完,周围好几道视线齐刷刷转了过来。
“真的?这么说来还是同门。”
“瞧着年纪尚小,不知他家怎样打算,是举家都过去还是黄夫人带着孩子们留京。”
“也是,外头哪里比得京里,色色便宜。”
一句接一句,仿佛这个黄大人是什么极端重要的人物,人人发自内心地替他考虑种种事宜,直到起头的邵姑娘抿嘴笑说:“好啦,再说人家就该不自在了。”
众人这才止住嘴,转而对李持盈道:“今儿这样的日子,怎么不见驸马爷?莫不是身上不爽快?我爹带着哥哥赶了个大早,瞧见公主府的人在那里拴马,还以为是驸马爷到了。”
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也摆出一张端庄矜持的社交笑脸:“说来也是不巧,唉,怡王的大事当前,偏偏爹爹老毛病犯了,腰疼得起不来床。母亲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外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这是这话。”女孩子们纷纷点头,叽叽喳喳地重又聊起来,一说方才瞧见郡君,气色实在很好,果真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说今儿有道东坡肉香甜不腻,正配这葡萄酒吃;还有的说自己认识一个手艺极佳的老中医,最擅长治腰病。李持盈端坐其中,但笑不语。
可能因为还在读书,之前有人说晖哥儿越长大,上赶着巴结她的人就越多,她还没什么实感。今日是他头一次在满京权贵面前正式露脸,如果不是她自作多情,反响这就来了。
饮多了两杯葡萄酒,更衣离席时两颊微微有些发烧,李姑娘看着花园里的数棵桃树,随便找了个人问说:“二爷现在哪里?”
柴房门一打开,里头的人明显瑟缩了一下。这里灰尘满地,朱持晖又生性爱洁,立刻从怀里抽出一条素色手帕捂住口鼻:“就是他?”
思来想去总不放心,生怕是乌斯藏派来的细作,着意要坏郡君的好事,张寻义还是派人把那个盲僧拿下了,回过王爷后就近关在了柴房。谁知今日王爷高兴,在席上多喝了几杯水酒,现在整个人晕晕乎乎说不清话,郡君又……又脱不开身,只好使人去请二爷的示下,看是暂时先关着还是另做安排。
那人被捆得严严实实,一身褴褛的布衣,鞋底子很薄,想必之前走了很长的路;腿上身上都有很多细小的伤口,从身量判断应该也挨了很久的饿。朱持晖抬步走近,还未说话便听他道:“是你啊。”
仔细听依稀能听出一点怪腔怪调,但就藏人来说他的汉话已经极其标准,甚至还带了一点南方口音。张寻义要上前,被二爷抬手拦住,借着午后明烈的日光他能清晰地看到这个人被泼过滚油,眼皮完全粘连在了一起,从耳根到脖子满是大片烫伤。
“看来你瞧见了一些不该瞧见的东西。”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看东西不用眼睛,所以无妨。”
二爷蹲下来仔细端详他的五官,怕看不清楚还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对着人家的脸戳戳弄弄:“……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京里现有两个川西土司,他也算是和藏人打过几回交道,西藩人与汉人不同,那里的奴隶真就是奴隶,连条狗都不如,主人一时不高兴了,可以将他们的皮剥下来做成鼓敲。是以他看见他的伤势时并不如何意外。
“六年前……”不知怎么这蛮子停顿了一下,似乎哽咽,又像是在回忆,“就在此处的马厩,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朱持晖猛地站起来:“你们都出去。”
他妈的,那个白鹿巫师!!!他居然还活着!!!
贺新娘
冷静了足足五分钟,二爷摩挲着腰刀轻声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眼睛是怎么回事?又是如何摸到了王府后门?”
人心易变,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当年之事对颜姐姐心存怨恨?这人毕竟有些神鬼之能,万一被他下个什么诅咒岂不是糟了?再有,他也确实好奇,朝廷给出的官方说法是徐同光父子利欲熏心,趁先帝病重勾结白衣教贼人,那些贼人死的一个不剩,实情究竟如何只有涉事者才能知道了。
巫师没有被他吓住,只是脸上的表情如潮水收了回去:“这是我的灾劫,来到这里是因为天神还有任务给我去做。”
“什么任务?”他注意到他的牙齿没有断裂太多,暗自思忖道:“锦衣卫果然叫人钻了空子。”
人犯进诏狱的第一件事就是凿烂牙齿,防止他们咬舌自尽,这蛮子在那活地狱里泡了几个月,一口牙居然还能使,徐客洲被抓得不冤。
“……我暂时还不知道。”
这么说没人指使他?朱持晖半信半疑:“谁放你出的诏狱?这几年你一直在南边?”
