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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低眉顺眼的黑脸小厮有何面容古怪之处。
辰时一到,梁重安先让底下官员将如今灾县的情况细细禀报。
此次太湖秋汛决堤,共淹没县城七个,村庄三十六个,农田三万顷,造成无家可归的灾民有近八万人。如今这些灾民被分散安置在虔阳府及附近的县城周围,靠苏和州本地的赈灾粮和各处捐粮存活,据分粮官统计,眼下的存粮还能坚持最多五天。
“若粮食用尽,该当如何?”萃水县县令最先发问。
“自是买粮,”梁重安目光扫向三位赈灾巡抚使,“朝廷拨下赈灾银四十七万,从周围各州调粮食来,先让灾民吃上饭,诸位巡抚使以为如何?”
程鹤年最先应声,“梁大人可知如今的粮价?”
梁重安道:“一两银子六石米,拿二十万两出来,能买一百二十万石,平均每个灾民十五石米,足以挨到明年秋收。”
“非也,”程鹤年轻轻摇头,“丰年一两银子六石米,歉年一两银子五旦米,如今这种颗粒无收的灾年,一两银子未必能买到四石。且粮食越买越贵,您陡然买一百多万石米,会让周遭几个州的米价跟着飞涨,咱们买的亏,没受灾的百姓也跟着遭殃。算下来,二十万两银子买到的米不仅不够灾民挨到明年秋收,而且会导致修堤之事荒废,舍本逐末,实不明智。”
“何为本,何为末,程大人莫非颠倒了吧?”梁重安问道。
程鹤年从容应答:“民为本,修堤利民;商为末,买粮利商。”
一直默不作声的薛录问道:“看来程大人另有良策,不妨说来议议。”
程鹤年趁机将自己“以地换米”的策略提了出来,“朝廷的钱,一厘一毫都有法度,用就要用在刀刃上,修堤是长久之计,用朝廷的钱理所应当。相较而言,灾民的安置则宜可便宜行事,当地商人有钱有门路,便让他们买米救民,既解了赈灾银不能两全之困,又避免他们与朝廷对着干,炒高米价,兀自浪费钱财。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他的主意一出,底下官员议论纷纷。
百姓受灾,反倒鼓励商人兼并土地的做法,他们是第一次听说。有不少官员下意识出言反对,提出诸如“商人重利”、“朝廷颜面”的观点,被程鹤年三两句话驳得哑口无言,也有务实的官员询问关于百姓明年的生计问题,程鹤年便将他与诸位富商拟定的雇佣协议示意众人。
陆明时站在李正劾身后,默默听着,见时候差不多,给李正劾奉上一盏茶,茶盏上用橙黄色的茶水写了两个字:“地价”。
于是李正劾突然扯着公鸭嗓出声问道:“这些商人愿意出多少米换地?”
程鹤年一愣,似是没想到李正劾这木头佛也会开口,想了想回答道:“地价自有市价,买卖皆出情愿。”
没有陆明时的提点,李正劾不懂怎么追问,只好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他不问,有人会问,坐在上首的梁重安笑了笑,“灾民求生,商人求利,求利的不怕求生的,若富商一味压低地价,譬如压到十五石粮食一亩,灾民若不卖,活活饿死,若卖,也不过饮鸩止渴。”
程鹤年说道:“朝廷自会干涉,不容富商如此欺市罢民。”
第二盏茶递了过去,茶盏上用水写着:实策。
李正劾的公鸭嗓又亮了出来:“具体如何干涉,程大人给个章程。”
程鹤年皱眉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会纠结如此之深。
一个陛下亲派的押银官,太湖赈灾与他有何利害,为何突然揪着不放?
他只好说道:“太子殿下对太湖的事十分关心,此事有东宫坐镇,这些商人不敢仗势欺人。”
又一盏“奉命否”的茶递到李正劾手中,喝了太多茶水的李正劾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这么说,让商人从灾民手里买地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谁的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为民。”程鹤年的脸色有些难看,见李正劾一直盯着茶盏,下意识看向他身后的小厮。
陆明时低眉垂眼,不动声色。
逼的太急了。陆明时心里想。
此刻薛录却突然将话接了过去,“程大人此言差矣,谁的主意还是很重要的。负责太湖修堤的工部郎中张还耕是太子殿下举荐,他张口要三十七万修堤款,如今太子又出了以粮换地的主意,让人难免怀疑是为了挪钱给张还耕。”
“一码归一码,”程鹤年冷笑着看向薛录,“太子殿下是储君,心系万民万事,有何可指摘?”
“既是储君,更应懂得避嫌,以米换地是否是为了挪钱给修堤,太子殿下又是否与苏和州的这些商户有什么协议,修堤款到底能不能用得上三十七万,这些事,我身为巡抚使,有权过问,身为左都御史,更有闻风而奏的权力!”
薛录说到最后,掷地有声。陆明时悄悄看了他一眼。
程鹤年冷眼看着薛录,“薛大人这话,是替谁问的?替自己,替薛家,还是替长公主府?”
薛录道:“我是替太湖百姓问的。”
“替太湖百姓?”程鹤年嗤笑一声,“您这话,陛下可未必信。”
“信与不信,陛下自有圣断,如今要给众人一个交代的,是程大人,是太子殿下。”薛录不卑不亢地说道。
一方搬出了太子,一方搬出了长公主,远在临京波谲云诡的朝堂派系争斗映射在了虔阳州府衙门这个小小的议事堂上,气氛一时有点微妙。
梁重安适时出来打圆场,“诸位今日来是商讨赈灾之事,不要将官司扯到临京无关的贵人身上。”
此话一落,他又笑眯眯地转向程鹤年,“不过关于修堤之事,本官倒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要向程大人请教。”
“梁大人请问。”
梁重安拍了拍手,一个端着托盘的文书侍从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摞文书,梁重安让他给每个参会的官员发了一份。
“请诸位先看看这封文书,咱们再讨论修堤之事。”
李正劾打开文书,陆明时站在他身后,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里面的内容与他昨夜和孟如韫商讨的事项大致吻合,只是行文更加细致严谨,除了详细叙述薛平患用醋煮山石开河道的方法外,她还参考了所有能查阅到的地方志,详细而周密地论证了修堤所需的款项糜费,根本用不上三十七万两银子。
孟如韫从昨夜子时之后开始动笔,不到寅时便已完成,这篇《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全篇不到两千字,字字切理,行文流畅,法度严谨。
行文最后字字切言:“汛不毁堤而蚁蠹毁堤,堤不害民而纷奢害民。恳望诸公明察秋毫之费,洞烛徇私之奸,惜羽孚望,节用爱人。芸芸太湖,伏惟呈请。”
议事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