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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座之下,那一盏宝灯之前。
玉石为身,镌满智慧善法的陀罗尼;金铜为盘,雕出种种法华宝相、生灵故事;盘上三炷灯芯,细弱微渺,每时每刻都像是要熄灭于黑暗之中——
青年动作熟稔地执起油瓶,微微倾斜,素油落入灯盘,便令那灯火重又光耀了起来,映出青年熠熠有神的眸子。青年便笑,桀骜的笑,柔软的笑,像不服输一般,死盯着那灯火瞧。
那是折衣太久未见过的末悟——笑容里像还带了年轻的颠倒梦想,都望着那盏灯倾注。
其实那盏灯又有什么好瞧?太上无情的金石之物,即令他永远看顾着它的灯焰,护持着它的光明,它也永远不会予他以回应。可他却要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磕过这三十三天的长阶往这大殿上来,来为这一盏宝灯添油。
兜率宫的司命仙君有一回出公干,在宝殿外见着了他,吃了一惊:“你不是已渡了劫么?你既为凡间除掉了大妖孽,有了大功德,合该去仙班中讨个位份,成日价守在西天是做什么?”
云霞之上的青年坐没坐相,长腿舒展在外,一手撑着膝盖,淡淡笑说:“我怕那灯会熄灭。”
“他早就该熄灭了!”司命却沉沉地说。
青年的神色有些暗了。
“他丢失了一根灯芯,但那不是他的错。”青年说。
“那是他的因果。”司命重重叹口气,“他的因果,与你没有干系!”
“他……他是个心善的灯。”青年却像没有听见,望向远方,努力地描摹,“是那妖孽欺人,假扮作盲眼的病孩子,去他的药庐求医,他照料了他大半年,给他取名,教他读书,为他做饭洗衣……”他说着说着,却好像觉得心痛,语速慢了下来,“直到最后,那孩子将他的灯芯骗走,他还茫然不知,以为自己只是救下了一条性命。”
司命哼道:“那孩子有了灯芯,为非作歹,可不把天庭都累坏了。”
“可我也把那孩子的元魂打碎,算是为折衣补过了。”末悟争执道,“他只是心善罢了,七千年前,他也曾一般无二地救了我。”
“你怎将自己和那妖孽作比?”
“可曾经的我,也是个阿修罗的孽种。”
司命静了片刻,像这句话终于让他犯了难,“然则,他与那孩子在一处时,你又在哪里?你也不劝一劝他?”
青年别过头去。
“我……我未能与他说上话。”
司命道:“佛祖让你渡的,正是求不得之苦。结果你见尊者救了阿含,正如当初救你,你又不高兴了。”
末悟淡淡地道:“在他心中,芸芸众生,都只是众生罢了。”
二人许久没有言语。人间大约又是黄昏,有绚烂的晚霞拥着云,直往羲和所驾的太阳边飞去。
许久,直到东山冰海渐渐升起了月轮,末悟才低声说道:“我与佛祖,发过誓了。”
幻影瞬息灭没,在愤怒的电闪雷鸣之下,折衣却支持不住翻涌的功业,瘦削的身形晃了两晃,跪倒在了灰狼身边。
“末悟……”他伸手,颤抖地,想去抚摸他,自己却先咳出一口鲜血。
灰狼奄奄一息地睁开眼,摇摇晃晃的视阈之中,看见自己脆弱的道侣,眼神里便含了暗涌的眷恋,可也只是一个瞬间,那一双狼瞳便重又闭上。
折衣将灰狼抱入怀中,嘴唇翕动,试图唤回自己虔诚的本心,一一发下四十八番宏伟的誓愿。
十方众生,至心信乐,欲生我国,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觉。……
“哗啦——”经文却似毫无用处,补回那一根灯芯后识海掀涌,瓢泼的雨水竟在这殿宇高台边汇成小河,浑浊的河水拥着枯枝败叶、断瓦残石,猛朝他扑打过来!
折衣霍地站了起来。
天不信他。
他已发过太多的誓愿,他以为自己是三界六道、最为虔信的佛弟子。
可是今日今夜,他才发现,他还有比佛法更重要的东西。
修罗刀在眼前横举,他抱着灰狼一跃而上,便朝那浪潮御刀冲去!
天命已乱,晦夜不开,暴雨倒灌,宫墙倾颓,在王宫之北的那一座法阵道场已坍塌,地面深深地陷裂,内里不知还有地底几重,雨水被石块堵住,反而灌不进去。
他想起那蟒妖说过,地底幽深,“佛祖都管不着”。
折衣望了一眼天空,也不知诸佛菩萨还有多久便要赶来?抑或许他们不会赶来,会让太上老君派人来收拾。他复觉得自己可笑,抱着一个已陷堕落的狼崽子,却要去思索诸佛菩萨的工作。垂下眸,身形在流电光影中静了一静,便下定了决心,从那道地陷的裂口一跃而下!
第42章
一头阿修罗,魂飞魄散之际,眼前原不应有什么走马灯的。
就算有,末悟想,那也应当会看见这三千年的事,因为这三千年中,他与折衣是夫妇。
他们吵架,做爱,扔东西,闹离家出走,他们在须弥山的山林里睡午觉,阳光透过树影筛落下来,折衣那薄薄眼皮就会动上一动,于是他便知道折衣并没有完全地睡熟,或许连呼吸都是伪装的平静。折衣还有很严重的洁癖,自己一脏了他便要耍赖,不让他进家门,但却容许他在家门外净业,有时候是给他拎来装满灵泉水的浴桶,有时候末悟得了便宜卖乖,他却也愿意在外面帮末悟弄出来。
这三千年,他们是夫妇,末悟曾经那么期待过,他还曾经想过,自己若要皈依,那一定是为了他,自己若要堕落,那也一定是为了他。
可或许是因这三千年过得到底不如意,末悟在最后的时分,所见的却是三千年前的事。
是三千年前,他抱着经受了天雷奄奄一息的折衣尊者,一步又一步,磕过三十三天的长阶,到佛祖面前,向佛祖哀哀求恳的事。
他是一头从不虔信的阿修罗,却为了怀中的人,向佛祖叩下了头。
菩提树遮天蔽日,佛祖身边的妙音鸟叽叽喳喳,普天的妙花像一场盛大温柔的雨。佛祖说,他可以补回折衣尊者的灯芯,但折衣到底是死过一次,也不见得就能醒来;他若醒不来倒也无妨,不过仍旧是做他那一盏无情的灯罢了。
末悟道:我来护持他。
他守了那盏灯约莫上百年,他记不清了,西天上日月不流,末悟想自己在那时候那么固执,却似乎也仍未全懂何为情爱。只是在凡间渡劫的日子太苦,他曾是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沈云阁”,日日给海边药庐的那位折衣大夫送药,看他走路时衣袂带上柔软的香风,看他对病人笑时狭长的眼眸会漾出清隽的纹路,看他一人独坐时往往叹气,叹这世间有这样多的生老病死。
少年从山中背来了药材,将箩筐放在院子里,折衣便会赤着脚着急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