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未凛
“你的意思是……这是郡君的安排?”尽管不合规矩,李持盈还是找借口把几个婢女都支使出去,只留一扇小窗,令梅枝守在不远处,“军中有变是什么意思?”
这次出门纯是临时起意,又逢赏桂旺季,寺里拢共只收拾出三间厢房,隔壁就是婴儿呜呜哇哇的哭闹声,袁虎不禁有点尴尬:“五日前开始,前线的军情总是慢一日才能到京,郡君觉得蹊跷,故意拣了桩不大不小的事以八百里加急递去御前,还道‘小王愚钝,恳请万岁御笔示下’,可传回来的奏折上依然没有圣上的亲笔朱批,有的只是些圈圈划划。”
往好处想,真定可能是受伤了,因为伤在手臂,所以无法落笔。但要是往坏处想……李持盈的眼皮抽跳起来,外敌当前加上国无储贰,不论她是遭人软禁还是蓄意谋杀,一场你死我活在所难免。
“先帝没有立继后,圣上生母又早逝,现在前朝后宫没一个能做主的人。郡君实在不敢冒险,只好先将小公子送到您的身边,如有万一,袁某会护送您和小公子往西边去。”
……西边?是了,内陆相对沿海总要安全一些,何况王仪宾祖籍洛阳。
“此事公主也知情?”五分钟过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二爷不一道出城么?”
袁虎微低着头:“郡君说立太子的势头未散,若是公主或二爷突然出城,势必引起其他人的警觉,万一万岁仅是伤着了哪里,或是暂时受人监视,打草惊蛇就糟了。”
荣王妃倒是也能出来,可她刚做祖母,无论如何不可能将初生的小公子独自留在家中,特意带着孩子出门又难免惹人猜疑。思来想去,李姑娘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李持盈开口问说:“小公子起名字了吗?”
袁虎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一时竟给问住了:“……郡君今日才得空出宫,歇了个把时辰就又进宫去了,倒没想起来这个,奶姆们只‘大郎’、‘小郎’的浑叫。”
袁虎退下后竹枝带着槿枝摆膳,小凤孙的名号早已响彻京城内外,都不必多吩咐什么,一句‘这是凤孙的亲姊姊’扔下去,自有和尚们自掏腰包、上赶着巴结。不知他们从哪里打听出她不爱吃素,一桌素斋都是荤油炒就,还巧妙至极地料理成素鸡、素鸭、素火腿的形容,闻上去鲜香扑鼻。
“几个奶娘都安顿好了?”袁虎是军汉粗人,不挑住处,那几位妇人可都是弱质女流,若是病了痛了,奶水变质,小婴儿岂有不受牵连之理?
梅枝见她面色不佳,先盛了一碗荷叶清汤递过去:“都收拾好了,只是屋子不大,恐怕得委屈她们夜里挤一挤。”
李持盈喝着汤点头:“把小郎挪进来,夜里同我睡。”
竹枝闻言,立刻给梅枝使了个眼色,梅枝只得道:“姑娘还没成亲,哪里知道小儿夜啼的厉害?她们服侍惯了的人,不比咱们手脚便宜?”
“知人知面不知心,”冷不丁被抛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李持盈唯恐出事,须知这个时代婴幼儿夭折率极高,万一孩子有个好歹,她怎么和朱颜交代,“再是精挑细选,毕竟是外人。”
梅枝不说话了,倒是竹枝见她不似假装,小心翼翼地多了句嘴:“好好儿的,怎么袁护卫忽然送了个孩子来?”
李持盈唔了一声,信口雌黄道:“原是他在外头悄悄同个粉头儿好上了,一来二去有了孩子,又不敢带进王府,又不能放在外面,本想舍进庙里作和尚,好容易被我劝下了。”
她不是会管这种闲事的人,竹枝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没再追问,只道:“当爹的也忒狠心了,好赖是自己儿子呢。”
两个小的纷纷出言附和。一顿饭吃完,李持盈趁人不注意,招招手儿叫住兰枝:“我有件事命你去办,你能不能替我办到?”
兰枝见她刻意避开了竹枝和梅枝,眼珠一转便知是有体己事吩咐自己,得意之余用力挺了挺胸:“姑娘但说就是。”
李持盈从袖子里摸了个荷包给她:“明儿你抽空回一趟城里,去内城白帽儿胡同的后门找一个名叫白娘子的人,那一带都是妓馆,千万小心别给坏人盯上了,知道吗?”
小兰枝颠了颠荷包,眼睛一眨就将它藏进了袖子里:“姑娘想我带句什么话给她呢?”
“就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请他速来青云寺见我。”顿了顿,“若是没能见着本人就立刻回来,一秒都别耽搁。”
外头知了又叫起来了,小丫头笑嘻嘻的:“是,我明儿一早就去。”白露如霜
等待远比事发更令人煎熬,后者不过是一瞬的爆乱,前者却好似钝刀子割肉,永远看不到尽头。从金桂飘香到白露为霜,兰枝跑了两趟皆无所获,李持盈只好默认白君大约已经离开了北京城。
“哦哦,小郎乖哦,小郎看这里。”她需要子弹,假如真定突然驾崩,京中必定乱作一团,不光是京里,神佑年间被撵去就藩的藩王们未必不会横插一脚,而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李氏乡君的头衔无法确保她的人身安全。
她需要更多的子弹。
“玩儿了一上午,姑娘汗都出来了,快去里头歇会子,用碗热热的桂圆羹吧。”小公子还不会坐,只能躺在摇篮里四脚朝天地同人玩,他天性喜闹不喜静,四个奶娘轮番上阵都被折腾得够呛,倒是在李持盈身边还肯乖觉一些,眼见她要走也不敢哭闹,只憋着嘴啊啊两声。
竹枝侍候她更衣洗脸,梅枝便上前检查尿布有没有尿湿,怕冻着孩子,还特意先将双手搓热:“前日早上就开始下霜,今儿必须得换厚被子了。”
一住住了两个月,如果不是李沅和晖哥儿时不时打发人来送东西,她都怀疑他们是不是把她忘了。洗三、满月礼是如何糊弄过去的暂且不得而知,总之目前没人想起来探望一下她,连江寄水都没有。
不能不承认,李持盈有那么一点气闷。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现在气氛如何,她这个住在京郊的人反倒是最清楚的——前来赏桂的贵妇明显不如往年多,待的时日也不比以前那么长,来往的小商贩愈少,周围大大小小的地主们甚至拖家带口躲进了山里,就连青云寺、护国寺等佛寺也开始偷偷清理地窖,以防万一。
连年征战,老百姓对战争并不陌生,差不多的人家都设有地窖,里面囤着大量粮食和水,约等于一个简易版的防空洞。相传京畿地区还挖有不少地下通道,为的是皇帝和妃子们出逃方便,不过无人亲见过,大家都以为笑谈。
“我的好姐姐,怎么是你在这里忙活?汪氏她们还没有回来?”不多时竹枝出来倒水,见梅枝在那里低着头换尿布,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是有气的死人,吃个饭就跑得没影儿了,倒来使唤我们!”
梅枝虽也不高兴,却没出声,两人都瞧出来这孩子绝不是什么护卫与粉头的私生子,只看李持盈的用心程度就知道,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昨儿夜里兰枝还与槿枝嘀嘀咕咕,说要不是姑娘实没空生下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她都要疑心小郎是不是姑娘的亲生骨肉。
当时就被竹枝狠狠地罚了,一日夜不许吃饭,这个月月银也全部革掉。
“那两个小的还在站墙根呢?”奶姆们听见骂声,一个个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梅枝索性与竹枝换个地方说话。自从松枝放出去成了亲,当年四个大丫鬟只剩她一个了。
见盆里还剩些肥皂,竹枝一边把铜盆放下,让她兑了水就着洗手一边道:“站久了才知道长记性,口没遮拦,放在哪里都是要打死的。”
姑娘家清誉何等重要?一个失了名节,一家子姊妹、堂姊妹都要受牵连,不见袁护卫且不敢轻易往这院子里凑?就是怕传出什么话来,带累了姑娘。
梅枝不再试图替她们说情,默默擦干双手:“我看,京里像要出事了。”
自从住到青云寺来,姑娘总是有意无意地不许她们偷懒偷闲,教她们‘多出去逛逛’,后山这么大,一逛就是一下午,晚上用过晚膳,累得说会子闲话就睡了。她们两个都是贴身侍候的人,岂会不清楚李持盈早把大家的卖身契找了出来,就搁在妆奁下面的小匣子里?
竹枝顿了一下,目不斜视:“那也不与咱们相干,姑娘在一日,咱们就当一日的差。”
流民越来越多了,虽然顺天府尹联合山东布政使将那些人都挡在了南方,《大明日报》也未见半个字的相关报道,可李持盈每天都要读上好几遍《江南时政》、《应天要闻》,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情况并不像朝廷宣扬的那么乐观。
梅枝是听着大娘娘大败英法联军的传说长大的,松江姑苏一带还曾将这事编成戏文来唱,她心里天然有种对真定的崇拜和相信,总觉得大娘娘都亲自出马了,怎么还可能出问题呢?
“柳枝依然没有消息?”
“……想是给扣在哪里了吧。”接到信函后柳掌柜迅速将中药铺和几间出租用的房舍折价出手,银子存在银行里,银票和这几年间的总账、分账一道寄回了北京城。东西早都到了,人却不见踪影,竹枝故意笑道,“她原比咱们有本事,在哪儿都是头一份,操心不到她身上的。”
两人又说笑几句,各自吃饭不提。
过了几日,霜果然结得更浓,夜里不烧炭盆便冷得挨不住,李持盈洗过澡后钻进被子里,被窝还没捂热就听外头有人敲门:“梅枝?竹枝?有人在吗?”
竹枝听出是袁虎的声音,匆匆系上外衣出去开门:“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那厢李持盈已三两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足蹬皮靴,又将小郎抱在手中。很快门扉一开,袁虎压着嗓子焦急道:“事出紧急,还请乡君和小……小郎速速随我出去躲一躲。”
地崩山摧(剧情)
北京城东灯火荧荧,半边月亮都似被燎着了,火红滚烫的挂在天上。李持盈被袁虎塞进马车里,一行人趁夜赶往附近的农庄。
“那底下有个地窖,里头有菜有水有米,还有个炉子能生火做饭,铺盖家什也都是全的,五六个人下去躲十天总不成问题。”
马车太急,她被颠得七荤八素,不忘顾着手里的孩子:“郡君和晖哥儿怎么样了??”
那么多火把灯笼,最少也有叁四百人,郡王亲兵仅五十人,哪怕加上公主府护卫也就二百人不到,武力冲突起来胜算着实有限。
袁虎只顾赶车,半天才逮着空道:“安顿好此处,我去城外打听打听,郡君不打没准备的仗,咱们不可轻举妄动。”
如此阵仗,李持盈心知多半是真定之事捂不住了,好在朱颜早有准备,应当不至于被逼进死角……
端王府里,几位幕僚被一齐‘请’来,静默如死地枯守在厅堂一侧,主座的王妃许氏全副披挂上身,头戴杂宝凤冠,手里紧攥着一块翡翠双鱼佩。
连日高烧,端王早病得意识模糊,恍惚间听到有人说:“王妃须早做决断……今夜王爷若是……怡王与凤孙……那时郡主虽也登位……”
紧接着便是来往不断的脚步声。他咳得浑身发软,心道原来我要死了,他们忙着给自己安排后路……国赖长君,朱如梦一但大行,他又撒手离去,不足叁岁的妞妞在已经十四的朱持晖面前几乎没有优势,若不先发制人,结局便已注定。
妞妞,他想起那孩子的来历,徒劳地挣扎着想要起身:“来……”
门外一个大丫鬟听见异动,匆匆小跑着进来:“王爷要什么?”
说罢也不等他答复,自顾自地开始检查痰盒、枕巾及床褥等物,入夏后好几次他控制不住自己,尿溺在身上,如今这些近身侍候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我要死了吗……端王不禁回忆起母亲去世的下午,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朱如梦大婚回门,进宫拜见爹爹和母后。
“……你以为你害死我娘,入主中宫,太子位就是你囊中之物了?就凭那个病秧子?”
“半截膝盖入土的活死人,使人将他抬进东宫我也有本事再拉他下来!”
“凭你们怎样机关算尽吧,生下那样一个废人,你或许有命当皇后,但绝没有命当上太后!”
他已经记不得当时朱如梦的表情了,甚至记不太清这件事到底发生在太兴多少年,总之真定离开后不久皇后就薨了,宫女太监们熟练得仿佛练习过千百次,一眨眼的功夫就用白布将整座宫殿包得严严实实。
铺天盖地的哭声、浓烈到刺鼻的藏香味,以及触目生寒,用来防止尸体腐坏的无数雕花冰山……那就是死亡。
朱如梦也死了。
“咱们的人已将公主府和怡王府围住,不论如何,一个失职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先帝离京后所有大事小情一应是怡王管着,好好儿的突然驾崩了,她第一个逃不脱。”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一个失职罪就想摁死凤孙?”一个鹰眼文官讥笑道,“我看是怡郡王趁机弄权,中饱私囊,怕先帝回朝怪罪,故意按下先帝受伤之事不表,贻误了救治时机。”
亲征时虽然带上了太医院的院使院判,然江山代有才人出,谁能担保留下的太医里没有医术更高明、更会对症下药之人?万岁为流弹所伤,感染后炎症不断,最终不治而死,这里头足有两个月时间,一顶蓄意弑君的大帽子扣下去绰绰有余了。
任他们吵了一会儿嘴,帘后的许氏终于发话道:“事出从权,先将他们下狱再说。”
“王妃,此时切不可妇人之仁!”
