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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少年时节,将军府那一桩大案,虽说判下满门抄斩,实际沈忱凤本是逃脱了的。一家人想尽一切办法将一儿一女两名小辈瞒天过海送出皇城,但沈忱凤偏偏冒险回来了。
那时候,由于先帝狂热权欲,秦怀柔尽管是个乱世太子,却没被赐予多少实权,明面上有心无力左右不了此案,只仍然遣探子密切关注着,筹划伺机营救。谁知沈忱凤会回来?他的探子禀报他,沈忱凤冒死回京的理由竟是:“君是昏君,国有何辜?我观太子身上还有希望,我必须确知秦怀柔这个人是昏是明,可不可用。我有本领,有几分力量,若他无忠臣名将,登基后就需要我。难道留他万一有心救世,豺围狼困,寸步难行,平白消耗岁月心力?我不能,也不情愿忍受这样的可能,天下亦何必,何苦错失可能更快安乐的机会?这是不得不冒的险,假若我不冒,只代表我既不在乎秦怀柔的煎熬,也不在乎天下任何一个人的煎熬。我在乎。”
他想见见他。
没有等沈忱凤九死一生地设法找来,秦怀柔得知此言,心头一亮,马上抢先找上了沈忱凤。
包括那第一面在内,一生当中,每一次每一眼他看见沈忱凤,心上都是亮着的。凯旋也好,温存也罢,闲谈也好,论政也罢。
直到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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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后。
叩见以后,方士几人全看清内殿龙床上不止坐着皇帝,另醉睡着一个病容男人。为首的方士柳荧魂觉得不好,来辰不巧:他是没曾亲眼见过大将军的,但近几年宫里有段离谱的传闻,都传陛下吩咐了口谕,今后除非寿祭重典、特殊日节,宫人暂无须绣织龙袍了,因为某次有人大醉在皇帝膝头枕睡时,蹙金绣龙纹硌了侧脸,容颜一时留痕,醒来且笑且恼。柳荧魂原先当然不信,眼前借平身稍上视,却见床上布了小案,皇帝执笔白玉案对面,臂衣胸襟空空纯色,无龙无云,质朴简洁。
天阴了,白玉案如一撇银河,满室花如千句朗笑,睡的人眉尾横疤如刀。雷密啸赛洒,漏窗清清春风微微地吹乱案上字纸,实是吹乱水上灼心。风盘桓,皇帝随风自看,顺一心本能从“似梅人醉月西倾”写起,半纸是:“梅欲黄时朝暮雨,月重圆处短长亭。旧愁新恨若为情。”
“如何?”搁笔皇帝问,言音休说脆雷,轻重几乎重不过吐息。
方士们小心效仿他的音量,柳荧魂告道:“陛下之前派人垂问的数种方法,臣等以为,恐怕……恐怕尽是些民间狂谈,不足采信。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笑道:“尽力而为,便力尽难免,何罪之有?”只笑过了,随意又道:“大不了,朕还可以不入轮回,不爱来生,只谋伴谪仙人做一对鸳鸯野鬼。”
方士们面面相觑,不敢不噤声。柳荧魂偷偷幽幽地瞄那睡的男人,只道后者五官隔着泼流云发,寒晦天光,欲辨模糊,垂下发间的左手伤茧累累,看去一应显然战伤,于他们学道众人观来,实在纳闷仙气何处。不及柳荧魂深思,却皇帝话锋一转,窗外大雨骤发,风弥冷清。
“但,流连人间做游魂野鬼,实则非魂非鬼,实则仍在延长人此一生。万一长留人间,他一定忍不住惆怅无力插手世态,不到万不得已,朕不希望他徒添此愁,卿明不明了?”
这就是搜计到底的圣旨了。
柳荧魂心底无底,忙垫丑话道:“臣等必穷尽解数,为陛下排忧。可陛下龙凤胸怀,豪想操纵来生因缘,确实艰难。众生浩荡,何止万万?天地苍茫,何止一界?一生一世谁人有缘邂逅,本是沧海捞针,偶然而已,为难来生来世,再涌同缘。臣——”
他没能讲完。
突然间一道沙浊嗓音越众而来,响在众方士背后尽头,正皇帝聆听得面现倦意,那把嗓音来自一名平素老眼昏花,糊糊涂涂的古稀方士,老方士猛地讶道:“陛下谋的原来不是长生不老,单是他生因缘?”
柳荧魂也猛地收声,讶然回过头去。皇帝含笑扬眉,应了:“正是。”老方士马上低低进言道:“这倒比较容易!浩荡众生,苍茫各界,即使藏缺存误,没有哪个毫不遵循因果的。是以来生命运,干系着今生功德,来生因缘,干系着今生亏欠是否偿还。陛下假若想要结鸾盟三生无限,老臣亦无计策;假若念止他生重逢,只需今生两心共觉某一个有些相欠,亏者至死不谅,欠者至死不还罢了。今生不还,来生须偿,化仇化情,再去把握。”
初时皇帝是真正眉目含笑的,话一半,笑渐渐苦。话闻尽了,不由笑转轻叹。他长叹道:“这倒堪称比死为难。朕怜白梅,该如何舍得亏欠?梅花怜朕,向来谅解万事,无怨无悔;哪怕颠倒,依然难成,朕不知何怨何悔。但他生不必鸾盟,朕只求不似今生来得太迟,相陪太短,空任他一旦孤独受伤……何况朕劳累你等,兴师动众,本意是这般求他来生快乐,来生有人真心照料,如何敢草率今生,不竭力照料今生?爱卿没有第二妙计?”
这下连老方士也无奈了,思量禀答:“其实陛下虽然谋一生长伴,始终缘起自一面一眼,端看把握。”
皇帝愁容失笑,肃声续叹:“不论一生之缘,还是一面之缘,他要为所欠之事绝不原谅朕?”
老方士道:“是。”
皇帝道:“他绝不原谅朕的事,终归是他很心痛的事,终归朕得对不住他一场了。”
方士们不再胆敢接话。
皇帝便沉默住了,若有所思。
许久,缓缓地含疚复笑,重提笔,动作维持轻盈,懒然写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天上人间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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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万朵,天地渐冻,睡的人才倦倦醒了。
风窗早已关严,寝殿中温暖追夏,为着睡的人打小爱花,芳花摆了四周,绽遍四周,红紫妖娆盛傲。然而睡的人但觉病入膏肓,眼睛模糊,其它感官因此加倍敏锐,嗅得出身畔不止浮沉琳琅花香,还暗浮沉了丝丝新血腥气。
他睡去前,铁定没有这种气味。
他起了疑心,懒洋洋地问:“陛下,是你?”
“是我。”皇帝笑眯眯搀扶他坐起身来,只是这举动又增强了他的狐疑:往常皇帝习惯双手稳稳地扶他拥他,惟这时,冷不防独派一只右手来。
睡的人遂皱眉坐直,连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皇帝道:“不曾。”
血味偏偏犹在不消。
睡的人没有口中新近咳过血的感受。
内殿已不剩第三个人,距离最近的侍卫,也守候门外。
“柔弟。”他生气了,一字一顿。
皇帝沉吟下去。一直沉吟好片刻,惹得睡的人十分不悦,险些把清风风痕似的双眉皱作两弯冻月,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