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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没有了国家订单,大家公开竞争,像机车厂这样要负担一大厂子员工的企业,降不下产品价格,人家为什么要给你订单?
为此,厂里其他几位领导几乎骂死厂长和老柯。他们想的是搭上改制的东风,搞股份制,也圆圆自己做老板的梦想。结果老柯和厂长买来一堆新设备,想振兴机车厂,那到时候估价会不会变高?厂子还能不能卖出白菜价?“真是,老柯这个傻逼,净给人找麻烦。”杨主任每次按计算器,都要这样骂上一句,这已经是他的开场白了:厂子效益越差,设备越老,才越便宜好卖,这种小学数学都不懂,自然是傻逼。杨主任心想,谁买厂子是为了造机车,不都是看上的这块地皮!他真是越想越气,为什么偏偏自己就摊上这么蠢的同事?他一下一下按着计算器,加减号按钮上白色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万幸的是,95年开始,机车厂的效益终于如杨主任等人所愿,越发不好了,新的生产线和奖金一渐渐停止,枯竭。国家终于立法规定了每周休息两天,但机车厂却开始上四休三,反正去了也没这么多活可干。姜明所在的电工班更多时间只剩做做维修,他能确保设备运转正常,但设备已经没必要再转了。
这些从工厂蔓延到家中的情绪无法避免地渗入了柯向瀛的文字,就像夏天的雷雨自然会落入土地。沮丧和他编造的那些天真的故事交织在一起生长,像一棵被藤勒紧的大树。他投出了稿子,然后被拒绝。他换了一家出版社,得到的仍然是拒信。在攒了四五封拒信之后,柯向瀛请他过去的编辑出来一起喝酒,编辑说还是喝咖啡吧。
他们约在咖啡厅见面,人模狗样地相对而坐,面前摆了两杯“咖啡欧蕾”,念出这四个汉字时,柯向瀛已经觉得反胃。编辑开门见山地说,出版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样的小说不会有市场。
市场,又是市场。柯向瀛抿了一口咖啡,他说如果我加入一些畅销元素?
“比如?”编辑挑了挑眉。
“比如爱情,甚至……色情。”柯向瀛回答道。
编辑仿佛第一次听到“逗你玩”时一样笑了出来:“为什么读者要看一身臭汗的工人谈恋爱?”他看柯向瀛面色不虞,便收了笑,诚恳地说:“我也是大学生——可能学校没你的好,但我也明白什么叫‘文学追求’。可就算贾平凹,《废都》写的也是一群知识分子上床,你明白吧?你把工人脱光了也没人想看,胡同里咱谁没见过。”
柯向瀛想说去你妈的,没见识,我男朋友脱光了不知道多好看,他手里转着咖啡杯,半晌才说,那新写实不也是家长里短。
“你这是家长里短吗?你这工人还要做主人翁,搞技术创新呢,真哏儿。你不如就听我的,咱接着写那本《恐龙》,等赚了大钱,你真想写这些,大不了,我帮你联系买书号。你不知道,现在好些老干部想出书,也不看看自己写的嘛玩意,都是子女来找我们花钱出。我可以给你个优惠价,怎么样?”
柯向瀛说,我想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写出来。
“你就抓紧吧,趁读者还没忘了你。”编辑最后说道。
柯向瀛低低地回答,说我尽快。
从咖啡馆出来,他骑自行车去了新家。姜明正在铺地砖,他前几个月就把电线都排好了,后来去建材市场转了两圈,问了便道牙子上蹲着的装修工人要价多少,那个河南口音的大哥比了个数,姜明摸了摸兜儿,想划价,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觉得这大哥也不容易,算了,干脆,姜明回家和柯向瀛说,他可以自己动手。柯向瀛说,你还会这个?姜明有点得意地说,干活这种事啊,一通百通。
姜明见他进来,抬起头问他怎么了?柯向瀛想抱他,姜明扎着手,“唉呀,我身上脏,又是汗,你别抱。”柯向瀛摇摇头,抱住姜明的腰,“我今天和编辑谈好了,我接着写我的地摊小说,又能赚一笔外快。明天咱去请人来装,让你轻省轻省。”
“不用啊,这点活儿还叫活儿吗,我在单位平时反正也没事。”
柯向瀛摇摇头:“我都和编辑说妥了。”
“你不接着改你那本工厂故事了?”
“改也没用吧。”
姜明摘了手套,端起柯向瀛的下颌:“但你不是说已经不喜欢这套书了?”
“能赚钱的话,也还是值得喜欢吧。”柯向瀛平静地说。
姜明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年秋天,柯向瀛的外公生病住院,虽然他只是个白眼,但全家数来数去就柯向瀛工作闲,便叫他去医院盯着。老爷子八十多岁,按说死了也算个喜丧,但眼见老头单位马上就要分房,因此就算再痛苦,为了房,老爷子也得多坚持个把月再咽气。
柯向瀛每天和一个慢慢脱离人这个概念的病患眼瞪眼坐在病房里,他觉得自己真要疯了。如果只是帮老人擦身喂饭他自问还能办到,但他受不了看着人一点点萎缩下去,皮肤变得枯黄,鼻子里插着管。他不知道姥爷当年参加革命时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喘气的价值就是为儿女挣来一套房。三十年代时,姥爷家也是天津城里有头脸的人家,家里儿子想要套房大约不算困难。结果,脑袋别裤腰带上过了好些年,最后落到手里的,也还只是一套房,真是图个什么。
他问姥爷您这辈子觉得值吗?姥爷点点下巴颏,嗬嗬喘了半天气,又找补了一句,“就是对不起你妈你舅,当年脑子里没想过存钱。”
柯向瀛说我妈不图这个。姥爷说,我知道向海现在阔了,可你这孩子怎么办啊,早知当初烦人把你弄个好单位去,再不济叫你出国也好。
“我不出国。”柯向瀛回答。
病房里静悄悄的,柯向瀛几乎以为姥爷已经睡了过去,他刚蹑手蹑脚准备起来出去抽根烟,就听见姥爷用又哑又涩的声音说:“你怎么会不想出国?当年要不是你妈堵门口死活不起来,你就去天安门了。”
“我去给您再沏缸茶。”柯向瀛拿起床头摆着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走出了病房。
他端着茶缸在楼下一直站到姜明过来给他送晚饭。柯向瀛一见人,二话不说,就把他拉进厕所隔间,抱着姜明低声哭。他哭也不敢大声,只好去咬姜明的胳膊,姜明心疼得要命,却一点没有办法。他心里清楚,在柯向瀛家人看来,他大概只是一个意外,一个莫名其妙和柯向瀛一起合伙买房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折放在一个抽屉,没人知道他们夜里睡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姜明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爱着柯向瀛。柯向瀛的妈妈每天想的都是怎么帮儿子把房子全占上,不把房本拿回来,她心里就总是发慌。
终于,在柯向瀛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