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大,吵醒了隔壁的小郡主,不一会儿内室传来幼儿细细的哭声,奶娘抱着哄了一会儿,郡主只道:“爹爹呢?”
许氏心里一紧,连忙低声吩咐:“王爷病着呢,快哄她睡吧。”
因为前五城兵马指挥被吴子澜狐假虎威、假传圣旨,犯下了谋害皇嗣的大罪,新上任的几位再不肯参与皇室争斗,个个作壁上观,当起了一问摇头叁不知的活菩萨。现在真定停灵杭州,吴子华远在倭国,锦衣卫指挥使赵婧虽然因故不在京城,最快一两日就能赶得回来,也就是说最迟明日傍晚,必须要与华仙一系决出胜负。
过了约半个时辰,端王妃的里衣彻底被汗水浸透,一名王府护卫终于来报说:“怡王府的人早有防备,不仅护卫们披甲执锐,怡郡王公然嚷说‘我是天家血脉,大明郡王,谁敢不经叁司审理定我的罪?万岁圣旨何在?’”
先前那位文官怒斥一声:“番女狡诈,她果然知情!”
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天亮后百姓势必议论纷纷,再者,城里还住着那么多西洋记者,她决不能让妞妞重蹈真定的覆辙。
“区区五十人,硬闯进去又如何?”
“他们早有准备,未必没留后手,依我之见,擒贼先擒王,先拿下凤孙与华仙公主再说,此事拖不得,一旦天亮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许氏银牙紧咬、下定决心的档口,重重帐幔之后,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或者说目前真正的主人极其微弱地发出了一点声音:“行了,备车……”
新月如钩(剧情)
时人讲究‘天命难违’,战况本来胶着,真定已死的消息在这个节骨眼放出去,必定大损我军士气,助长敌人威风。可端王已经没有力气斥责许氏的所作所为了,相反,他还不得不助她一臂之力……成为太后、垂帘听政的巨大利益摆在跟前,端王妃的眼神中不见了曾令他慰藉得意的那种女人的温驯和谦卑,也是,谁会去敬畏一个将死的人呢?
“王爷……”
比怡王辈分更高的宗亲不是没有,分量重到能站出来与华仙叫一叫板的全京城唯此一人,许氏颤抖着嘴唇流下泪来,华丽的珠冠因此发出璁瑢轻响,但她没有开口阻止小厮管事们将垂危的端王抬进马车。
夜色深浓,一轮新月如钩挂在天穹。
不论是朱颜还是朱未希都没有料到,端王居然会亲自现身,论亲缘他是兄长、伯父,论尊卑他乃堂堂亲王,公主郡王见了都要低他一头。
王府左长史傍在马车旁:“好叫郡君知道,今儿我们府里的一个要紧的妾跑丢了,听人说仿佛是在这附近,王爷寻人心切,还请郡君行个方便,我们找着人就走。”
这话虽然无赖,却让人找不着反驳的声口——若是丢了寻常物件,大可以去报官,何必兴师动众、非堵在侄女门前不肯走?长史话里话外暗示这个妾是跟人私奔了,如此阴私自然不能报官,否则伤了亲王颜面,怎么了局呢?
朱颜登时进退两难,作为小辈她不能不出去给伯王见礼,但一旦开门,整座郡王府的人立刻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僵持了约半柱香时间,朱颜不得不硬着头皮只身走出门外:“……什么要紧人物,这么晚了还劳动伯父亲自来寻?”
听到她的声音,端王闭了闭眼,一旁的王妃颤着嗓子接口道:“是……王爷的一个爱妾,今儿出门散心,想是散迷了,这会子还不见回来。”
女孩的身影掩藏在层迭甲士之后:“伯父可看真了,亲眼见到她进了我的王府?”
马车里没有人说话。朱颜扬声紧跟了一句:“伯父,今夜有人妖言惑众,竟敢出言诅咒万岁,说万岁于傍晚在杭州龙驭宾天了。”
为首的几个卫士唰的拔刀,张寻义等人自然不甘示弱,霎时间一片刀剑铿鸣之声。
“依伯父说,此等贼子当如何处置?”
车里终于传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光听那声音,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朱元康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力气,一壁喘息一壁用力抓着窗框:“你以为你这样做就会有人领你的情吗?五娘也不过是……咳咳,利用你,给她儿子铺路罢了……”
“你爹愚蠢至极,你也不……不甚聪明,好不好,跑不脱一个太平王爷做,何必——”
“为什么我就只能做一个太平王爷?”
人人都这样说,你乖乖的,听爹娘的话,将来跑不掉一个太平王爷,可是凭什么她就只能做一个太平王爷呢?!朱颜握紧了掌中滚烫的玉件:“万岁亲征前口谕令我监国,既然伯父没有示下,这些人我自当交给顺天府尹审理。”
话音未落,伴着一声尖利突兀的“走水啦”,端王用尽全力、怒目大喝一声:“开枪!怡王华仙弑君罔上,罪不容——咳、咳咳咳咳——”
袁虎迟迟没有回来,李持盈睡了一觉又被小郎闹醒,地底下不见日光,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几个时辰。带出来的两个奶娘皆是一副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形容,她焦心之余,不得不打迭起精神安抚她们:“幸好这底下有碳火,呆着倒也不觉得冷。”
就是通风口太小,不敢烧太多,万一中毒就糟了。
一个胆子略大的乳娘艰难扯出一点笑容,努力附和道:“是,暖暖和和的,一点不比寺里差。”
另一个正解开衣襟喂小公子,闻言似是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张口,忽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京郊
来者约有叁五个人,李持盈屏气凝神,回眸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两个奶姆立刻停下手中动作,呼吸且变得小心翼翼。
“……娘的,半颗白菜也没留下……”
“有水井,歇歇脚吧……”
听声音不像是商贩,似乎还会在这儿停留好一会儿,李姑娘慢慢挪去炭盆边,拿冷掉的残茶迅速浇熄热碳,免得传出太多烟气,惹人怀疑。
连人带马估计都累狠了,她记得上面的农家还剩几篓晒干的瓜菜、菌菇和咸鱼,果然被人一锅乱炖,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食物香味。一个声音道:“老马回去了?”
“他胆子小,看见锦衣卫就尿裤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呼噜呼噜的吃饭声此起彼伏,搭话之人活像是嘴里没长舌头,咬起字来含混不清,“别说,这咸鱼还挺香。”
冷不丁听到锦衣卫叁个字,地下叁人俱是一愣,李持盈的背后窜上一股寒气,本能般竖起耳朵,又往声源方向凑了凑。
“……锦衣卫的大人哪有功夫管咱们啊,这几个月见着的官兵难道还少了?要我说也别尽惦记附近这仨瓜俩枣了,赶明儿说动头儿,咱们兄弟干票大的。”
娘的,竟然是土匪!!大约是见这周边百姓都躲起来了,大摇大摆跑出来打家劫舍。她迅速用余光扫了一眼小公子,这没心没肺的小子刚吃饱奶,正在奶娘怀里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手指按上扳机,李持盈示意两个妇人带着孩子往深处去,最好躲去床底或大衣柜后面。
起先说话那个把碗筷一搁:“干票大的?怎么着还想去抢皇宫啊?”
“我打听过了,隔壁县好几个大地主都不在家,只有些丫头老人看门,再不然还可以去找和尚碰运气,他们一年的香火钱就好几万两,不比咱们东摸只鸡、西牵条狗强?”
没等众人继续表态,忽然一个从未出声的人截过话头:“这屋里的人没走远,你们瞧,这桌子和扫帚不久前才被挪动过。”
土匪不愧是土匪,寻摸到地窖入口仅花了半个时辰不到,破门而入的瞬间李持盈借着昏暗光线直奔小头领而去——哪怕有枪她也不可能打赢四个持有武器的成年男子,那就擒贼先擒王,先把敌首控制住再说!
眼前乍然一黑,紧接着便是一盆炭灰扬在眼前,几个匪徒暂且顾不上揉眼睛,纷纷咳嗽着抄起家伙乱舞起来。流民流匪不可能弄到太好的武器,也未必有什么武艺可言,多是靠蛮力及狠劲儿行走江湖,李持盈生怕枪声会引来他们的同伙,看准时机用力将一根簪子扎进领头之人的大腿,一声痛叫后她也胡乱挨了几下,好在对方体格不大,身上并没带刀,迅速将之绊倒后但听少女拔枪怒喝一声:“锦衣卫!”
几人都被这声爆喝吓住,小郎也因骚乱醒了过来,哼哼两声就放开嗓子大声啼哭。
“谁再敢乱动,”她其实也慌得很,冷汗涔涔,面上却不敢让人瞧出分毫,“我一枪打死他。”
不管从形制还是版本上看,这把小手枪都不是朝廷统一配备的火铳,但生死关头,几个贼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配合。
“大人,小的们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多有得罪。”
她冷笑一声:“你们是哪个寨子的?好大的威风啊,这邻近叁县都成了你们的天下了。”
“不敢、不敢。”伤口虽小,但深可见骨,血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渗,一个皮肤黑黄的汉子瞄了一眼她的枪口,陪笑道,“大人想是外出公干,正在回京复命的路上,我们兄弟也没什么好孝敬的,上面还有些金镯子玉钗环,正配大人这样的天仙使。”
以有心算无心、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勉强制住这四个人,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难,眼前几个都不像好糊弄的样子,李持盈十分犹豫要不要真的开一枪,又怕彻底激怒这帮亡命徒,弄巧成拙就完了:“我方才听见有人说,今儿看见我的同僚了。怎么,他先回京去了么?”
个子最高的叁角眼道:“是,夜里骑快马回京去了,大人……是和他们走散了吗?”
天将破晓,内城熊熊的大火终于小了下去,连那骇人的枪声、喊杀声也几乎听不见了,外城的百姓们互相悄悄打听,原来昨晚万岁崩了,端王指责怡郡王狼子野心,勾结先帝近侍弑君篡权,连带着华仙公主和小凤孙也成了乱国逆贼;华仙凤孙一派则怒斥端王结党营私,国库空虚、内灾外患的档口,为了女儿登上大位,端王夫妻不惜卖官鬻爵、私吞军饷。
你方唱罢我登场,就算是太平盛世也少有权力平稳交接的时候,大家惴惴一阵,很快习以为常。
“什么?”
熬了一夜,端王妃身心俱疲,近乎恶狠狠地将手中珠串向下一掼:“什么叫‘找不到朱持晖’?又没有出城,他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再去找!掘地叁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暗箭(剧情)
朱颜华仙不足为惧,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朱持晖,凭凤孙如今的民望,只消找准时机振臂一呼,今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端王妃回想起朱元康咽气前的眼神,心头不由一颤,好在很快妞妞醒了,被奶姆抱着边揉眼睛边过来问安:“娘……”
见到女儿,一颗心才像落回实处,她努力挤出一个笑:“今儿天冷,快去用早膳吧,晚了糖包就凉了。”
小郡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外头这么吵,奶娘丫头们又为什么一齐换上了素服,然而没等她开口询问,几个面生的成年男子旁若无人般一路闯了进来:“王妃,约有十来骑锦衣卫现在北城门外!”
许丛璧立刻将女儿塞回奶娘怀里,王爷临死前警告过她,真定不是突然驾崩,而是负伤之后病情反复,最终不治身亡,身为人君她不可能不在死前对储位作出安排,而最有可能宣读遗诏的便是吴子华或赵婧。
“只有十几骑?”万岁一死,不论吴子华还是赵婧都将失去最大的倚仗,当年徐家经营叁十年照样树倒猢狲散,众人未必还肯买这二人的账。许丛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派人知会一声五城兵马司,再……再去袁首辅府上递个信,就说我说的,将来我们孤儿寡母少不得仰仗首辅,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也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吧!”
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管谁是新君都稳坐高台盘?天下哪有那么美的事!朱持晖羽翼渐丰,自有班底,若是他顺利上位,那帮老古董全都得靠边站!
不多时来人领命而去。袁首辅府中,一老一少正在花园子里晨练下棋。
两堆官服官帽迭得整整齐齐,就安置在熏衣笼上,父子二人俱是家常打扮,一个道:“她倒不算太蠢,还知道把五城兵马司推出来挡箭。”
双方宿怨已久,早在徐同光执掌锦衣卫期间梁子就结下了,那会儿锦衣卫势盛,千户百户们个个在正规军跟前充大爷、摆威风,本当戍守京畿的中军反倒如仆役般被呼来喝去,后来赵婧上位,她与吴子华一个是先帝心腹、一个是先帝养子,五城兵马司的日子自然更难过了。
虎落平阳,恶犬哪有不扑上去咬两口的道理?
圆圆脸的老首辅不以为然,拈着胡须落下一子:“未必不是端王的提点。”
年老人总是本能地看低女人,中年人也不反驳,先抬头瞄了一眼老父亲,又看了看远处的天色:“那爹以为,他们二人孰优孰劣?”
