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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账目甩到了八仙桌上,青瓷盖碗都因为他的动作猛烈地震颤了两下。
“好啦,好啦。”孔颂今笑眯眯地摇头,伸出短胖的手在空中虚虚摆了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我把那些行头卖过去的,当然是我。”
“既然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就给我个说法吧。”柳方洲沉声说。
“说法?”孔颂今重新在柳方洲对面坐下,搓了搓手又是呵呵直笑,“我预先取下我分内的钱。怎么?你们王大班主一定要高风亮节,当一个罢演罢唱的业界模范,难道也要连累到我赚不着钱不成?我可不想跟着你们喝西北风!”
“什么是你分内的钱?这难道是你分内的东西?”柳方洲狠狠一拍桌子,“孔颂今你这是在偷!无耻下流!”
“哈,你这样的有学问有教养,怎么不去和外国人拼刀子拼命,反而在这里骂我这个华人?”孔颂今仿佛没有被面前黄口小儿的话语刺痛到丝毫,仍然在嘴角堆了一层层的冷笑,“我告诉你柳方洲,我不仅从你们庆昌班捞了一笔油水,现在的市长大人还亲自为我封了官呢!可比跟着你们庆昌班东跑西颠的强,还要处处看你们角儿的脾气脸色,赚几个窝囊钱!”
他一心为钱,真的因利叛变倒也是情理之中,早在柳方洲拒演中秋堂会的时候就有所表露。
只可惜这时的柳方洲心里没有想到太多,难言的愤怒与悲哀也让他想不到太多,他腾一下站起身,捏紧了的拳头直直地朝着孔颂今的面门招呼过去。
柳方洲常年习武,又身高体壮,年近半百的孔颂今自然毫无招架之力,结结实实被打翻在了地上,茶碗也被丁零当啷一阵带翻,茶水泼湿了孔颂今的寿字苏绣马褂。
柳方洲俯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挥拳还要再打。
“哈哈哎呀,哎呀。”孔颂今脸颊上已经青肿了一大块,仍然瞪着柳方洲冷笑,“我还以为你和王大班主一样是个假清高呢!原来是个这样爱动手的货色!你们庆昌班里人人装着自己贵盛无比,眼里谁都看不起,唱了几句文绉绉的戏就以为自己有头有脸了,把我孔颂今呼来骂去,我呸!还不一样是下九流的货色!戏子就是戏子,一辈子卖笑给别人的命,还挑挑拣拣买不给洋人了?”
柳方洲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一时间怒火中烧,揪着孔颂今的领子只是把牙咬得咯吱作响,说不出话来。
“我就告诉你吧。”孔颂今把自己的衣服从柳方洲手里一把撕出来,“你可别真以为你口口声声叫着的王大班主、洪师父是什么好东西,我孔颂今明明白白给你说清楚,《苏三起解》你又不是没学过,这洪洞县里压根没好人——一个假善人、一个老姑娘,还要带着你们说什么罢演救国!天大的笑话!”
他呸的一声从嘴里吐出半颗带着血和痰的碎牙。柳方洲刚才那一拳着实下了一些力气。
“送客!”孔颂今气急败坏地对着内厅喊了一嗓子。
柳方洲把手里抱着的木箱放在桌上,里面发出了首饰碰撞独有的清脆响声。
“你的扇子也在这里。”柳方洲对杜若说,“当铺老板原封不动退了回来,除了那顶大凤冠,并没有落到他们那里。”
西街当铺的老板听柳方洲解释了事情经过,坚决不要柳方洲赎物的钱,说物各有主,本来就是庆昌班的物件他不能再索要钱财,日后自然会向孔颂今要账。
“那么是……”杜若想起了孔颂今的新差事,心里登时觉出几分寒意。
“孔颂今自己说,那顶大凤冠他卖给了外国人。”柳方洲面无表情地说给杜若听,“外国人很喜欢这些东西,就像喜欢皇宫里的壁画、古寺里的经卷一样。”
他们不仅喜欢,还想拿回去自己用。所以用药水浸泡揭下了一张张古画,用运输机带走了一箱箱古籍,也愿意豪掷千金,从满脸堆笑的孔颂今手里买到一顶古色古香的凤冠。
他们也许并不懂得贵妃醉酒或者铁冠图刺虎的戏文。柳方洲也知道几个学问高深的汉学家,可是与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任何一个人相比,再智慧的学者也不能全然体悟每一颗珍珠上的故事。
可悲的是,懂得它的人将它双手奉送出去,送出去还要千感万谢,仿佛自己占到了天大的便宜——凤头衔珠叮啷作响,仿佛戏里戏外几千年的叹息。
孔颂今不仅私自倒卖庆昌班的行头、向敌伪政府倒戈叛变,还带走了庆昌班一切统计用度的公户账本。
他也许是压根没顾上,毕竟这些物什对他升官发财没什么用处。
杜若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收回,落在了桌角放着的、自己刚买回来的兔儿爷上。
他突然觉得那白漆上勾出来的笑脸有几分像孔颂今。
每次见到都是满脸堆着笑,寒暄着客套着的孔颂今。油滑市侩、虚情假意的戏班管事,空有打扮得威风漂亮的外壳也无济于事,打碎了内里原来是土块泥雕,被风一吹就四下零落,活像是墙头一根寄生草。
就算是这样,他也觉得自己脸上兔儿爷似的贴着金!
“就不能,再从外国人那里买回来吗?”杜若低声问。
他默默伸手,将兔儿爷掉了个方向,不再让它面朝着自己。那会让杜若心里更加烦闷。
“只怕是拿不回来。”柳方洲摇了摇头,“那些外国人精得很,转手再卖的时候要多出好几倍的价格来。”
“原价拿不回来?”杜若垂下眼睛思索着,“原价拿不回来——那这样。”
他转身拉开紧紧扣着锁的妆匣。
妆匣最上面一层的扁屉里,放着一张雪白的银票。
柳方洲认出来那是余家堂会的时候,余太太一时高兴赏给他们的戏钱,是柳方洲与杜若登台演戏以来,头一遭拿到的赏钱。
“这里还有钱。”杜若面不改色地拿起银票,拍进柳方洲手里,“师哥,拿这些一起应当够了罢?”
按照杜若的性子,他将这张银票一直放在这里,一定是想留作纪念的。
“好。”柳方洲慢慢地点头。
杜若知道他与自己有着一样的心,也向师哥弯起眼睛,轻轻笑了笑。
柳方洲将那顶光华灿烂的凤冠赎了回来,珍重地用棉布擦拭过,整理好排穗流苏,封进盔箱。
不知它是否还有重见戏台的时候。
再次把“封箱平安”的字条贴好,柳方洲暗暗地叹气。
一定会有的。他又转念安慰自己,庆昌班的戏只是暂歇一时,等战争结束的时候,等京城重归安宁的时候……
他的师弟还是会戴上这顶凤冠,在戏台上轻轻展开泥金的牡丹扇子,再唱一场艳绝京华的《贵妃醉酒》。
柳方洲从西街回来的时候,还向杜若描述了杂耍店的老板的死讯。他因为伪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