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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陆令真的霉头,忙不迭地叩首告罪,灰溜溜地一径走了。
周伯长出一口气,迎上来向陆令真行礼:“今日亏得长公主解围,否则不知还要饶舌多久。王妃在内院歇着呢,只还请公主消消气,多少收敛些怒容,莫教王妃看出端倪来。”
陆令真饮了盏清茶平火,寻到内院去,暖阁里的侍女见了她,轻道:“公主略坐片刻,王妃午睡才醒,我去通传一声。但王妃这一向失意郁结,怕是……”
陆令真摇摇头,上前两步站在门后,抬声道:“嫂嫂,是我,真真。若是怕见了面彼此伤心,那不相见也是一样的,嫂嫂只听我说便是。虎师善战,如今在淮北一带深得民心;青儿和宁宁每日入宫守孝,都有我与母亲看顾;我哥走前给我留下了一支人马,千数人左右,名曰‘鹤卫’,即便相府刁难,我也不会束手无策、任人宰割,何况还有萧姐姐与宣室相助,嫂嫂尽可以安心养病,不必担忧。”
她话音落尽,不一会儿,门从内推开,银绸出来向她见礼:“王妃不是不愿见公主,只他如今是罪臣之后、见弃之身,私下会面,怕要给公主惹出麻烦。”
“这里几身新做好的杭绸衣裙,本是准备年关下送给公主。王妃说您穿大红色是最好看的,只是热孝在身,于时不宜,便请公主暂且收着,待风波平息,总会有上身之日。”
她将华美的织物奉到陆令真手中,又道:“王妃命我转告,公主在宫中务要小心珍重,护自己与太妃无恙,必得周周全全、平平安安过好这一辈子。”
陆令真盯着半阖的门,鼻尖发酸——谢竟就在那扇门后面,她甚至连他的影也能隐约辨出,可这门薄似咫尺又厚似天涯,让他们之间隔下了新仇铸成的千山,旧恨酿就的万水。
她最终只道:“嫂嫂……我走了。”
从昭王府回宫,陆令真驾马一路奔得飞快,到公车门外翻身下来,把缰绳丢给一旁内监,抬步刚欲去找母亲,忽看到一张纸从裹衣裙的包袱中掉出来,打着旋儿落到她脚边。
陆令真俯身捡起,纸上的去瑕体墨痕尚新,却是谢竟才刚匆匆写就,藏在衣物中捎给她的几行残诗。她喃喃念道:“……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嬉戏莫相忘。
陆令真还记得兄嫂成婚那一天,谢竟的嫁衣上就绣着蹙金的孔雀,如今却要送孔雀远飞,不知将往何方暂驻徘徊,更不知往后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她捏着那张纸,头重脚轻,沿着永巷向宫内慢慢走去,正与陆令章的轿辇迎面相遇。
陆令章愕然看着她,命人停下,小声问:“皇姐这是怎么了?”
陆令真猛地回神,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
“无事,”她滞缓地摇了摇头,抬起眼,与轿上的陆令章对视:“……我无事。”
国丧当前,自然是一切从简,连紧接着到来的新岁,亦无人敢大张旗鼓地庆贺。
即便如此,谢竟还是命厨下做了汤圆,分与各房中的仆婢吃过,按例结算了这半年的工钱、赏钱,家在京中的回家团聚,不在京中的,也放他们各自下去歇了,王府的人少了大半,说不出的苍凉凄切。
谢竟的身体仍然虚弱,披衣坐在暖阁里,与银绸和两个孩子围着薰笼,一桌用膳。
看陆书青不怎么夹菜,只是默默吃着面前那碗汤面,谢竟下意识提醒他:“稍微留点胃口,等下还有——”
他说到这里愣了,众人也都停下筷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等下还有什么?往年陆令从做的梅花蒸饺会在最后端上来,可此时席间没有陆令从,自然更不会有梅花蒸饺。
谢竟忽然就感觉喉头哽住,怔在当场,再吃不下一口东西。
他一直任由病中的昏沉麻痹自己的大脑,竭力不去想起他横遭屠戮的至亲,不去想起身客异乡的陆令从。乌衣巷不在眼前,可昭王府这个伤心地却与他朝夕相见。
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池台馆榭,绣帐围屏……无一处没有陆令从的影子,无一处没有陆令从与他共同生活的痕迹。当日新婚燕尔,他对陆令从说“可这是你家”,眨眼间十年蹉跎而过,现今这里真的成了他的家,可给他这个家的人却又在何处?
一顿年夜饭吃得冷冷清清,各怀心事,饭后杯盘撤下去,周伯进来,道:“王妃,太傅府上管事来了,说是太傅知晓王妃难捱,恐不方便也无处祭拜,故送来这些东西,希望能聊解王妃思亲之痛,万望王妃节哀,保全自身。”
谢竟接过一瞧,是些纸钱元宝,祭扫焚烧之物。年节一向是祭奠祖先和亡亲的时候,然而却没有人会允许他祭拜觊觎国本的罪臣之族。
他一时语塞,良久,才向周伯道:“烦请替我传话,问候老师安康,往后病愈得空,一定亲自登门,拜谢老师当日助我同父兄诀别的恩情。”
待夜色深了,谢竟带着陆书青悄无声息地来到后院,寻了个避风的僻静角落,把那些纸折的祭品全都烧了。
贞祐十七年的除夕没有雪,贞祐十七年也不是丰年。谢竟想起他旧年许下的那个愿望——那么简单的祈求,能算得一个十分奢侈的愿望吗?蒙父兄相让,他想讨得的彩头只是一枚小小的铜钱,而不是全家惨死、唯他独活的生机!
火堆明亮滚烫,与炫目却冰凉的烟花是不一样的。贞祐十六年的最后一场焰火早就散了,把他的家散得什么也不剩下了。
“娘,”陆书青忽然唤他,“你也会离开我们吗?”
“天下没有久聚不散的筵席,”谢竟回答他,“我的儿,娘是肉体凡胎,终有一日总要离开你的。”
陆书青蓦地背转身来,搂住母亲的腰,默默把脸埋进他怀中。
“怎么了?”谢竟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
陆书青只闷声地说了一个字:“冷。”
银绸等在堂屋,见谢竟从后院回来,迎上前道:“前些日子王妃还昏睡着的时候,底下人收拾床铺,在枕下找见了这个,应当是殿下走之前给您留的话。”
她把陆令从那封信交给谢竟:“我当时怕王妃大悲大痛伤身,故此便先收了起来。这几日心绪缓和一些,王妃若是实在不好过,不若找个时间读一读。”
谢竟没想到陆令从会留下话给他——他们在告别时一贯也不会这么做。皆因对重逢的可能性没有丝毫怀疑,所以没什么话是非说不可的,也没几天是等不得的,无需周折,且到相聚之日再当面说就是了,除非——
不会再有相聚之日。
谢竟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低下头,定睛去读陆令从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