国赖长君不假,可那小凤孙今年才十四岁,再长能长到哪儿去?他的脾气处事已经定型,背后又有公主和李家,若是登基,只怕比当年的嘉靖爷更加棘手。
眼看就要到上朝的时间了,袁首辅抹了把汗,边慢悠悠起身更衣边吐出一口浊气:“从小儿带到大的孩子自然比那长成之后过继的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便是有个生身母亲……也还可以想法子使她没有。”
一进城门就被一通乱箭扫射,身着便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赵婧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被打作‘假冒官家的贼人’,不由分说射下马来。身后的几个百户同样狼狈不堪,一壁拔出绣春刀仓惶应敌一壁冲她大喊:“大人、大人先去吧!此处有我等!”
五日前万岁自觉身子沉重,密诏她南下接旨,一路上不知跑死了几匹宝马、强征了几列火车才终于如期赶回北京,赵婧本来一日夜没能合眼,头昏脑涨、浑身酸乏,此时也都顾不上了,随便抢了一匹路旁的马便狂奔内城而去。
风声呼呼刮过耳畔,恍然间似乎回到了跑船维生的少女时代,她努力不去想万岁此时是生是死的问题,只一心搜寻朱颜的身影。因怡郡王人少势寡,昨夜又不慎受了些轻伤,好容易双方汇合,张寻义二话不说,刀锋兜头便向她横来:“什么人?!”
“怡王接旨!”赵指挥使不复往日神气,操着那口略带广东口音的汉话连滚带爬翻身下马,“怡王朱颜,宗室首嗣,温德恪敬,天命所属!今册为皇太子,位正东——”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出口,但见不知哪里射出一支冷箭,点点银光斜穿脖颈,霎时间鲜血满目,饶是见惯死人的崔大有、张寻义都骇了一骇,护住朱颜后退数步。
晨曦日光中一枚翠绿如墨的玉扳指滴溜溜滚进血泊里。
龙魂(剧情)
任谁也不会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凝结,还是崔大有反应快,挥刀大吼一声:“护驾!!”
真定已死,朱颜就是板上钉钉的新君。
新帝本人却好似还没回神,她扑过去紧紧抓住那枚带血的扳指,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颤颤巍巍将真定离京前交给她的另一枚玉扳指取出,两圈指环合在一处,咔哒一声暗扣咬合,光润黛绿的戒面上浮现出四个字:天子之宝。
这是……大明国玺。
大脑嗡的一声,朱颜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流眼泪,早在离京之前大娘娘就属意她继位了吗?不是血统更纯的晖哥儿,不是身份更高贵的端王长女,而是流着洋人之血的她?为什么呢?因为爹爹为国捐躯、葬身鱼腹还是……她竟然如此相信她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长出一双蓝眼睛,那时才可笑呢……”
“郡主,皇上和淑妃娘娘正忙着,这会儿怕是没空见您……”
“颜儿,你要对姑姑家的堂弟好,趁他还小,得想法子讨他的喜欢,明白不明白?”
未干的、温热的鲜血仿佛是天然的印泥,将那四个大字模糊又清晰地烙印在她眼中。那一瞬始终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骤然消散,朱颜头一次走出这片梦魇般的阴霾,她想,我再也不要躲在别人的影子里。
我再也不要躲在别人的影子里,我不是谁的姐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我是朱颜……我是大明帝国的皇帝,大娘娘满腔信任,将祖宗基业、千里江山都交到了我手中。
“郡……陛下小心!对面混进了不少倭人,想是白衣教残党!”
昨晚交手时张寻义就认出他们来了,倭人的刀法与汉人不同,他们不会挑、刺、剜,只会劈和砍,使惯了倭刀,哪怕换上统一的汉制弯刀也改不掉习性。抽空瞥了一眼方才冷箭射出的方向,张寻义的背脊一凉,他妈的,五城兵马司什么时候也掺和进来了!
朱颜很快恢复了理智:“端王果然与白衣教有所勾结……”
“郡……不是,陛下,”不仔细背上吃了一箭,张寻义脸色煞白,咬着牙问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倘或正规军加入战局,区区一百来人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不出半日胜负就能定下。眼见天已经大亮,几人都在腹内暗骂,妈拉个巴子的,王芳那老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地上冲突频频,枪声、刀剑声、马蹄声混作一团,不时还有妇女儿童的哭喊声间杂其中,地下却竟一派清冷肃杀。明明只是坐着不动,一夜过去,朱持晖的中衣已经被汗浸透。
“王芳还没有回来吗?”
时值外敌来犯,京中势力繁杂,加上皇上远在江南,局势未明之前不论是禁军还是锦衣卫都不会直接参与夺嫡之争,免得落人话柄,将来遭到清算,那就只有先斩后奏,去最近的军营和火器厂搬救兵。
天津距离此地不过一日车程,为什么直到现在王芳和王宜之还是不见踪影?!
“二爷稍安勿躁,”幕僚们同样焦心如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但情况有变,公主留下的二十个亲兵就会护送凤孙从地道离京,而他们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安抚他,“且再等等,想必就快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火铳声,伴着急促的马蹄,屋内仅有的几只茶盏因此碎了一地。朱持晖的眼皮跳个不停:“派个人上去看看!”
颜姐姐怎么样了,爹娘现在何处,再这样空等下去,他怕不是要一夜白头!然而没等人爬出地窖,上面急匆匆跑下来一个人:“快!先护着二爷走!城门又教人封起来了!”
英雄无路
没有人知道杀死赵婧的那一支箭究竟是谁、是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射出的,总之从结果来看,他们彻底被拖下了浑水。于万柏的内心不可谓不动摇恐慌,确实他为泄私愤故意将赵婧认作‘贼人’,但他只想杀一杀她的威风,打压一下一贯趾高气扬的赵大人的气焰,绝没有想过要当街斩杀朝廷命官!先帝去后新君如何处置前朝老臣是新君的事,只要她没被罢官,就是正叁品锦衣卫指挥使!谁知道好死不死她竟是带着遗诏回来的!不是说只是回乡探亲么?!
“大人,怡王……不是,万岁怕不是把咱们当成反贼了?那几个硬点子全不听人说话,早已经杀了红眼了!”
“滚滚滚!”于指挥狠啐一声,现在说自己清白干净还有人信吗?只怕满朝文武都已经将他视作端王一党了吧?事到如今只有一口咬死那就是假传圣旨的贼子,要是运道好,说不定还能搏回来一个从龙之功——
“……什么万岁?万岁还他妈在杭州城里躺着,哪里又冒出一个万岁来!”于万柏深吸一口气,调转马头,“城里混进了贼寇,传令下去,关城门!弟兄们点齐人马,随我瓮中捉鳖!!”
不远处的高楼上严璋面色惨白,目光所及尽是断头残肢,士人书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好悬没把胆汁一起吐出来,倒是他身旁的一名武士放下弓弩冷静道:“可惜了。”
他强撑着身体擦了擦嘴角,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在可惜什么。如果没有太子、遗诏那一出,朱颜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论是拿她作筏子问罪华仙还是当成诱饵引诱朱持晖现身,没人想要怡王的命,可她忽然成了先帝钦定的储君,那袁阁老和端王妃绝不会容她活命了。
再退一步说,本就是因利而聚的凤孙党当真肯齐心协力调转车头,为一个杂胡摇旗呐喊吗?
“……华仙公主还没有抓到?”
“她和她的驸马都受了伤,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倘或太兴爷当年立了继后,或是真定的生母还在人世,进宫讨要太后懿旨、抢先占据道德制高点不失为一步好棋,倒霉就倒霉在现在宫里只剩一帮无用的太妃,真定于情情爱爱上又一向不甚用心,几个面首无一人得她册封——多番巧合之下,命运的天平终于渐渐向端王这边倾斜。日出东方,不远处的紫禁城金瓦灿灿,饶是严璋都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本该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奈何有命无运,失之毫厘。
冷不丁听见枪响,白休怨的心里突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循着声音赶过去看一眼,但见一户农家的大门洞开着,里面传出婴儿撕心裂肺的哭闹及女人隐隐的啜泣声。
察觉到有人来了,李持盈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撕开裙子,用布条将小郎牢牢固定在背后。十月的天气绝称不上炎热,可她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鬓发湿透不说,整个人克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地窖里横躺着两具男尸,其中一人尚未死透,眼睛仍睁着,四肢似在轻微抽搐。
屋里空无一人,忽然一声闷响,白休怨闪身躲过堪称刁钻的一枪,借着窗外丰沛的日光勉强辨认出了眼前人:“……李九?”
她怎么会在这里?
李持盈一愣,半天没能反应过来他是谁,身后的地窖里两名妇人衣衫凌乱,正互相团抱着窝在房间一角瑟瑟发抖。
“你……”余光瞥到那两具尸体,白君的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补刀,然后立刻收起她的手枪。哪怕是久经训练的士兵,头一遭杀人也鲜有不当场吐个昏天黑地、乃至接连做上半个月噩梦的,何况这是个养在深闺的贵族少女。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硬邦邦地一遍遍重复着:“好了,好了,都结束了。”
过去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小郎还在扯着嗓子大哭,连忙将孩子解下来,一边拍着哄着一边试图将事情的经过解释给他听:“来了土匪……他们……四个人……”
前世今生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杀人。黄铜子弹的杀伤力远不是石子可比,当时状况太危急,那几个匪寇瞧出来她不是真的锦衣卫,想动手抢孩子,还想……不得已之下她唯有开枪。
“我……”说着说着眼里滚下泪来,李姑娘几乎有些痛恨自己了,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京里怎么样了、朱颜和晖哥儿还好吗,她却像个傻子只会坐在这里哭。
大的一哭,小的立刻也跟着又哭起来,他暂时顾不上问这孩子是打哪儿来的,浑身僵硬地伸手将他们抱进怀里:“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别来无恙
好容易收拾好心情,李持盈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方才的四名土匪中有两人负伤逃走,说不定会带着同伙回来寻仇报复,加上那几声枪响也许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警觉。 网?阯?F?a?b?u?y?e?í???????è?n?Ⅱ????2????.?????m
“她们怎么办?”毁尸灭迹不成问题,这几间屋子地处京郊,附近通没几个活人,一把火烧了也就完了——秋日天干气燥,偶有火情实属寻常。倒是这两个妇人有些棘手,他用眼神示意她,要杀吗?
李姑娘咬着下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暂时别回寺里去,”她想了想,低头从耳朵上摘下一副蓝宝石耳坠,一面丢在桌上一面小声同她们嘱咐:“若有什么不对,先在外头躲个一年半载的,听懂了没有?”
奶娘们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外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虽然害怕被丢下,还是强忍恐惧点了点头。临走前其中一个奶姆十分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小郎,被另一个连拖带拽地拽走了。
“就不怕她们泄露你的行踪?”
“青云寺里还有两个呢,真要泄露杀了她们也是无用。”直到现在提起‘杀’字她还是有些嗓子眼打颤,“对了,得想办法熬些米糊和面糊,小孩子饿着肚子晚上睡不着。”
他面色古怪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生的?”
李姑娘本来顶着两只肿泡眼,闻言忍不住小小地白了他一下:“我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
小郎头上已经长出了好些头发,从月份判断至少有一两个月了,他们上次见面是在年初,确实,时间对不上。之前某人莫名丢下一句‘找他借种还不如找我’,这会儿两位当事人都回想起来,气氛隐隐有些尴尬。
“我去找找有没有干净衣裳。”她的裙子破了,上袄也划了好几道,就这样出去惹人注目不说,要不了多久就会受冻着凉。李持盈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没出言阻止,待换上一身细布衣裙,她索性把头发也束了起来。
骚乱直到叁日后才稍稍平息,期间他们借宿在邻近一户地主家中,白休怨谎称是上京投奔亲戚的年轻后生,带着妻儿来到北京方知城门关了,只因附近没有客栈,不得已厚颜借宿。
看门的老仆是个和善人,见他确实风尘仆仆,又生得眼睛清亮,特意收拾出一间干净房舍,还道:“不必客气,谁没个落难的时候呢?互相帮衬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她才知道原来京郊的地主富户们极喜欢资助年轻书生,一来沾沾书香气,保不齐自己家将来也出一个秀才公;二来这也可以算作一种投资,万一其中有个行大运的呢?‘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都不消位极人臣,能当上县太爷就算是投资成功了。
“我先出去瞧瞧,你在里头歇歇脚、洗把脸,这里虽然饭食粗陋,好赖垫垫肚子。”京城肯定出事了,否则不会大白天的城门紧闭,白君端起菜碗一一嗅过去,一本正经地对她道,“别睡太熟,这里只有些老弱妇孺,但未必没生坏心眼。”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哭了一早上,小婴儿终于哭累了,喝了些米糊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两人面对面站着,都只敢用气声说话:“我派人找过你。”
某人一愣,然后别开眼神哦了一声:“我四月就不在北京了。”
去了哪里却不肯说,也没说因为什么回来。李持盈低下头,到了还是把那句‘你可能是汉人’咽了回去。虽然只是出于直觉,她觉得他如果得知自己(可能的)身世,并不会如戏文里唱得那么欣喜若狂。倒是白休怨忽然注意到她领子下的一块淤青,脱口而出道:“你受伤了?”