难道是白衣教老巢被剿了,所以他也跟着北上?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有火枪,还有鸟铳,”话说到一半室内忽然响起一阵咕噜噜的肠鸣,丹珠吸了吸鼻子:“这里有没有东西吃?我叁四天没有吃饭了,刚吃了一个馒头就被关进这里,现在肚子饿得厉害。”
二爷莫名有点被气笑:“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今日是朱颜……就是玛波郡主成亲的日子。”
藏语中‘玛波’意为红色,朱颜协助修建了川汉铁道,一些在川汉人和少数少民尊称她为玛波郡主。
铺天盖地的红色里李持盈万分尴尬地发现月事提前来了……好死不死,为了透口气她还特意选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耳房小憩更衣,想是今日事忙,一到这里引路丫鬟就被婆子们叫走了,还道乡君在我们这里走动惯了的,有事再吩咐就是,她察觉到不对,连声等等都来不及说。
本来头就有点晕晕的,人声与丝竹舞乐隔着几重花木,仿佛远在千山之外,隐隐约约听不真切。数不清等了多久,李乡君几乎做好了大喊一声、当众丢人(……)的心理准备,假山石后突然传出一阵脚步声——
“是谁在那里?”
她瞬间酒醒了大半。女儿家体重轻,按说步子不会这么沉,不过这事也说不准,女武官中不乏能以一当十、体格精干的练家子。
来人闻言一顿:“……李持盈?”
原来是川西土司多吉仁次,他们藏族赘规(礼服)颇多装饰,走路时总会发出细碎的轻响,加上汉话不够标准,仍带着些许西藩口音,才教她一听就听出来是谁。
她没有立即放松心神,尽管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直觉告诉她这个时间点,他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寻常事。
“你怎么了?”他似乎走近了两步,脚步也跟着放轻了一些:“你在那里头干设么?”
门内的李九缓缓按上手枪枪柄:“哦……我有点不太舒服,正好,烦你替我问一问持晖,就说我还在这里等着他的。”
过了约一分钟,门外传来答复:“好吧。你呆着别动,我去找找他在哪儿。”
二爷赶来时一路步履匆忙,今儿真是忙成了一只陀螺,杯盏碎了问他、灯笼少了找他,就连宾客的马打架尥蹶子都有人专程进来回一回,开席到现在连口热乎饭也没吃上,冷不丁听见她不舒服,还当是怎么了,谁知一进门便听李持盈道:“你你你先别进来!!”
朱持晖恶向胆边生:“我偏进!”
那俩成亲的只管高卧,他倒在这儿替他们白操心,不是、凭什么啊?晖哥儿正欲好好偷个懒,和她说会子闲话,没想到里头直接恼羞成怒:“我裙子脏了!你先帮我借一条干净的来!”
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裙子脏了是什么意思,王府不比别处,屋里统一铺着青石砖,为着今日办喜事庭院也早就收拾得齐齐整整,若说弄脏……再算算日子……一口温茶好悬没呛进鼻子里:“哦……哦。”
幸好颜姐姐是娶姐夫进门而非嫁进别人家里,借裙子不过一句话的事。他知道她好面子,干脆把下人都赶得远远的,自己站在屏风外低声道:“你怎么也不知道忍着点?”
