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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时逃不开做帝王女儿,到泉下仍要背枷负锁,不得安眠。”
陆令章犹疑道:“可皇姐是自请……”
陆令从只说:“这是她想要的。”
就在陆令真头回赢过他的那天,晚膳后一家坐在廊下乘凉,谢竟一边为吴氏新得的月琴调弦,一边给陆书宁胡编乱造的童谣配乐,陆令从抱臂吹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然后他就听到一窗之隔,正在帮陆令真洗发的吴氏旁敲侧击道:“真真如今胜过哥哥,厉害得不得了,只是娘有一件事不懂:你自小立志从戎,是想要报国,想要建功,还是想要救世呢?”
陆令真道:“不想要。没想过。怎么突然问这个?”
吴氏静了片刻,不答再问:“那若是如古今王侯将相一般,祔于宗庙、流芳史册,真真会高兴吗?”
陆令真连半点迟疑都没有,反道:“谁会不辞冗余为一个公主单独立传?谁会开天辟地把王姬皇女的神主‘请’进宗庙?退一万步,载史册、入宗庙,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身后哀荣?我难道还要感恩戴德谢人抬举,欢欢喜喜变作一行字,一块木头,把死后的千年万年也交代在这宫内?”
陆令从闻得一阵水流声与吴氏的“哎呀”,想来是陆令真忽然一把直起身来,发梢的水甩到了母亲衣上。
她满不在乎地高声道:“也不见得,千年万年,到那时太初宫在不在还说不定呢,没准也早化了一捧灰,成了一抔土!”
谢竟亦听见了这句,朝这边看过来,和陆令从对上眼神,彼此失笑。
吴氏只得息事宁人地应和:“行了,行了,娘受教了,快洗罢。”
陆令章听完陆令从简略的转述,再未多问。兄弟二人兀立些时,陆令从转过身,就那样寻常地、无声地、茕独地离开了。
一个兄长颓然倒下去,一个儿子、夫君和父亲缄默地站起来。
陆令章依然跟在后面,随他一路踏入鸣鸾殿,摇手制止了宫人的通报,远远地立在庭内,看到橘红色日影落在寝殿的素窗纱上,母亲为女儿浣发的屋檐,不知如今有谁闲坐。
他听见吴太妃平和轻柔的语调,像吟一阙顿挫的宫词:“真真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听见陆令从天生便能定人心弦的声音:“……快了,就快了。”
陆令章拢了拢衣襟,垂下头,慢慢走出鸣鸾殿。
第100章 二四.一
神龙殿的偏殿十分安静,浓郁药气弥散开,谢竟坐在炉火边暖着身子。冬意越发深了,整日都阴沉沉的,只从下马车到宫门的这几步路,他的手都被吹得生疼。
皇帝的病眼见的是不大好了,其实谁也没有料到会这么快。虽然称病有一年多,但实际反反复复,且又不是什么凶险绝症,朝野上下都还难免抱着一丝侥幸。
谢竟是依例入宫侍疾,但皇帝不太愿意见他,也没有精神见他,无非来应个卯、不给昭王府留下话柄罢了。
唯有今日不同,皇帝专门宣召,让他将陆书青也带进宫。
陆书青这几年做了哥哥,自觉是个小大人,不像幼时那样常常黏糊撒娇了。但这也不由得他,三不五时还是会被谢竟抱过来亲昵一番,他倒也乖觉,呆在母亲怀里就安心做个猫崽子,墩在那里懒懒地不动弹。
烤了一会儿火,钟兆从内殿迎出来:“王妃与世子久等,陛下午睡才醒,可以进去请安了。”
二人起身,刚要挪步,却见钟兆神色有些微妙:“……陛下只传了世子单独入内。”
陆书青回眸看过来,谢竟只得推了推他的肩:“娘就在这里等着。”
他目送儿子消失在殿门后,百无聊赖地走了片刻神。案上的葱绿釉瓷盘中堆满了山药糖,大约是皇帝命人给陆书青准备的。炸得金黄的酥皮滚了糖浆撒了桃仁碎,瓤里却软糯绵滑,且只有节制的一点甜。宫里是没有人爱吃甜的。口中闲着也是闲着,那油香气又馋人,谢竟便拿了一枚含在嘴里嚼着。
吃完后他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篆刻刀,一枚袖珍的白玉,开始专心致志雕起来。
年关时,乌衣巷收下了那批来自雍州太守何诰的蓝田玉料,谢兖送了些到昭王府,锁在库房闲置数月。谢竟反正无事,就挑拣了几块质地上乘的,边学边练着手,想着雕成一对白璧,明年送给陆令从做生辰贺礼。
陆书青走进后殿,幔帐低低垂着,檀香缭绕,在薄暮时分的暝色中像从古画上裁下的一角。
皇帝合衣靠卧,面前案上一张棋盘,抬头见了他,道:“青儿来了。”
陆书青觑他精神头尚佳,倒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汤药还冒着热气搁在一旁,便道:“孙儿先服侍祖父喝药吧。”
皇帝却摆了摆手:“陪祖父走完这一盘,执黑还是执白,你自己选。”
陆书青不敢违逆,只得坐到皇帝对面。他没有靠观察盘中局势风向来选,而是下意识执了白子,缘因在家总是他爹让着他,毫无顾虑,规则又随意,悔棋、换子换人、下到一半现场授艺,都是常有的事。
“你可知道,青儿,”皇帝不紧不慢道,“你父王的棋技,是他少时朕教给他的。”
陆书青嘴上应着“自然,父亲常对我提起”,心里想着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晓得陆令从比较敬重那位姓何的、早年被贬谪的师长,一直想当然以为,定是何大人教会他对弈的。
皇帝仿佛一眼猜透他的小心思,不置可否道:“他常提起么?”
“只可惜他的棋风太倚仗天性与直觉,大开大合,也不愿意打磨,”他继续道,“你的叔父又完全毋须打磨,不是圆滑玲珑,却是毫无锐意了。”
他抬起眼,堪称和蔼地向陆书青笑了笑:“哪一种都不是天子该有的品性。”
陆书青并不能透彻地理解皇帝的深意,但也知道,“天子”绝不是应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词汇。可是更让他无言以对的话还在下面:
“会是你吗,青儿?”
什么会是他呢?他会是什么呢?他只是昭王府的世子,一个不愁吃穿、每天过得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祖父对他是慈爱甚至于溺宠的,对妹妹也算宽厚,陆书青印象中绝少见祖父动怒,大悲大喜更是从不曾有,视万事都是淡淡的。但他父母并没有这样的“待遇”,父亲厌烦与祖父和王皇后发生冲突,所以能避就避;母亲倒是不惮于当面顶撞,可看在他和妹妹得到善待的份上,也就退让三分。
陆书青诚实地说:“孙儿愚钝。”
“不,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父才是一个庸人,”皇帝平静地说,“一个平庸的君主和一个更加平庸的父亲,没有什么文治武功,只是把大半辈子都用在制衡之术上,从一场权力更迭中抽身,再走进下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