不止瘀伤,还有棒疮和掐痕,心神一放松,她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疼了。白君令她把外衣脱下来,果然,整片后背惨不忍睹,难为她居然能忍这一路。
“正巧我还有一些伤药,”他条件反射般伸手过去,又猛地一缩,“你……你这个必须上药,否则伤口化脓就糟了。”
肝胆成冰雪
李持盈是纯纯的病人心理,一来穿着自制胸衣和肚兜,她不觉得裸露一下后背算什么了不起的事,顶多有些冷嗖嗖的罢了;二来伤口不及时处理确实很容易发炎恶化,这会子没有抗生素,她也没有关公刮骨疗毒的勇气,不如趁此时有人帮忙,立即处理干净的好,留疤不留疤的过后再说。
白休怨却罕见地进退失据起来,少女完全没脾气般主动褪下了亵衣,他反倒扭扭捏捏的,握着药瓶半天憋出一句:“你趴下来,坐着没法敷药。”
不好意思张口问主家要热水,他先去打了些井水用碳炉烧开,然后拧了几块干净的细布,李持盈趴在他膝上,如墨的长发拨到一边。
常年锻炼,她不像一般女孩儿浑身软绵绵的,肩背线条流畅优美,两片肩胛骨如一双蝶翼张合欲举。
他莫名有些口干舌燥,甚至开始没话找话说:“痛吗?”
李姑娘经历过一次清创,只觉得他的手法堪称温柔,闷闷地摇头道:“痛我会同你说的。”
白某嗯了一声,低头继续清理伤口。他怕弄疼她,只敢捏着湿布一角细细轻轻地一点点擦拭,温热的呼吸拂在背上,闹得她哪哪儿都不自在,想动又不敢。
“……怎么了?”察觉到她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有人终于发现不对了,清了清嗓子问说,“弄痛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怀疑他是故意的,李姑娘顶着一对通红的耳朵:“你可以稍微用点力的,这样我反而觉着痒。”
也略有一些冷。农家自然不会有地龙,仅有的一个炭盆发热有限,是以哪怕他用被子将她的臀腿都盖了起来,时间一久还是有些瑟瑟凉意。
他被她说的脸上挂不住,指尖按住皮肤,一手举着药粉,还没来得及用力便听底下嘶了一声,白休怨恼羞成怒:“重了你又喊痛。”
“我哪里有‘喊’痛?”她振振有词,“再说我痛我的,你弄你的嘛。”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彻底处理好伤口,他看一眼窗外,抓起刀起身欲走:“趁天没黑,我去城门处看看。”
隐约听到小婴儿的哼唧声,李持盈一边穿衣一边蹬鞋跑去侧间,同吃同睡了两个多月,她也算熟知这小子的德行,果然,浅睡一觉后拉了一大泡尿。小孩儿皮肤娇嫩,捂着冻着都容易生病,她笨手笨脚地替他换尿布,不忘问他:“你还会回来的吧?”
说穿了他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完全可以把她丢在这里不管,李九深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当不会拿她和小郎的性命去向别人讨赏——那就够了,她不该再奢求别的,但也许是因为其他所有可以信赖的人都不在身边,她竟有些期盼他能再与她同伴一段时间,不要将她孤零零地抛下。
臭小子嫌弃大小姐手脚不够细致,正在那里挥手蹬腿儿地发脾气,没一会儿就把她惹出了一头细汗,白休怨看着她和小婴儿斗智斗勇,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有些可乐,临走前答非所问地回说:“我在北京还有事没办完,暂时不会走。”
一连叁日城门紧闭,就连《大明日报》也首次停刊,可以说所有人都预感到了风暴即将或正在降临。地主家的一个傻丫鬟道夜里听见马嘶和火铳声,但动静不大,且过一会儿就自己散了,李持盈的心好似海上落日,终究一点点沉了下去。第四日破晓时城门终于大开,两列甲士策马出城张贴告示:真定皇帝驾崩,择令端王之女朱珪继位为帝。
随之而来的是对凤孙派的第一轮大清洗。
变天后为表新帝厚德,沉寂已久的徐家人被重新提拔了上去,负责打扫水牢的仆役一见那身艳丽逼人的飞鱼服,立刻点头哈腰、连声问好:“徐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大人吃过没有?底下湿气重,仔细您的鞋。”
徐徐摆了摆手,一双丹凤眼里瞧不出喜怒。从六品试百户,不大不小算个官儿,同爷爷叔伯们自是没得比了。
“她醒着吗?”
几个杂役互相对视一眼,声音登时小了下去:“这……清早起来听见点儿动静,想是醒着呢。”
他也不与他们理论,抬步就向里走去。都说北镇抚司是活地狱,里头没有一个不是阎王爷,叫他说人们真该来瞧瞧这水牢,五尺见方、深约一丈的水池子,里头养着好些长嘴尖牙、啃食人肉的小鱼,犯人双手被吊在吊环上,要她说话呢,用机关将绳子收紧,使她的脸浮露出来,不要她说话便将绳子放松,逼得她奋力踩水才能勉强将口鼻浮出水面——短短数日,养尊处优、鲜花良玉般的怡郡王已变得面目全非、人鬼难辨。
远远儿听见脚步声,朱颜努力睁开一只眼睛。
徐徐把灯笼放下,在她跟前站定:“我再问你一次,玉玺在哪里?你若老实回答,我就给你个痛快。”
潮湿且空旷的地下,再虚弱的声音也似带着回声:“……徐家人?”
那双凤眼与徐同光、徐客洲如出一辙,并不难认。
少年握紧刀柄:“废话少说,难道以为自己还是郡君么?还是异想天开,幻想着有人会来救你?你的仪宾连同天津火器厂主事都已经被缉拿下狱了,何必死守着一个玉玺不肯放?”
他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年纪,娃娃脸,嘴边刚长出一层绒绒的小胡子,朱颜想起晖哥儿,忽然浅浅一笑:“既然只是一件死物,她为什么非要你问出下落来?”
晖哥儿肯定逃出去了,所以端王妃才会如此忌惮一件玉器,她怕万一国玺落在晖哥儿手上,什么顺天承命、得继大统都是笑话。
“进诏狱前人人觉得自己是硬骨头,硬到你这份上的我只见过一手之数。”登基大典在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徐徐踱着步子,不得不使出杀招,“你就一点不担心你的儿子吗?他才几个月大,稍有些风吹草动就会一命呜呼。”
“怡郡王勾结西藩喇嘛,咒杀先帝的罪名已定,依律当诛叁族,可是当今仁德,说不定会念及骨肉亲情,饶那孩子一命。”
“天子就是天子,贼寇就是贼寇,”朱颜又笑了,“我的孩子不会愿意靠这种方式苟活于世……不论他是人小福薄,随我一起去了也好,还是躬耕布衣、一辈子做个田舍翁……他有他的路要走。”
此生我已是十分幸运,有一个宽和憨厚的爹,一个精明强干的娘,还有一双肝胆相照、值得托付生死的弟妹,就像大娘娘信任我,我也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能做得比我这个天资不足又顿悟太晚的姐姐更好。
邪不能胜正,我只在天上等着那一天。
而今听雨
夜半朱持晖被雷声惊醒,弹开眼睛时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既不见星子也没有月亮,唯余道道闪电如利剑刺破云层,一场泼天大雨即刻就要降下。
“二爷?”马车里地方窄,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腰酸背痛,守在车外的亲兵听见动静,小声凑过来问道:“二爷要什么?”
他揉揉脑袋,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想明白自己在哪儿:“……不必,做了个梦罢了。”
连日奔命,一行二叁十个人吃不饱睡不好,全靠胸中的一股心气支撑着。亲兵也不再劝他,只道:“二爷再忍忍,进了山东就好了。”
他的外家李氏盘踞山东近百年,只消回到那里,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车里的朱持晖没有说话。
算算日子,今日就该举行登基大典了吧?输给一个不足叁岁的小女孩,还被扣上逆贼的罪名仓惶逃出北京,一路上东躲西藏、风餐露宿,若说心里半点不难受必定是在骗人,可更教他难受的是京里至今没有传出朱颜的消息。爹娘都被下狱,表姐生死不知,身边的人却齐齐劝他,说此时万不可沉不住气,那边故意如此为之,就是想要引他现身,好彻底掐灭这最后一点威胁。
李持盈不在,他无人可以倾诉,其实颜姐姐登位对他来说并非不可接受,恰恰相反,内心深处他有种直觉,朱颜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她的温润藏锋、恩威并重更适合杀人不见血的庙堂与宫廷。
“派去青云寺的人回来了吗?”
大雨在鸡鸣前哗啦啦落下,两名甲士一路策马狂奔而来,也不管满腿的泥点子、满面的水渍尘土,喘了口气便急急复命说:“回二爷的话,这几日盗贼横行,青云寺上下早已遭了附近的强盗洗劫,和尚们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寺中女眷也——”
粗使丫鬟和婆子们有的是直接捅死,有的被先奸后杀,几处厢房院落一片狼藉,细软金银等物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连妆奁、镜匣都不剩,至于在那儿小住的太太小姐们,据寺里幸存的小沙弥说要么给掳回土匪寨子里去了,要么用完丢弃在半道上,世道不太平,就算还剩口气也基本是死路一条。
说着其中一名亲卫拿出半截摔断的玛瑙镯子,朱持晖的瞳孔一缩。
“二爷,”护卫中的领头者名唤孙钊,二十五六就被调到华仙公主府上,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乡君和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有什么不测,将来咱们也还可以替他们报仇雪恨。眼下京郊处处是埋伏,再怎么样不能坏了二爷的大事。”
他不可能一辈子顶着弑君叛国的罪名躲在乡间,就算他本人愿意,公主和李家也不会答应,被流放斩首、沦为阶下囚的那些臣下也不会答应,而如果要起事,一个惨遭贼匪凌辱的姐姐决不可能为他增添光彩,连联姻都做不到,现在的李持盈就是个污点。
“报仇雪恨?”晖哥儿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张口欲驳,你们凭什么认定她已经死了?也许她此刻正等着他来救她!!也许她正想尽办法与贼人周旋,努力拖延到他救她出虎口的那一日!!失了清白又怎么样??难道是她主动委身于贼?分明是她受了欺负,为什么个个都是一副盼她去死的声气?!
更不必说她身边还带着朱颜的儿子,舅舅、颜姐姐一脉唯一的骨血……
一见他这副模样孙钊便知小爷的脾气上来了,他不比袁虎好性儿,沉着脸加重语气道:“公主和驸马凶多吉少,属下斗胆谏言一句,二爷切不可还如以前一般肆意行事。”
朱持晖攥紧了拳头,他并非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些卫士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因为政治斗争失败被迫随他一起流亡,人心易变,谁能担保他们会永远忠心?此刻他便如史书上的唐明皇,一旦出现一个陈玄礼,马嵬驿之变就在眼前。
双方无声僵持了一会儿,雨势渐渐变小时朱持晖闭了闭眼,咬紧齿关做出了一点退让:“到了山东立刻再派人去找。”
孙护卫松了口气,低头答说:“是。”
大雨一连下了四日,势头终于减弱这天李持盈往脸上抹了两把煤灰,又特意将眉毛剃了,重新歪七扭八地画了两条,抱着孩子顺利混进了北京城。虽说战时万事从简,登基大典还是得讲讲排场,唯恐城里死了太多人,场面不够热闹,这几日把守城门的兵丁好说话了许多,甚至有赶人进城的。白休怨替他们打着一把半新不旧的油纸伞,他生得太漂亮,尤其眉眼,被迫贴了满脸的络腮胡,又被她在鼻头画了一颗又大又丑的大黑痣。
“还没有告示……”
华仙与怡王的罪名一早就定下了,判决结果却迟迟没有公布,复刊的《大明日报》上没有半个字与晖哥儿相关的报道,她心里升起一点隐微的希望,又怕这希望最终会落空,只好日日守在乡里的布告榜前。
“再等等,或者明日再来。”
现在整个朝廷几乎停摆,本来真定亲征,战局已略显胜势,谁知她忽然死了,法兰西乘胜追击,听说其第二舰队已在通州登陆。坐上皇位的是个垂髫小童,太后的母家又不过尔尔,各路藩王蠢蠢欲动,内阁诸学士互相攻讦掣肘,内忧外患之下偌大帝国不出意外,成了一盘散沙。
白君对此没什么想法,他甚至不关心日本的反明运动情况如何了,每日只跟在她后面打伞练剑。小郎渐渐与他熟悉,见到他也不哭了,有时还肯赏脸让他抱一抱,喂两顿饭。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布告榜前不论何时总是围着人,李持盈抱着孩子挤出来,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但听远处有人嚷道:“闪开闪开——”
官差办事,当街纵马,好险没溅她一裙子污水。
“什么事?”
“怎么了?”
老百姓们交头接耳,相熟的街坊邻里间互相对着眼神。还是白休怨眼力好,待看清那人手上拿着个什么东西,立刻回身捂住了她的眼睛。
是人头。曾经大明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华仙公主的人头。
秋尽时
李九乖乖的没有挣扎,只在他掌下眨巴了两下眼睛:“……是什么?”