他倒不是嫌她晦气,就是觉得毕竟是在人家家里,不比自己家里方便。
织金马面本来就重,冬裙还挂了里子,李持盈汗都下来了,正窸窸窣窣地系腰带,闻言一乐,手上差点脱力:“我——你以为这是能忍住的事儿么?”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傻话,脸颊隐隐烧起来:“你换好了就赶紧出来。”
话音未落便听啪的一声,依稀有个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定睛一瞧,是她今日戴出来的金鱼荷包。
手足相亲
李姑娘不擅女红这件事不是秘密,事实上如今的官宦女儿少有精于此道的,大家忙着读书上学,闲了还要管账理家、读书论报,哪有时间一针一线的钻研刺绣?面上应付得过去就行了。就连新娘子要给夫家绣见面礼这样的老规矩也不过应个卯,譬如今儿新郎官身上的荷包,朱颜顶多在上头刺了两针,人家唯恐劳动郡君,还要千倍百倍地还礼。
“这是梅枝给你做的?”他弯腰将荷包拾起来,“胖头胖脑,还挺可爱的。”
她整理好衣裙,有点尴尬地走出来:“是挺可爱的,你喜欢,给你也做一个。”
“我要你做的,你亲手给我做。”
她没听出别的意思,只道这小子惯会蹬鼻子上脸:“爱要不要。”
他见她精神尚可,不似前次整个人病恹恹的,脸色也依然健康红润,便道:“你肚子疼不疼?难受的话从角门家去歇着,反正大礼已经行完了。”
颜姐姐不会挑她的礼,余下宾客中没人有资格挑她的礼,提前离席也未为不可。李持盈终于注意到他略显疲态的脸,晖哥儿很少这样不顾形象,总是头发一乱就要着人重新梳,此刻眼圈儿隐隐发红,衣服也皱巴巴的,额头上还濡着细汗,看上去居然有点可怜。
“……你陪我一道回去吧,大礼已毕,再出岔子也有限。”真有什么事,还有荣王妃和华仙公主呢。
此时正经作客必须从大门进出,哪怕身份不够、不能使主家开中门相迎也绝不可以贪方便抄近路,会被视为上不得台面的鬼祟之人。荣王府与华仙公主府只隔着一条小巷,从角门出去拐个弯儿就到了,早上一行人却浩浩荡荡兜了一个大圈子,叫她说真真是遭罪。
姐弟俩面对面坐在马车里,他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葡萄酒味:“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新姐夫家从前在海关任职,不敢说家资巨万,葡萄酒水晶杯总是不缺的,尤其他还姓王,总叫她想起前世名着里的话: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想着想着好笑起来:“对了,仪宾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你没见到?”他们进门时她分明出来了,“长得……就那样吧,勉强称得上清秀。”
王宜之与朱颜同年,真要较真比她还小上两个月,竹竿身材,面皮白净,丑肯定是不丑,就是也没多么惊艳。至少不如巫师令人记忆深刻。
想起那个巫师他不自觉皱了皱眉,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会儿出现,也不知道真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碰碰他的膝盖:“你怎么了?”
“我以前很抗拒这一天的到来,真的来了才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晖哥儿一顿,低头看两人的鞋尖,“你来京城之前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姐妹,除了爹娘、奶妈子和丫头们,就只有一个颜姐姐陪我说话聊天。”
一直到到五岁他都被养在深宅内院,等闲见不到外人,这事李持盈也有所耳闻。
“她会带很多见所未见的新玩具来,也不似娘一味管束我,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我去花园子里爬假山、放风筝。我很讨厌奶娘们说她终有一日要嫁人,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就不要我了。”那会儿他甚至拍着桌子直嚷‘不许’,实在要嫁就嫁来他们家,把公主和嬷嬷们逗得前仰后合。后来两人渐渐长大,朱颜开始上学读书、跟着荣王参政议事,有了自己的生活,他还因此失落了好一阵。
李乡君有一点点吃味,同时又有点心疼和理解:“我说你怎么那么小就开蒙念书了。”
家教再严,凭他当年混世魔王的本事,拖个一年半载并非难事。
“一个人在家呆着很无趣啊,”混世魔王没有否认,“不过后来你来了,就好了。”
气氛登时有点尴尬。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在努力与他保持距离,只是两人实在太熟,骤然生分也生分不到哪里去,总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没办法不安慰他。‘将来如果我成亲,你也肯定会习惯’就在嘴边,却偏偏怎么都说不出口。
