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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光线里,披挂着褴褛冕服的枯骨面朝大门直直站着,黑洞洞的眼窝盯着来人。
他一身发黄的破烂骨架,五百年的时光让他一身坚硬骨头也快撑不住了,他看到大门洞开,以为心愿能得偿,进来的却是同他生前一模一样的一位神祇。
南衡望着他,看他下颌骨动了动。
没了声带的一把骷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地垂下了头。
赵景铄活着的时候尽做白日梦,得了一种“妄念”的病,且病的不轻,打造了他没用的小妖精生老病死都足够装载进去的陵寝,替他备了许多年的春夏秋冬都能用的衣,替他做了一年四季都用穿的鞋,收集了许多神兵利器放在这里,怕他以后在外同人争斗吃亏,要替他武装到牙齿,还有许许多多奇珍异宝,怕他看人间寡淡无味,还有这些珍玩让他赏心悦目。
他准备了许许多多,连死亡都不能让他放下一腔忧愁,惦记着他的小妖精本领低微,往后餐风露雨,受太多苦。
于是一缕执念的魂和不舍化成的灵,向死而生。
这抹执念自赵景铄使,因归位的神祇而强大,撑着破朽皮囊守在陵墓里,等了许多年,希翼着他等的人回头就能看到自己——不用找,我怎么舍得你受苦。
南衡向前走了一步,脚下黏腻,他低下身,看满地溢出的是门轨里无用又多余的油。
油脂一层又一层厚厚地堆叠,仿佛能看见一个身着冕服的身影,一年年地蹲在门后,将装满油脂的小瓶倾倒在满溢的门轨里,轨道缝隙早已被油脂填满,他还不肯罢手,年年复年年地养护着大门,怕铜门太重,他的小妖精推不开。
握着油瓶的手逐渐朽烂,皮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身上帝王冕服也一年年损毁的不成样子,让他连最后的体面都无法维持。
他本是繁盛浩大之美,却撑着丑陋骨头,做这桩每年必做的琐事。
南衡踩着油脂前行,脚印深深落在上面,软黏的质感仿佛冥狱底万年累积的黑淖,黑泥蕴养出厉鬼和恶魔,互相吞食啃咬,他仿佛就踩在那些血盆大口里前行,生生无穷尽。
枯骨也咔咔地动着,往前走了两步,朝南衡伸出微微蜷曲的指骨。
南衡伸手握住他的,温热手掌攥住冰冷指骨的一瞬间,骨架上的术法被激活——源自南衡归位后的一点私念,用一个小小的术法,想看到小妖精脸上惊讶又惊喜的神情。
然而真正看到这一切的只有南衡自己,他看着相交的指骨上飞速长出皮和肉,血管经脉开始蔓延,从相握的部分开始,血肉逐渐长遍全身。
南衡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曾松开,直到骨架重新恢复成人,乌黑的发,紧实的皮肉,跳动的心,奔流的血。
赵景铄睁开眼。
他们久久凝视,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像一场亟待毁尸灭迹的笑话。
第二十九章
烛光太亮了,像正午烈阳。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面对着面,藏不住的狼狈曝尸在骄阳烈日下。
让人一时分不清他们谁更狼狈些,是等了五百年的孤魂还是归位后看了五百年的神祇。
孤魂小声囔囔,说给自己听:“我该想到的,他那么笨,胆子又小,早就说过不会走他父亲的老路,又怎么会来这里看我。”
南衡听他自责自怨,想说点什么,又实在提不起力气,便是骂两句,究竟骂的又是谁呢。只好伸出食指点在赵景铄的额上,手指带来的阴影落在这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像白玉染瑕,像一文不值的他自己。
赵景铄这具皮囊里魂体不全,全凭一股执念强留了他的两魄——他的哀与爱。
凡人总有无尽执念,如人间游荡的野鬼,一缕未消执念,常常牵着魂体都归不去阴曹。
而他成了凡人,自然也不能免俗,欲壑难填地贪妄丛生,得到一点,则想要更多。
于是一缕执念强留两魄还不罢休,又生生挣扎出了灵,支撑起皮囊,非人非鬼地苟延在陵墓里。
像个怪物。
占了他两魄又生灵的怪物在地宫里从来也不肯安静待着,拖着一腔烂肉走来走去,点亮烛台,给门轨添油,看一看沈珏穿过的甲胄,摸一摸他用过佩剑,骨头都掉粉了都还要无时无刻地向他传达焦灼——我的小妖精怎么还没回来。
南衡拿他没有办法,就像人类总是拿自己的恶习没有办法,只好投降般将景象传到他的脑海里,让他看到结局——他的小妖精不回来了。
不仅不会回墓里看看他,连人都懒得做了。
“他去做石头了。”
南衡收回指尖,明明是在劝旁人,却又像是在规劝自己:“别等了。”
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爱与哀,落在红尘人间,长成了一个小怪物,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只好低声下气地重复:
“别等了。”
顶着赵景铄皮囊的小怪物眨了眨眼,眼圈红红地望着他,忽而落下泪来。
他的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一滴接着一滴,安安静静地滑过鼻翼,滑过下颌,砸在拖沓地面的褴褛袍服上,无声又无息。
南衡说:“你哭什么。”
小怪物嗓音嘶哑,缓缓地答:“哭你。”
哭什么呢,南衡不在意地哂笑。
小怪物哀戚戚地哭着,哀戚戚地望着他,哭腔拖得老长,回了他先前的话:“我还没等到呢,我还要等。”
“一定要等到么,”南衡叹了口气:“他做了顽石,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开灵智,开了灵智也是崭新的一生了,哪里还记得你?”
小怪物又倔又拧,能一缕执念强留两魄,可见执念强大,执迷不悟。
闻言很没有样子地走到自己的棺材前,摸了摸已经朽化的棺椁,自己爬了进去,用行动表示不赞同。
石粉扑簌簌地掉,他躺在里面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想大不了再等到朽烂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着想着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又坐起身探头对南衡道:“我回到你身体里去,你带我去找他。”
“你不怨我害死了他?”南衡问。
小怪物却茫然地问:“什么是怨?”
南衡想着自己又忘了,这玩意儿天然只有两魄,连主魂都没有,哪里知道怨恨。
南衡没有解释,又问他:“若是回归,你的灵智就没了,你也愿意?”
陵墓苟存五百年的小怪物有赵景铄的全部经历和记忆,知道何为灵,也懂得灵是多重要的东西。
仅有的两魄却让他淡化了许多杂事,心心念念只有一股关于小妖精的执念,因而无所谓地道:“你拿去。只要带我去找他。”
南衡却笑了起来。
他轻笑着道:
“等了五百年的是你,他找的也是你,我只是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