少年头一次觉得短短一句话这么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撒谎:“不相干的东西,你不必看,没的害怕。”
之所以最近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他发现自从那日开枪杀死了两个土匪,她有些精神过分紧张了,夜里睡不好觉(不排除背上伤口作痛的缘故),食欲也愈发不振,若不是还有个小孩儿需要照料,恐怕得大病一场才能恢复。
普通人杀人的心理压力之大他虽无从体会,却能想象得出来,加上这一连串的变故,暂时还是少受刺激的好。
人群很快骚乱起来,男人们倒抽一口冷气,挤眉弄眼的彼此小声确认,女人们则心急火燎地将老人、孩子都唤回家中,不少幼童吓得哇哇大哭,小郎在她怀里扭了扭,仿佛是受那哭声感染,也立刻扯着嗓子干嚎起来。
“乖哦,宝宝乖哦。”
她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努力按捺住砰砰狂跳的心脏,李持盈一面啊啊哦哦地哄孩子一面飞快猜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脑似乎不再听从她的指挥,明知此必是令她无法接受的事,心神眼耳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接收讯息。
是有人死了吗?会是谁?
人越聚越多,不过片刻功夫中军就出动了,皇上刚刚登基,闹出人命来谁脸上都不好看。为免走散,白休怨一手将他们按进怀里,一手奋力隔开人群:“别抬头。”
官兵里保不齐有人认得她,尽管做了些变装,她一看即知不是真的农妇。
“那、那是公主娘娘?”
“我的天爷,好像真是个公主!”
“别挤!让我瞧瞧告示……先帝的妹妹,凤孙的母——”
毕竟没长叁头六臂,他腾不出第叁只手来捂住她的耳朵,凤孙二字一出,李持盈如惊弓之鸟倏地抬起头,霎时间天地都似远去,寂静乾坤下空余她和那团……模糊的黑影。
血液一下子涌至头顶,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对她说:你什么都没有做到。
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到?你不是来自好几百年之后,自诩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人吗?两辈子加起来也算读了不少史书了,其实你的心里明白,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进程之事并非没有,只是你胆小如鼠,所以事事不肯出头、不愿担责。
若非一味贪图安逸,总想躲在安全线内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也许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没有……”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死的……她也许不是个好人,她是高高在上的封建皇族,谈笑间对平民奴婢生杀予夺,可她是个不赖的长辈,是持晖的生身母亲……
说不清是恶心欲呕还是情绪过激,李持盈一时没能站稳,抱着孩子晃了一晃,而恰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大喊一声:“锦衣卫来了!!”
虽有从龙之功,到头来也就破格受封了一个刑科给事中,等于变相将他和太后、皇上隔绝开了——许太后身为命妇,又正当盛年,为了避免传出一些流言蜚语,轻易不会召见年轻外臣;万岁就更不必说了,年纪尚幼,无法理政,陛见奏对都是空谈。
严璋对姜首辅其人是既忌惮又向往,这日正在那里腹诽老狐狸的手腕卓绝——听说连日操劳之下,宫里的太后玉体微恙,登基大典一过就传了太医,姜阁老趁机将皇上从太后宫里挪了出来,‘免得沾染病气,耽误学业’。谁不知道孩童最离不开母亲?端王的叁七还没过,为了独揽大权,这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架空端王旧部乃至嫡亲阿娘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么?如愿得到了官职,但却被闲置一旁,且丝毫看不见晋升的希望,严君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感想,他不是姜立桐的心腹,因此对枭首之事事先并不知情。
身为士人,凡事讲求一个名分,再恨华仙也不能不承认身为太兴爷之女、先帝的亲妹妹,不论多么罪孽深重,她不至于在死后承受如斯羞辱。
唯有十恶不赦的大逆反贼才会连个全尸都不给留。
听见外头的异动时严君恰好下朝回家,顺路去附近的酒楼打了半壶陈酒,也算祭慰姑姑的在天之灵。从酒肆二楼望下去,约莫叁十余骑锦衣卫带刀执戟,横穿闹市,领头的少年长得十分面善,他不禁多看了两眼,而就那一打眼的功夫,人群中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
心一下跳到嗓子眼,起初他以为自己眼花了,追出去几步后一股莫名而汹涌的喜悦泛了上来,她没死……然而很快锦衣卫开始大声宣读华仙公主的二十二条罪状,他的冷汗也涔涔而下。
这是个局,毫无疑问,姜立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举,根本目的就是要把朱持晖逼出来。
莫回头
凤孙继位的合法性来自他的血统,来自太兴皇帝亲自赐下的朱姓,将其母华仙所犯罪行公之于众不可谓不是一箭双雕,他现身抗辩自然最好,进了大狱还怕身上太清白吗?不露面朝廷也没有损失,反倒可以借此冷却一下沸腾的民望,顺手再扣一顶不忠不孝、冷血无情的大帽子到他头上,狠狠驳斥那些嚷嚷着‘主少国疑’、‘国赖长君’的酸秀才穷书生。至于华仙公主到底是不是罪大恶极,这条条桩桩有无实证,人都已经死了,谁会去深究呢?
领头的锦衣卫口齿清晰、咬字精准,生怕老百姓听不明白似的,语速放得极慢,且每念完一条都会略作停顿,留出充足的时间与听众们惊呼低叹、交头接耳。白君嗅出气氛不寻常,低头小声同她道:“今日还是先回去,这里不对劲。”
罪名越数越离谱,连逼淫朝廷命官、与太监优伶聚众寻欢都正儿八经地单列出来了,还道华仙生前就因作风问题受到过太兴爷的训斥,不像是在打击政敌,倒像受气多年的小媳妇一朝得势,公然徇私泄愤。
李持盈迟迟没能回神,他又问了一遍她才大梦初醒般点了点头,如果不是错觉,方才她似乎与严璋对视了一眼……
“快走!”理智回笼,她想起严君身上穿着正七品官服——是了,朱珪继位,他岂不也跟着一步登天?对这位表兄的人品操守或道德水准她不敢抱任何希望,别说眼下已经穷图匕见,就算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和平,她身边毕竟有个担不起丁点风险的小郎。
万一,万一朱颜也……她不能让她拼死送出城的孩子再遭不测。
令李姑娘略感意外的是严璋居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不知是没能认出她来还是真的良心未泯,总之目前不曾听说有官兵出动,搜捕犯人或缉拿盗贼。
古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历来野史艳闻、宫闱秘辛总是传散得极快,加上报纸的加持,短短叁五日内华仙公主俨然成了毒妇、妖妇的代名词,连同荣王妃和朱颜都是一丘之貉,败家乱国、放辟淫侈,万死难辞其咎。李持盈渐渐回过味来了,可悲的是她不能确定自己是更希望听到凤孙的消息还是宁愿如眼下风平浪静,朱持晖始终没有出现,也许他已经逃出生天,学会了忍耐蛰伏,又也许……他永远都无法再出现在人前了。
“今日的《江南时政》。”
李九吸吸鼻子,接过报纸飞速略了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今儿夜里,烦你替我把这封信送到《名士风流》的编辑部去。”
信没封口,白休怨看了一眼她写的东西,挑眉问说:“你想好了?”
少女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子,算是给自己壮胆:“反正明儿一早就走了,怕什么!”
京郊不宜居,虽有几户富户从山上搬了回来,京畿地区的整体治安明显不如从前,甚至有达官贵人的田庄出事被抢的,青云寺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固然朝廷装模作样地下了几道通缉令,不少地主为躲麻烦,干脆带着小妾儿女又搬回山里去了。
冬日炭火昂贵,不好一直厚着脸皮借住在别人家,李持盈决定趁天还不算太冷,带着小郎往洛阳去。若是王家肯认他,承诺会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她就把他交给他的叔伯们,日后有空再去探望;若是王家不认,或是拿话推脱,他们两个哪里去不得呢?
白君久久没有说话,李姑娘动摇了一下,还是强自狡辩道:“就算我什么也不做,那些藩王也会找到理由举兵的。”
龙椅上坐着的是个年仅叁岁的黄毛小儿,国难当头、奸佞横行,不反简直白费了头顶那个朱字,她不过是给他们加把柴罢了,诚然这其中不乏蓄意报复的私心,但忘了是谁说过,‘倘或大义与私心指向同一个方向,天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他们杀了公主,杀了爹爹,也许还杀了朱颜,这都是报应不爽。
“我不是那个意思,”白君愣了一下,将那薄薄一页纸折好纳进袖中,“我是说,你确定他们会登吗?”
“会的。”之前大放厥词说太兴爷欲立晖哥儿为太孙的小报中就有《名士风流》,借着华仙公主的势头,人们对宫禁绯闻的胃口被吊起来,且有越养越大的趋势。
新年前的最后一刊,《名士风流》登载了一个故事,说某朝某代,某豪绅富户家有个千伶百俐的媳妇,只因丈夫体弱多病,一直也没有孩子,眼看公婆病重,商量着要挑个孩子过继,好继承家产,媳妇眼一闭、心一横,悄悄与府中管家偷情云雨,终于生下一个健康女儿,婆婆大喜过望,倒把大半家产都贴给了她,丈夫亦满心欢喜,对这个女儿爱如珍宝,临死前还将传家宝挂在了女儿身上。可悲可笑,这一家人哪里能想到自己竟是在替管家养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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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之末
哪怕是最终拍板,决定启用这篇稿子的总编陈玉行也没能料到,一石激起千层浪,仿佛是冬天的干草垛忽然被火星子燎着了,一夜之间满天下都在讨论《名士风流》,讨论这个似是而非、若有深意的小故事,印刷厂连轴加班,直到除夕当夜工人们才得下值回家,与家人共聚天伦。
宫里的许太后不免着急上火,别人不知道皇上的来历,她还能不知道吗?满心里以为又是姜立桐在弄鬼,为了打压她,竟敢拿皇上的身世嚼舌取笑!简直反了天了!!殊不知姜首辅亦忧思难寐,也没能过好这个年,他欲架空许氏不假,但没打算将万岁也赔进去!混淆皇室血统往小了说是不守妇道、有辱斯文,往大了说便是窃取国祚,意图谋反,谁能担得起这样的千古骂名?
须知写下这篇文章之人笔法虽仍显稚嫩,胜在一针见血、直中要害——新君继位之初正当是流言肆虐、民心动荡之际,固然坊间有过不少妇人红杏出墙的轶闻,一直以来没人往这个方向想:一则端王贵为亲王,王府门第何等森严?行动就有一大帮子人跟着,王妃想偷情哪里能那么容易!二则朱珪出世时朱元康尚在,孩子是不是他的,本人还能不清楚吗?小郡主生来强健,不似其父胎里带病,任谁都只会说是祖宗保佑,怎么会刻意往那下流腌臜的地方想呢?
很快传言尘嚣日上,朝廷越是避而不谈,百姓就越是议论纷纷,毕竟端王已死,不可能从棺材里坐起来澄清说当今确是我的女儿,二十余年无所出,怎么太兴爷一死就得老蚌生珠?天生病弱的爹与活泼健壮的孩子,这要是细究起来,说嘴的地方可就多了。
正月未过,开封的惠王率先上书说同为神佑爷儿孙,自己幼时常以先帝为榜样,习文习武、勿忘皇恩,如今先帝乍去,实在哀痛难抑,涕泪横泗,恳请陛下允许他前往北京吊唁,最后送先帝一程。
这个节骨眼起意进京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各路藩王都在暗自观望,怎么答复、什么时候答复实是一桩学问,一个不好只怕江山就将四分五裂,靖难的名目都是现成的:拨乱反正,替天行道。没等朝廷想出个万全之策,二月初八日,江淮叁王举兵自立。
之所以没将重心放在南边的战事上,姜立桐一早瞧出来此番法兰西并非真的欲与大明为敌,不过是想拖一程子时间,待那法兰西王后产下孩子,事情自然了结。谁知真定意外身故,被对方觑见了可趁之机,竟大摇大摆登陆上岸,一副要侵吞我国国土的架势。外族入侵,除当地百姓外头一个利益受损的就是本地藩王。
连年财政紧缩,藩王们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看洋巴子都要打进内地来了,几番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朝廷只作不知,康王、庄王、怀王索性撕破脸皮,称帝自立,打着正统帝裔的旗号招兵买马——要不要与法人硬碰硬稍后再说,先把名分攥在手中要紧。
天下大乱的消息终于见报时,李持盈堪堪抵达洛阳。
托了铁路通达的福,一路上虽然磕磕绊绊,吃了些苦头,到底没有遭罪,最终还是抵达了目的地。王氏在当地算不上豪门望族,但也是一方乡绅,并不难打听。村口百姓见他们是外乡人,又带着孩子,误以为是千里投奔的落难亲友之流,打量之余不忘小声咕哝:“那家子门第严,怎么还拖家带口的来了。”
天气刚刚回暖,时值农忙季节,婆婆妈妈们说不了几句就回屋做饭去了。这年头女孩儿大都晚嫁,众人见她好个模样,且言谈不俗,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面好奇一面提防,暗道可别就此住下,将家中男人勾没了魂。
王氏祖宅坐落在乡里,倒不难进,门房进去通报一声,不一会儿两个长脸削肩的媳妇子就将她迎去里间,待过了二门,出来见客的是个叁十岁上下的圆脸少妇,妆饰得不很华丽,但却十分齐整,见了她细声细气地道:“贵客远道而来,一路风尘辛苦,且先随我入内洗洗尘罢。此处乡野地方,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望娘子不要嫌弃。”
一进里头李持盈就觉得不大自在,因为是祖宅么?不同于她想象中汉洋交融、陈列百宝的大院宅邸,这里几乎见不到西洋家什,来往的丫头、仆妇们统一穿着灰扑扑的赭色衣裤,脸上没什么表情,主家奶奶更是古画上拓下来似的规行矩步,行动时头上的步摇珠钏纹丝不动。
很小的时候听老太太说起,她们那会儿学规矩用的是响铃,五六岁上开始戴,什么时候能做到走路、用饭铃铛不响,什么时候便学成了,哪像现在的小女孩子们,戴铃铛只为好看。
为防万一李持盈没将小郎带在身边,而是交给白君暂时养在外头,若有不测他先护着孩子走,她自会想法子脱身。
“……你看这家人如何?”