马车驶进二门时小肚子坠了一下,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就算成了亲郡君也是你的姐姐。”
一起度过的光阴和血缘是做不得假的,她不相信朱颜会为了所谓‘丈夫’将他抛诸脑后。
“我知道。”因为是临时决定回来一趟,门房小厮措手不及,好一会子才将软轿备好。朱持晖先跳下车,也不要人帮忙:“你能走吗?抓着我的手。”
她被他半扶半抱着拉下马车,才要打发他回非仙阁便见不远处一个婆子脚底抹油般急急跑了,二爷一个眼神,长庚长明一齐上前将其制住,仔细一看,却是闻笙馆门前负责扫洒的张妈妈。
“求姑娘超生……”
天纵我
事情的原委其实很简单,这事得从柳枝回京复命说起:柳掌柜外出几年,人出落得越发水灵,俗语道‘人靠衣装马靠鞍’,穿金戴银之下竟不似个丫鬟,倒像是外面殷实人家的小姐,寿哥儿的乳母赵妈妈因此动了心思,她儿子今年二十一岁,因为游手好闲、花钱如流水一直没能娶到婆娘,若能得个颇有积蓄的丫头岂不两妙?深知柳枝的脾气古怪,不好拿捏,她倒没张口,转而看上了次一等的松枝,那是个人尽皆知的闷葫芦,年纪也不大不小的,只等挑个日子邀上几位老姐妹打边鼓,自以为便再无不准的了。
谁知这松枝虽不比柳枝伶俐,却是个肚里有主意的,接连几次都没松口,今儿被烦得实在受不了,干脆躲进姑娘的卧室纳鞋底。几个老婆子被个二等丫鬟扫了面子,如何肯依?一面嚷着‘了不得了,要攀了高枝儿做凤凰去了’一面冲进里头又摔又骂,这会子还在那里和竹枝撒泼对嘴呢。
李持盈:“……”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坏处了,打狗须得看主人,说起来是她受了委屈,可人家是公主府的奴仆,又是奶过小少爷的‘有功之人’,她一个继女还真不好开这个口。
“先捆起来打二十板子,”能开口的那个并不客气,“敢趁主子不在家闹出这种事,谁知道背地里还做过什么?剩下的等娘回来再细细地审。”
她用眼神问他:你确定?那可是老叁的奶娘。
公主宠爱幼子,连他身边的人也比别处得脸,打板子不比罚钱,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朱持晖不以为意,冷笑一声:“我还要顾及她们的脸面不成。”
正月里爹的那个外宅有了身子,公主知道了,派人直接灌了一碗猛药,连大的带小的都没保住,爹爹因此和她拗上了,今天这样的场合也敢装病推脱。这些下人必是以为驸马爷失势,可以顺带踩一脚李大姑娘,呸,没脑子没王法的东西,便是爹真的失宠于娘,她身上还挂着个乡君呢!
闻笙馆被闹了个天翻地覆,吃食器皿都好收拾,酒味菜味却没那么快散去,二爷见状,假装无意地清清嗓子:“不然去我那里歇晌?东西一应都是全的。”
天还没回暖,府里虽然不缺空屋子,立时就能住人的却不多,总不能叫她去住下人房,和丫头们挤通铺?李持盈也明白这一点,故没有拒绝,只是心里有点惴惴,总觉得自己在做坏事(……)。
一直都是他来找她玩,他过闻笙馆吃饭,她好像很少去到他的地盘,勿论在那里睡午觉……
年前连翘放出去配了小厮,沉香却没有一道出去,他屋里的配额是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此时看来满打满算也就叁四个人。不过李姑娘没问,二爷也不多作解释,待沉香亲自铺好床,被子枕头都重新熏过,她酒劲儿上来,扭捏了一小下就躺了进去。
反正不是他平时睡的那一张,应该没关系的吧?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你睡你的呗,”顿了顿,气势渐壮,“我也要休息的啊!”
明明不在一张床上,为了避嫌两人之间还加了一扇山水围屏,不知道为什么她死活睡不着了。头还昏着,身体也并非不困,只是胸口仿若揣着一只自鸣钟,闭上眼没一会儿就要弹开来确认一下自己在哪儿,好平复心情。
“你睡着没?”
变声完毕后晖哥儿的声音不像小时候那么脆生生的,尤其压着嗓子说话时,莫名带了点低沉的黏连。
是因为看不见他的脸吗?她怎么觉得他忽然就从‘小少年’跃进到了‘少年’?姐姐翻了个身,尽量不去想他就穿着亵衣躺在十步之外:“没有。”
少年有点得意:“我就知道你没有。”
他不爱浓香,更爱皂角、肥皂的清新气味,沉香她们熏衣被时总是格外小心,生怕味道重了惹小爷不快。李持盈窝在被子里,不一会儿满头、满身都成了这个味道:“你知不知道朝中有个姓白的将军,十几年前被派去驻倭的?”
左右睡不着,干脆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姓白的将军?朱持晖在脑内迅速检索了一遍近十年的武将职位调动,狐疑着问说:“怎么了?”
“就,偶然听到席上姑娘们聊天,有点好奇。”
没等他继续追问,李持盈突然咦了一声:“你枕头底下为什么放了一块手帕子?等等,这是不是我之前——”
二爷鞋也顾不上穿,脸色通红、赤着脚一路跑下床,将手帕一把抢了过来:“你你你怎么随便翻人的东西!!”
团酥
她没想到他竟然还留着它,脑袋嗡的一声,脸颊迅速充血:“什、什么你的东西!那分明是我的!!”
说着就要上手去抢,夭寿了,这玩意儿怎么没被立刻销毁?哪怕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自己拿它做过什么,这会儿也一丝不差地回想起来了!
……那不是她帮他那啥之后擦手的帕子吗!!!