夜半时分白休怨过来寻她,因这大宅是很古朴的院子套院子的结构,几乎没有亭台轩榭,一路上没花太多功夫。她被安排在西边的一处厢房内,好饭好菜地招待着,话事之人却迟迟不肯露面,生生把她晾了一天。
李持盈见到他先是吓了一跳,口中忙问:“你怎么来了?宝宝一个人在家?”
他自屋顶轻轻一跃,像只黑猫落了下来,她才注意到他背后的竹篓,里面厚厚垫了一层褥子,臭小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睁着两只大眼睛似哭不哭地瞧着她。
白君无奈:“你不在,他不肯睡觉。”
缘分
小婴儿被迫断奶后很是不习惯了一阵,尽管一路上她想尽办法给他补身体,奈何经济下行,乳制品的价格直接翻了好几番,奶豆腐奶皮子等又怕不干净,唯有煮沸的牛奶还能喝上两口。李姑娘没养过孩子,头一遭觉得这段时间的辛苦和忙乱毕竟不是全无回报,心口一热,几乎没掉下眼泪。
伸手把宝宝从竹篓子里抱出来,她一面轻轻拍他睡觉一面继续同白君说话:“我看王家还在选边站。”
朱珪,惠王,也许还有别人,不论最后选定了是谁,朱颜的儿子都将成为一块烫手山芋。原本只求一片容身之处,改姓作王也无妨,记在别人名下也无妨,只要平安健康就好,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他不明白她在犹豫什么:“那就带他走?养个孩子没有你想的那么费事。”
她成天宝宝、宝宝的喊,他以为这孩子的小名就叫‘宝宝’,也跟着随口浑叫起来。小宝宝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怀抱,再不委屈哭闹,两扇眼皮乖乖耷拉下去,还趴在她肩头吐了几个口水泡泡。
他长得太快,这会子抱着竟已略觉吃力:“我毕竟是个外人……”
朱颜与她没有丁点血缘,李持盈无法判断如果郡君尚在,是会更希望她将孩子送回血亲叔伯的身边还是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她带着四处跑,时人讲究同宗同源、叶落归根,万一将来宝宝长大了怨怪她,为什么使他远离亲人、孤苦无依怎么办?
“……之前你问我回北京办什么事,”少年不知怎么提起了这一茬,“我是去还刀的。”
临行前她问他,不是有要事未完?何必跟着她又跑一趟洛阳,他没有说实话,只道闲着也是闲着,拿话随便支吾了过去。
“我师父临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因为种种缘故一直没有拆开来看,直到去年此时信封不仔细沾了水,怕里头的字糊成一团才终于鼓起勇气。原来我不是日本人,而是汉人。”
白鱼本名京子,与另一个名唤春夜的女孩同为中下层武家之女,自幼相交,感情甚笃。大明派兵驻倭后武士的日子越发难过,江户、京都、大阪陆续出现了反明势力,其中尤以江户城中的‘蔽日会’规模为最。
起初明国驻军的军纪尚算严明,过了大约十年,渐渐不成个样子,到白向明奉旨驻倭时欺凌平民、大肆敛财乃至淫辱倭女几成惯例,春夜生得美貌,一次宴会中被亡父的故交当作贿赂献给了白向明。
人都知道白将军靠岳父起家,平素妻子对他颐气指使、呼来喝去也不敢稍有忤逆,冷不丁见到温柔烂漫的倭女,竟待她颇为亲近。可惜当时春夜已是蔽日会的人,经过长达一年的试探,会众认为时机成熟,指使她窃走了叁张大明火铳的构造图。白向明因此焦头烂额,却没有疑心春夜,很快春夜被诊出身孕,当年九月顺利诞下了一个儿子。
孩子出世的消息传回内陆,不出五日白夫人就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赶来了,当着产妇的面活活摔死了她的孩子,又以摘了白向明头顶乌纱为要挟,勒令他将这个下贱倭女扔去花街。武家之女不堪受辱,没两天就一病身故。
身为春夜最好的朋友,当京子得知这一切,下定决心要替她报仇。
“那年中秋趁白向明轮假回家,蓄谋已久的师父带人灭了白府满门,本想以牙还牙,让白夫人亲眼看着自己儿子被掼成一滩血肉,谁知她竟不在家。师父等啊等,等了不知多久,我饿得哭起来,她被哭得心烦气躁,顺手拿了桌上的残羹喂我。”话到此处白休怨顿了顿,“她说我只吃了一口,突然对着她笑了一下。”
信的末尾白鱼告诉他,白向明与他的疯妇妻子回去了九江原籍,他因此去了一趟九江。没有感人肺腑的父子重逢、亲人再聚,也没有家恨国仇、百般难解,只是隔着远山和雾气望了一眼那间草堂。
“我想,成为父母和子女也是需要缘分的。”
春夜家传的月鬼天姥切不属于他,师父的白鱼斩也不是他应得的东西,白休怨将这两把打刀都还到了早已退隐的师叔手中。
“你将来怎么办?”
武士没有刀还算什么武士?不论倭人汉人,他能长到这么大,全仗一身杀人的好本事,不杀人,还能做什么呢?
“到处看看吧,”他想起她和小婴儿还在城郊,担心自己去得久了,他们会遭遇危险,“也许很快就不再是刀剑的时代了。”
真心
李持盈的表情稍显反常,没有十分吃惊害怕,反倒呆呆傻傻的,两腮和眼圈儿一齐红了。白君很快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了?”
她吸吸鼻子,费劲巴拉地腾出一只手,似安慰似无措般摸了摸他的手臂:“只是、只是先前有所猜测……”
她料到他可能是白向明的儿子,但没想到往事居然如此惨烈,两国叁方人的恩怨结出一颗苦果,到头来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亲生父母身边决计是回不去了,师门上下也未必还肯认他,灭门之仇与养育之恩,换作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取舍。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他见她这样子只觉好笑,心内又酸又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替她将眼泪揩去,“好了,我又不是为了惹你哭才同你说这些的。”
李九一边答应一边哽咽,忍耐了太久,她其实说不清这些眼泪究竟为谁而流。大厦倾颓,覆巢之下无完卵,眼睁睁看着继母被枭首,亲爹和弟弟音信全无,这是她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痛苦的一个新年。夜深人静时李姑娘不断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克制,凡事往前看,局面未必就糟到了那个地步,可是……天知道她真的好想他。
为什么她要对持晖那么坏?为什么要为了所谓的名声规矩刻意疏远他?分明他们是最好的朋友、血浓于水的手足和相伴长大的知己,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是第一个让她觉得‘留在这里也许没有那么糟’的人。
他们曾经有过成为亲人的缘分,是她太自以为是,生生把它弄丢了。
越哭越伤心,不多时甚至打起嗝儿来,小郎被说话和抽泣声闹醒,呜呜啊啊的在她身上乱扭一通。没等白君将他接过手去,外面突然传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不是说来了个美人儿?在哪里?是这里不是?”
守夜的丫鬟一听即知年岁很小,鸡崽儿似的左突右挡,脚步和话音都又急又碎:“四老爷、四老爷……客人早已经歇下了!”
中年男人想是吃了酒,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伸手把个小丫头一推,因嫌她相貌普通,又是家里人,早已不新鲜了,故意压着嗓子威吓道:“只管闭上你的鸟嘴,日后有你的好。”
其人系阖族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见这副模样丫鬟就知道他想做什么,那毕竟是大太太亲口吩咐过要好生招待的贵客,若有闪失,她一个小丫头怎么担待得起?心里害怕,又不敢争,只好一面哭一面拼命上前抱住他的靴子:“老爷,求老爷超生……”
推推搡搡的动静太大,小郎终于被彻底吵醒——这小子睡不饱便要发脾气,正憋着嘴,欲放声大哭以示抗议,白休怨眼疾身快,如一阵轻风窜了出去。那厢四老爷一脚踹开丫头,心里且纳闷:“怎么方才好像听见了小孩儿的声音?”
但见一道黑影闪过,细而韧的竹篾绕上脖颈,他甚至没来得及痛呼一声,身子便软软歪了下去。一旁的小丫鬟误以为活见了鬼,瞪大双眼、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去,这附近巡逻的婆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四老爷借故支使开了,白休怨没费什么功夫就追上了她,衣带绕颈,数秒致命。
“走。”他回头接应他们,“天亮了就走不成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他杀人,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李持盈从没想过原来这种事也能习惯,胃里翻滚几次,她迅速将手枪按回枪套,抱起孩子从后门夺路逃出了这间小院。
来时处处留心,出去自然事半功倍,担心宝宝的哭声引来家丁,白君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饱满晶莹的金丝蜜枣:“路过厨房时顺手拿的,已经去过核了,想必不妨事。”
她自觉丢了人,别着眼睛不好意思和他对视:“嗯。”
反正小郎没长几颗牙,诚心想咬也咬不动,只能捧着嘬个味儿。
一路翻过院墙,里头的人到底给惊动了,陆续有仆婢披衣起床,点上灯笼小声说话。他带着她掩在外墙根底下,城门未开,若是打草惊蛇就麻烦了。
跑得太急,心跳快得似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李持盈一边匀气一边下意识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如果我不动手,刚才你是不是打算开枪?”
她愣了一下,以为他是要责怪她,这个时代没有消音器,枪声势必会引来大批家丁,届时他也将被卷入无尽的烦难之中。然而白休怨只是轻轻地道:“你不需要做这些脏事,如果你害怕,我来就可以。”
逐鹿
瓷白的月光如纱笼罩在头顶,也许因为风,也许因为花,他恍然错觉今夜的月亮比别处更大、更圆。白君当然不是因为喜欢才夺人性命的,一开始是为了躲避追捕,长大一点师父令他用‘敌人’练刀,再长大杀人就成了吃饭的营生,好比屠户宰羊、秀才读书,理所当然又驾轻就熟,谈不上好恶。
此时他却有些庆幸自己习得了一身好本领,他能感觉到,李持盈需要他——尽管面庞依然姣好,眼神依旧清澈,他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师父的味道,暗潮汹涌的恨意及尖锐如刺的报仇欲望深深埋藏在她心底,白休怨没有几个朋友,很想尽力救她一救。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并没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何况他想要的报酬如今的李持盈也未必支付得起。
少年定定回望着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进她的瞳孔,看到她微肿的眼皮、濡湿的睫毛和眉根处新冒出的一颗小痘痘,夜风吹拂,胸口似被小猫挠了一下,他动了动喉结,听到自己说:“没有为什么,因为我想对你好。”
王家没有声张四老爷被杀一事,大约是不欲家丑外扬,既没有报官也没有公布其死讯,只派人在洛阳城中搜查暗访她的行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大太太心知这丫头不好缠,身边怕不是还有华仙公主的人,暗自叹了口气,咬紧牙关迅速作出决断:“从今日起,只当她没来过,谁敢走漏风声,仔细他的皮。”
不想过了几日,另有一拨人潜进了洛阳,外管事进来回话时脑门上满是冷汗:“说是家里跑丢了一个年轻的妾,没裹脚,还带着孩子。”
太后首辅忙着斗法,暂且顾不上这头,满天下的藩王与封疆大吏都在疑心凤孙的死活,好好儿的怎么会有人打听先怡王之子?大太太的眼皮直跳,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晦气,本想先把那毛丫头稳住,待她探明虚实再细细地打算,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硬是叫那杀千刀的草包杂种坏了事,整日就知道睡丫头睡丫头,家里丫鬟媳妇淫遍还不够,见着个略有姿色的就管不住下头那二两肉了!眼下不知哪路人马闻着味儿摸过来,偏她是真的不知道丫头和孩子去了哪里!
“太太,”见她久不出声,外管事颤着嗓子提醒了一句,“会不会是京里……啊?”
大太太闻言嗤笑一声:“朱家儿孙又不是死绝了,轮得到个藩子登大位么?”
许太后吃得再撑也不至于将这个孩子记在心上,千里迢迢专程派人探访他的下落。
外管事松了口气:“那咱们只当不知道?”
“这几个月都紧紧皮,无事不许出府。叫他们把嘴巴给我闭牢了,谁敢生事,管叫他一家老小吃不了兜着走。”
二月末叁月初,头一批被派去洛阳的人无功而返,朱持晖肉眼可见的面色惨白,嘴唇血色尽失。原本还抱着一丝隐微的希望,希望她没死,希望她只是因故耽误了脚程,或是守诺如金,决定先想法子去到洛阳安顿颜姐姐的儿子,这下终于彻底落空。
打头的李洪不得不硬着头皮宽慰他:“殿下不必太过担忧,也许乡君躲在京城的某处也未可知。”
宦官横行,京里如今乱成了一锅粥,就算侥幸留有一条性命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一个闺阁女流……扈从想起有关荣王妃的传言,木着脸心道,只怕还不如死了干净。
李汇毕竟年长凤孙四十余岁,扫他一眼便知这里头有事,只没放在心上。亲姐弟在一处太不像话,他若是喜欢,倒可以在族中搜罗几个模样相类的女孩儿,将来充进后宫,保障李家叁代富贵。
“京里现在怎么样?”
短短叁个月不到,满天下的王旗林立,浙江水师节节败退,听说法国人已经打到了广信,姜立桐和许太后岂有不着急的?
几位幕僚对视一眼,都拈着胡须笑道:“为那个传言,太后和首辅彻底杠上了,一连换了叁任禁军指挥使不说,又放任太监大肆揽权,生怕女儿给人夺了去。”
妇道人家,先前也没参过政,要动手掐架了才发现麾下通没几个心腹打手,从前端王的班底都叫姜立桐架空弃置、明升实降,到头来唯有依靠宦官太监,把个京城闹得乌烟瘴气。
“谁敢嚼皇上的舌头就抓下大狱,颇有点当年东厂势大时的威风,闹得附近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连洋人也不肯在那里多呆了——”
车马离京时北京正当杏花开遍,江元时怕有闪失,亲自北上接他南归,一路上因见十二郎若有所失,面露惘色,忍不住笑说:“什么好人,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他同李家姑娘有来往一事瞒不住家里人,倘或朱持晖继位,娶他姐姐做江家妇属实是皆大欢喜,甚至可以说是江家高攀。谁想局面成了如今这样子,别说李乡君,凤孙都生死未卜,名声一落千丈,寄水若还对她恋恋不舍,不免叫他为难。
“你实在喜欢,回头给你寻个差不多的收在房里,这总行了?”
十二郎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是我不懂事,叫大哥操心了。”
中秋节前华仙公主派人替她告假,却没说去了哪里,一晃几个月过去,仍是半点消息也无。他耐不住性子找凤孙旁敲侧击,朱持晖本来待他敌意颇浓,闻言讥笑道:“乡君的行踪与你何干?这是你能过问的事吗?”
眨眼间变故陡生,物是人非。
按剑
江元时没什么悲春伤秋的心情,他此番进京不单是为了幼弟,也因为江南战乱,中央摆明了腾不开手、有心无力,不得已之下敕令各地方‘集结团练,自行抗敌’。封疆大吏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供给军需的压力暗暗转移到当地乡绅、豪商头上,美其名曰‘善捐’。其中固然有几个真心救国的官员志士,更多的却是想趁朝廷还没倒台,能榨一点是一点。
要不是大明帝国余威犹在,天下百姓还肯认朱氏为主,揭竿而起的岂止各地藩王?
“大哥的意思是?”
生在大明长在大明,江元时的心中多少还有些家国情怀留存,奈何他不是慈善家,这份家业是爹爹带着他走南闯北闯出来的,怎么甘心拱手孝敬给那帮贪官蠢蠡?布政使、按察使们隔叁差五就来江府‘小坐’、‘吃茶’,他索性离开浙江,躲个清静。
“大娘娘一死,她的嫡系全成了没娘的孩子,再有本事也逃不过赋闲贬谪的命运,我看台州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不如趁早将女眷转移到内陆去。前儿你娘还说呢,你也到年纪了,改日给你说一个温柔娴雅的好妻子,一家人才叫团团圆圆。”说罢顿了顿,似是在向他解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这时节外国也未必太平,想那法兰西王后好容易诞下麟儿,正打算扶植幼子登基,自己做王太后,扭头就被娘家软禁在凡尔赛宫。现在法国境内风向渐渐倒向了英吉利那边,说是要迎拿破仑之侄进巴黎。”
孩子一出生拿破仑二世就恰到好处地‘溘然病逝’,据说下葬时尸身都已经腐烂流脓,长了眼睛的自然能瞧出来此事有疑,有传言说小王子是王后与先王堂弟所生,也有人说王子其实是罗马使臣的儿子。
江寄水沉默了一会儿,心知话虽委婉,大哥不是在同他商量什么,而是通知他江氏家主的决定。十二郎很快摆正身份,话家常般恭谦轻快道:“正好,我在北边呆了这么多年,心里每常记挂母亲和哥哥们,只恨天长水远,不得相见。”
当家做主惯了的人身上总有股说一不二的锐气,他在北边独大久了,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全然压他不住,江元时原本担心弟弟会犯轴,一时半会儿低不下头去,见此情形除了放松欣慰,胸中竟悄悄生出一点不可察觉的怅然,几年不见,最小的十二郎也长大了。
“好,”他笑起来,“咱们只管静待时机,看这乱世究竟能炼出几位真英雄。”
时值天下离乱,贼匪横行,不少州县彻底失去了对铁道的掌控力,大批难民和流民涌进火车站,李持盈与白休怨选了个靠墙角的位置,头碰着头翻看四日前的《关中日报》。
怕人辨认出她的身份,白君将声音压的低低的:“炼蛊?”
李九倒不担心隔墙有耳,一手哄着孩子一手点着报纸轻声与他分析道:“朝廷未散,这个节骨眼上赶着称帝只会导致山头林立——大家都是太祖的儿孙,你能称帝,我难道不能?为了争夺有限的兵源和物资,接下来必是互相吞并,直至决出最大的几股势力,彼此牵制、互相角力,偏偏谁也吞不下谁,好比南疆巫师炼蛊。”
哪怕有外敌当前,迫使那些王爷们暂时达成同盟,最终也免不了一场厮杀,封建帝制时代皇帝的位置足以令人成疯成魔,踮踮脚就能够到,谁忍得住不伸出手去呢?故有些事不必争先,羽翼未丰之前崭露头角未必是好事,所谓‘广积粮、缓称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报纸翻过一页,他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怡王的死讯见报了。”
褫夺尊位,宗室除名,连她母族夫族一并受到牵连,其中固然有震慑诸王、以正天威的意思,对一个大婚不久且是近支帝裔的郡君来说,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
前有华仙枭首,后有朱颜谋逆,看得出来许太后和姜首辅十分忌惮华仙一系,更重要的是……李持盈盯着那寥寥几行字,不自觉咬紧了牙关,报纸上没有写明朱颜的死因——如果是走正常流程菜市斩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如果如公主一般尸身完好,她相信姜立桐不会介意再倒逼一次凤孙派的残余势力,但是没有,这说明朱颜的死因不同寻常。
成王败寇,古今通理,一个貌美且年轻的阶下囚,会遭遇什么简直不能细想。
他伸手将这一页合过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去山东。”
这样的虎狼之世,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绝无可能左右时局,李九不是不知道宗族的力量不好借,尤其李家这样聚族而居的大姓,除了乡君的空头爵位和这身皮囊,她如今可说是一无所有……怎奈她不甘心,不甘心呐!难道家破人亡之仇、贬身为贼之恨就这样轻飘飘地放它过去?怀中小儿未满周岁就没了母亲,李沅与李持风身陷诏狱,持晖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始作俑者却好端端地安卧在高床软枕上!仓皇逃命之际李姑娘且要掀起叁尺浪,何况如今?
如今她身边有一把世人莫能比拟的宝刀。
敌人看她不起,天下看她不起,因她只是依附华仙和持晖生存的一只蝼蚁,姜首辅和许太后也许从没将她看进眼里过,但那有什么关系?他们会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
不分明
白休怨听出了她的决意,却没笑她异想天开,也不觉得这话有多大逆不道。久居云端的权贵不会在意蚁鼠辈的愤怒,也许他们注意到了,但是不以为意、不屑一顾,白君想起从前死在他刀下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不论身份高低,最后总是一张绝望扭曲的脸孔,师父说生死面前,人人都一样。
他自问没有经历过痛失亲人的苦楚——师父去世前已经缠绵病榻许多年了,除了一点寂寞、一点难过,他心里未尝不替她松了口气。非要说的话……他在记忆里翻翻捡捡,唯一一次他真正感到害怕是六岁那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师父发觉了追踪的官兵,将他暂时藏在农家储水的太平缸里,她说:“要是天亮我还没回来,你就自己走。”
秋初多雨,那缸并不是完全干燥的,最底下存了一层薄薄的积水,浸湿了他的整个鞋底。真冷啊,月光透过藤编盖子的空隙挥洒下来,像在衣服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他一边在心里默背心法和剑式一边哆哆嗦嗦的看着月亮高高升起,又缓缓落下,直到黎明时分,村里的雄鸡开始打鸣师父也没有回来,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如果师父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如果……她死了怎么办?
“……怎么了?”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却没想好要做什么,经她这么一问,半道生生拐弯,改为摸了摸她的头发。李持盈浑身一僵,在他掌心似依恋似乖顺地蹭了蹭。
她还是有点怕他,白休怨不免好笑,他把自己交到她手上,承诺会供她驱使、受她处置,她却像只怯怯的小猫咪,生怕他哪天反了悔,又拔刀向她。
“没怎么,你头发乱了。”本想故意吓她一下,到了还是收回手,“背后还痛吗?”
伤口大半结了痂,痛倒不痛,就是痒。这话不好说给他听,李九轻咳两声:“早就没事了,哪里那么娇气。”
布裙荆钗,素面朝天,她不知道自己比先前瘦了好些,本就纤细的手上、脚上布满细碎的伤口,连发髻都是最简单朴素的那一款。白君回想起从前她穿金戴银的模样,不得不承认珠光宝气的金玉首饰最大程度上缓和了她眉宇间的那种疏离,哪怕她其实是个心热的人。
只有心热的傻子才会心心念念想着复仇。
等了叁四日,好容易等到一列火车离开偃师,李持盈不敢熟睡,靠在少年身上睁眼到天明。她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前世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惨状字字如血刻凿在史书里,若是执意为这本就四分五裂的大明帝国再添一把柴,兴许就会重蹈从前的覆辙,她会成为汉民族、成为整个中华文明的罪人。
可她现在顾不了那许多了,难道她乖乖龟缩在天涯一角,伪帝和朝廷就能内安暴乱、外抗强敌?那帮满脑子权术的饭桶连区区日本都摆不平!朝鲜、琉球蠢蠢欲动,松磨土司趁乱逃回了四川,北京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有时人不能不承认历史自有其惯性,哪怕有叁代圣君变法强国,当一个王朝从内到外腐败透顶,积弊难返,贪官污吏、权宦外戚自然轮番粉墨登场——听闻北京城中,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刘忠顺利重振了东厂,重法之下人人自危,不知是姜立桐刻意捧杀还是怎么样,老百姓、说书人公然尊称其为‘九千岁’。
名不正则言不顺,朱珪到底还是落入了与真定同样的困境里,不,比真定那时更糟,真定是板上钉钉的天家公主、皇族血脉,她却极有可能只是个野种。
谣言宜疏不宜堵,许太后没掌过权,又也许是关心则乱,她打中了她的七寸,强权镇压之下水越涤越浑,加上与姜首辅意见相左、君臣失和,事情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到五月孟春初夏,襄阳地区出现了第一个自称是‘凤孙’的人。
洛阳去青州的这段路不算太长,只因途中小郎病了一次,把她叁魂吓没了七魄,加上铁路断续,不少地方铁轨受损、火车停运,闹得人心惶惶,一张车票有市无价、千金难求方耽搁了行程。不止朱家子孙,各地如今豪强林立,略有些本钱的山贼强盗就敢占山为王,谁能想到大名府这样名震一方的府城,唯一的火车站竟被一伙贼寇彻底掌控在手中?
“过两日有批货要出去,大家莫急,会有车的,且再耐心等上两日。”
强盗也要吃饭,要养活人马牲畜,免不了与外界生意往来,此时毕竟不再是从前小农经济,可自给自足,她只是好奇究竟什么货物,搞得这样神神秘秘。
“小娘子过后就知道了。”
赶着离开河南之人岂止成百上千?大户人家自有家丁护卫,坐马车、乘船都不妨事,中等人家出行首选却是火车,便宜快捷,省时省力。车站的中年妇人见他们生得漂亮,郎才女貌,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刚成亲不久吧?孩子取名了没有?”
这妇人的眼神透着古怪,白休怨将她挡在身后,憨憨笑道:“还小呢,只取了个小名浑叫着。”
她倒是想过给小郎取名,只是拟了几个都不满意,末了仍宝宝、宝哥儿的喊。小婴儿一天一个样,等他开始学说话,再没个名字就不像样了。等人走了李持盈忽然道:“要不就叫泽吧?字润之。”
这名字的主人想必还未出生,她虽然不太相信命运、气运之说,却想留个好意头给他,沾一沾伟人的福气,无缘建功立业也无妨,平安到老就好。
问名
一男一女再加上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出门在外自然是夫妇相称最方便,故白休怨想也没想,脱口道:“白泽?”
她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小小瞪了他一下:“李泽!”
原本该叫朱泽的,偏生这个节骨眼上,莫名其妙冠个国姓实在太过打眼,只好暂时从她的姓,将来大了再改回来想必也不碍事。白君原也没打算跟她争这个,笑了一声就罢了,倒是李姑娘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同我说过你叫什么呢,总不是真的姓白名娘子吧?”