“你不要了,自然就是我的!”朱持晖据理力争,脑门上青筋都爆出好几条,“你怎么这么蛮不讲理?”
到底是谁蛮不讲理??姐弟俩挣扎着厮闹在一起,他仗着个子高两手举过头顶,她便站到榻上去够,眼见人八爪鱼似的扒上来,二爷真急了:“你别、你看着点脚下!”
话音刚落便听砰的一声,不知是谁脚下一滑,两个人双双摔进床榻里。
好在褥子铺得厚,并没有摔疼,他还眼疾手快地用手缓冲了一下,只是姿势变得有点微妙——他的一条腿恰好卡在她两腿之间,因为动静太大,亵衣的领子往一边倾斜,露出她脖根后一圈系带似的东西。
“很久之前我就想问了,”朱持晖咽了口口水,手指绕上那根细细的带子,“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李持盈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呼吸轻若绒羽,不敢用力:“你先起来……”
怕她受凉,他很体贴的让人烧了炭盆,公主府里只用银霜炭,没什么烟气,热度也较为宜人,此刻她却觉得那火也太旺了些,把她额角鼻尖逼出了一层绒毛似的细汗。
“你说了我就起,”有人耍无赖的功夫臻至化境,“不然……我就自己扯开来看。”
那不是肚兜的带子,肚兜用料更实,怕边角磨伤皮肤,也为了穿脱方便,系带一般置于后腰。后腰……他突然深吸一口气,一绺头发从肩上滑落下来,身下李持盈好似被踩到尾巴的猫,咬牙切齿地冲他叫道:“朱持晖!”
“我还没问你拿我的手帕做什么呢!你少跟我得寸进尺!!”
特殊时期使不上力,她又不敢大吵大嚷,怕把丫鬟们惹进来,只能这样无能狂怒。二爷得意至极,一股无名的兴奋感冲上头顶,让他很想好好戏弄戏弄她,看她又惊又恼又羞又耻的模样。
“你自己不要的,我捡回去当然就是我的了。”他把证物攥进手心,“还有你几时变得这样小气?一条破帕子也追着我要。”
姐姐真是被气昏头了:“既然只是一条破帕子,你倒是别跟我抢啊!让我拿去烧掉!!”
他的眼神一沉,正待顶嘴便听某人闷哼一声,身子也跟着一蜷。
“怎么了?你是不是肚子疼?”
他不闹了,慌手慌脚地扯过被子想给她盖上,李持盈觑到空档,身残志坚的起身欲从他手里夺回罪证旧手帕,不想发丝被枕巾勾住,他的手指顺势一划,颈后的带子应声散落。
胸口骤然一凉,姐姐没反应过来似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倒是晖哥儿傻乎乎地看着她:“不是、不是我,是它自己……”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逃命般迅速钻进被子里。亵衣轻薄,她又贪方便没穿肚兜,他肯定全看见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二爷不知是臊她还是安慰她,顶着一张大红脸喃喃道,“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她跟死了一样躲在里面一动不动,他下意识地揉捏起手里那块旧手帕,半晌:“姑娘家都要穿那个么……”
那么又小又薄的一件,能遮住什么?再说平时是穿在肚兜里面还是外面呢?
李持盈暴躁起来,彻底破罐破摔:“你不是说没看见么!你管那么多!!”
他听出她恼了,伸手扒拉她的被子:“大不了我也穿一天,任你看、任你取笑,这总行了?”
“不是,你有什么可穿的呀?”她被他逗笑,绷不住表情乐起来,“你别惹我笑我和你说……”
月事头一天,一笑就往外涌。
晖哥儿的眼神几乎不敢往她脖子以下去:“你笑话我?好啊,我以前有没有笑话过你?你居然笑我??”
他不懂女孩子的事情,有什么法子?丫鬟婆子们吃饱了撑的也不会和他说这些,狐朋狗友之间倒是会聊女人,那也仅限于床笫之事,他真的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肚兜男女都穿得,这个小衣服只有女孩儿能穿吗?
她哈哈笑个不住,晖哥儿干脆出手挠她的痒痒,姐姐眼泪都笑出来了,在被子里扭作一团:“你干什么!朱持晖你别太过分了!!”
不知不觉间被子滑去一边,他干脆制住她双手,防止她耍赖偷袭,姐姐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既怕亵衣领口敞得太大,露出里面匆忙绑好的胸衣,又怕下面月事带没有系牢,动静大了会侧漏,待要扭一扭腰腿,调整一下姿势,忽然大腿碰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
“你不是好奇我拿你的手帕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