果真如此,替他起名之人的品味也太独特了。
客栈简陋,上好的厢房左不过巴掌大,少年起身煮茶,刻意没有看她:“我叫休怨。”
息止为休,仇恚为怨,是哪两个字并不难猜。她想他大约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思索半晌:“我记得之前在妓馆里,有人唤你作‘玉倌’。”
他正欲纠正她不是‘玉倌’,而是‘鱼倌’,又觉得玉倌其名也不赖,尤其从她嘴里吐出来,璁瑢叮当,脆如玉响。李九半天没听见人答话,鬼鬼祟祟地抬起头,往那个方向偷瞄了一眼。
她一直知道白休怨长得漂亮,京城那样繁华的地界,近十年来她见过的诸多少年中只有严璋或可与之媲美(哪怕再偏心持晖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严璋是士子的清,如冰如雪;他是浪人的艳,似胭似脂。只因这人不爱笑,加上眉眼长开了一些,不似小时候妖气冲天,方不至于再被误会成女孩儿。
虽然气质不太相符,在她心里他是当得起这个玉字的。
某人察觉到她的目光,欲盖弥彰似的清了清嗓子:“随你怎么叫。”
李持盈:“……”
她就不该提这个,好端端的,气氛又尴尬起来。借照看小郎的名义,李姑娘匆忙结束了谈话,绕去次间煮牛乳——说是次间,其实也就相隔一扇屏风,透过粗制绢纱隐约能看到对方的轮廓。之前她问他为什么对她好,再之前他说‘找他借种还不如找我’,李九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多少能感觉到他待她的不同。
轻轻松松捧出一匣金条,十几岁就当街割喉锦衣卫百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想也知道他并非无名之辈。这样的人甘心跟在她一个落难乡君身边,帮她杀人做饭看孩子,原因仅是‘不愿你脏了手’,‘因为我想对你好’……免费的方是最贵的,如果他开口向她索要高官厚爵、金银财宝她反而不会这样为难。
离开北京的日子里李持盈很少想起江寄水,诚然她是很喜欢他的,只是这喜欢更类锦上添花:无忧无虑的时候有他很好,天翻地覆时她顾不上他。不论在北京还是洛阳,她没有动念要去找他。
她害怕给这段本来美好的回忆画上一个无比难堪的句号。
“……李九,李九?”天色还早,午睡了没一会儿小哥儿就醒了,自打那日病了一场,小宝宝越发犯懒爱娇,稍不顺心就哼哼唧唧地哭,想是没什么力气,以前他闹脾气都是扯着嗓门使劲儿哭喊,冷不丁换了种哭法,李持盈不免难受心疼。今日不知怎么,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哄孩子,白君不得不走进去问说:“他是不是饿了?”
她啊了一声,慌手忙脚地将装着牛奶的铜壶提下来,不仔细烫伤了手,又是嘶的一声。少年心道果然还是个笨瓜,一面从荷包里取药一面拉过她的手:“你方才在想什么?”
想得那么出神。
他的神情太过坦荡,教她觉得自己那点害怕和防备根本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就是高义不行吗?江湖侠客见不得弱女子落难、无辜人蒙冤,于是顺手帮她一把,有什么不可以?
“没、没想什么,”不知不觉间耳根子红了,脸也热起来,她眼神闪躲,“……在想去了山东怎么说服伯父。”
白休怨懒得戳穿她,只道:“还痛吗?我去买块冰来给你握着。”
“先把牛奶倒出来吧,加点点糖,凉一会子就能给他喝了。”
李泽闹了一会儿,见无人理他,自己没意思起来,躺在炕上掰脚丫玩。他继承了朱颜的眼睛和发质,一头乱蓬蓬的小卷毛裹在襁褓里,像只炸毛的小狮子或小花猫。因看见白休怨过来了,登时脚丫子也不好玩了,啊啊叫着要他抱。
白君和他熟得很,见状哄他说:“吃完奶再抱。”
人长的漂亮就是讨喜,李泽竟没生气,还笑的喷出几滴口水:“阿巴,阿巴
风起作作
风起作作
“……”
“……”
没人这样教过他,李持盈没有,白休怨更没有,不知他从哪里学了来——许是看病时大夫随口逗了他两句。小儿开始学舌差不多就是他现在这个年纪,亲生爹娘都不在身边,李持盈最多教他喊姨姨、阿姨,倒从未试图令他呼唤父母,南方人称母亲为‘妈妈’,父亲为‘爸爸’,而那个给他看诊的医生恰好出身湖南。
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立刻错开眼神,本来没什么,她满脸写着‘不是我’,连他也不自在起来,调好牛乳便出门买冰。
入夏后白天变长,街上的行人却不见增多,城中大户人家、官绅家眷能走的早走了,或北上投靠亲友,或西去躲避战乱,这里地处卫河与繁水的交界处,除了火车站,水匪们还霸占着数个码头,时不时进城一番劫掠,听说连本府通判的小舅子都给他们杀了,各部衙门自然形同虚设。到下午热气上来,街面上拢共剩了几个小吃摊、三五间杂货铺,花子懒汉们百无聊赖,不时有光着脚的小孩儿一行叫卖报纸一行跑过长街。
特殊时期,当然是买不到当日的新鲜报纸的,最好也是四五日前,他买了冰,又去成药铺补了些药丸药粉,一回头,但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少年立在街口大放厥词:“……我看凤孙能赢!他既然敢出来,心里肯定有盘算,这仗三五年内必能了结的!”
年轻伙计们打着算盘嘲笑他:“他是会刮风还是会下雨啊?瞧把你能的,若是真龙天子,当初怎么没坐上龙椅呢?”
老百姓别的不知道,藩王之富总有所耳闻,他们平素无权,却有世代积攒的家底,故能招兵买马,一朝撕破了脸,与朝廷分庭抗礼。凤孙的身份再高,毕竟不能当饭吃,一个爵位都没有、寸功未建的黄毛小儿,拿什么服众啊?后半句话不好当着人说出口,那小凤孙打小养在京城,十几年来从未出过京,忽喇巴冒出这么个人来,是不是本尊且不好说。
白君听闻凤孙两个字,眉心一突,快步走过去买了份报纸,仍是《关中日报》,扉页上特大加粗印着标题,说朱持晖近日在襄阳城中现了身……薄薄一页纸张顿时变得有些烫手,先不管他死没死,就是侥幸逃出生天,为什么会去襄阳?一如李持盈所料,眼下各路藩王正积极巩固地盘,别的不说,火器厂、造船厂与铁矿、盐矿必须尽可能多的掌握在自己手中,个别封地相邻的只怕已经交了火,这当口冒出来,不是成了现成的靶子么?
他花了不到一秒作出定论,想是假的。
但李九不会在乎,明知是假的她也一定会去一探虚实。
手指摸索到方才药铺老板找回的几个铜钱,白君认真思忖,要杀吗?眼前的报童约莫十二三岁,脸上一片懵懂,因为做成了一单生意,眉梢眼角还有些得色;铺中几个懒洋洋的伙计最年长者也不过二十上下,个头不高,体格也属寻常,从步伐判断这几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快的话只需一霎那的功夫,他记得这后头有条小巷,人一闪进去便可以消失不见——
“小哥打哪里来?吃过饭了不曾?厨下还有些中午剩的面条,不嫌弃的话何不进来吃一碗?看你面善,算你便宜点。”
他低头一笑,似乎正准备答应着跨进店门,忽然脚步一顿,等一等,为什么他要阻止她去找朱持晖?就算杀光眼前这几个人,难道还能叫全大名、全山东的人不许卖报纸?奶包期待大家的加入Q裙1019311803
她几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朱持晖,为什么他会认为,一旦李九回到弟弟身边就不再需要他了呢?
回到客栈时三点将过,大厅里静悄悄的,连一向热闹吵嚷的厨房也没了声息,仅有的几只瘦鸡仔鸭都挤在竹笼子里,蔫头搭脑地闭目小憩。他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手没碰到房门便知情况不对,有人来过,还不止一个。待冲进房内,只见里头一片空荡,午后的阳光洒在地上,正照着她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根发丝。
她不在……
是因为看见了报纸,所以马不停蹄赶去襄阳了?白君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这个堪称荒诞的念头硬是从他大脑里钻了出来,且久久挥散不去。
“……不对。”他强迫自己恢复冷静,四处检查搜索,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唯独屏风上新添了一道指甲刮痕。白休怨低头去看,恰在这时床下隐隐传出一声婴儿的哼哼声。
李泽的襁褓被仓促推到了最里面,一头小卷毛因此沾上了不少灰尘,他听到熟人的声音,心下委屈,偏偏身体沉重,怎么都睁不开眼,竭尽全力才勉强发出两声微弱的叫声。
————
写的时候突然想到蕙质兰心,心心相印,印贼作父……
小白:拔刀(。
上一章有个错误,大名府已经在山东境内了,骚瑞,应该是有批货去青州,而不是山东。
另外宝刀指的就是小白啦,这可是“我想谁死谁就一定狗带”的无副作用buff,用得好能起很大作用哒
天下巾帼
天下巾帼
李持盈做了一个极端恐怖的梦,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过,因此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自己身在梦中。
阳光烈烈的北京城,与以往任意一个夏日全无分别,屋里摆着冰山,闻笙馆的小院内灼灼开着石榴和紫薇,更远一些的花园子里蛙声蝉鸣连成一片,侧耳细听还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和小女孩子们喁喁切切的低声谈笑。午后暖风熏得人困意慵慵,她试着喊了几声竹枝,无人应答,推门出去,整座公主府空无一人。
是都在午睡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忽然不见了?
李乡君快步奔走在北京内城的街头,平素出门大都乘车,再不济也有丫头媳妇们簇拥在身边,她从未独自一人走过这么长的路。太阳始终挂在头顶,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背后有人唤她:“姐姐。”
回过头去,只见城门上高高悬着一颗人头,持晖的头发散着,满面干涸的黑血。
差点尖叫着醒转过来,整个人似被打了一闷棍,冷汗早将后背衣物濡得半透——之所以说是差点,李九嘴上不知何时被绑了一根布条,除了细碎无章的呜咽,半点声音也吐不出来。四周一片漆黑,唯有静谧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头仍痛得厉害,过去好一会儿她方能判断出自己这是漂在水上,船舱不够大,横七倒八的挤着几十上百个年轻妇人,有的衣饰华丽,有的粗布麻衣,胳膊大腿互相交叠,无一例外都死死昏睡着。她想起那阵诡异的香味,心道果然是教人下了药,这一路有惊无险,她渐渐放松了警惕,白休怨不过离开片刻,居然就着了歹人的道。
双手被缚在身后,两条腿动弹不得,大约是坐得太久,血流不畅,只不知那把手枪有没有被搜罗了去。白君同她说起过,所谓蒙汗药、迷魂药的药力其实十分有限,若真能轻轻松松麻翻几个彪形壮汉,世上哪里来那么多亡命悍匪?与其费那工夫杀人劫货,一齐药翻岂不省事?故这药往往只对手无寸铁的妇孺使用,吸入的剂量太小,比吃进去的效力更弱了一层。
也许过了三个时辰,也许五个,陆陆续续有人醒来,大家先是惊慌无措,奋力挣扎,发现实在挣不开方垂头丧脑地哭泣一阵,始终没人来给她们送饭,哭声过一会子便自动小了下去。
“我爹是清河县主簿,他肯定会来救我的。”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孩使法子解开了嘴上的布条,想是新嫁不久,脸上还带着些少女的天真无畏,“大家不要怕,他们既没杀咱们,必定拿咱们有用。”
光线昏暗,她看不太清她的脸,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周围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受到了她的鼓舞,众人收了眼泪,纷纷开始回忆遇害前的情形,好对着景儿排查凶手。嘀咕了没一会儿,想是为了给自己打气,有人咬着布条呜咽道:“我姐姐是县里的牢头,爹娘死的早,就剩下我们姐儿俩,姐姐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我外祖母是元家村的女秀才,她知道我丢了,决不会善罢甘休。”
恍惚间李持盈想到前世看过的一句话,‘唯有小说中的女人才会因情伤抑郁而死’,现实里的女子,不论身份高低,大都练就了一副铜皮铁骨,车到山前必有路,命运没有判我死刑,谁肯轻易认输?转念又想起公主已薨,李沅下狱,不会有人来救她。
……也许有,但这船行了至少一日,鬼知道漂去了哪里,白休怨再喜欢她,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力气。
饥饿极耗体力,尤其对一个几乎没有挨过饿的人来说,又过了两日,李九浑身脱力,眼冒金星,嘴皮都干得裂开,靠窗的一个青年娘子本来睡着以节省体力,不知怎么忽然睁眼哼了几声,紧接着整个船身一震,外头有人大声说话,她立刻意识到:船靠岸了。
几天来李持盈心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到底没牵累李泽,发现被下药后第一时间她就将他的襁褓挪至床下,不知白君找着了没有。隐隐有一丝天光透进舱内,肉眼可见的,大家都强行打起了精神,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老样子,你先进去挑……身强力壮的……送进纺织厂……”
“余下的不拘好坏,一船装了卖到外国去。”
纺织厂?这帮人胆子真不小,竟敢私自贩卖良家女??逼良为贱在大明是重罪,她不由更努力的竖起耳朵,但听一道尖利的男声道:“放心,凤孙那事一出,京里慌得无可无不可,连应天也乱了,谁有功夫管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