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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让他在最后三年累封门下、中书两省长官,自此为群相之首。

贞观二十二年,房玄龄病故,不久李靖辞世,他亦病势沉重,卧榻不起,御医皆惶恐言回天乏术。

君臣泪落如雨,相顾无言,李世民又令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为顾命大臣,叮嘱遂良务要留意。

他说,辅机身份特殊,功劳彪炳,不可令其遭逢小人谗害,卿需千万保护好他。

褚遂良含泪答诺。

贞观二十三年,帝崩于含风殿。

至此,君臣一梦,死生西东。

*

后来贞观与开元俱成了烟云,安史之乱终了,永泰年间,吐蕃乘乱攻陷长安。

代宗令郭子仪率军击破吐蕃,历经动荡的唐室,至今终于收复故土。

山河破碎,长安寥落,昔日九成宫的墙垣颓圮荒败,唯独城春的草木仍旧蕤深。

又是一年上元,有人自长安鬼市淘得一部古籍,乃晋代泰始年间刻本,如获至宝,当即购回家中。

正翻页时,一张陈旧的笺纸掉落。

那人疑惑捡起,却见其上红漆褪色,唯墨迹尚存。虽以胡语写就,然而字体清丽,应是一异族女子所留。

购书人邻居乃一世代久居京城的博学宿耆,于是他当夜敲其门户,执灯相问。

邻居遂以官话念予他听:

一愿与辅机终老。

二愿哥哥长命百岁。

最后一行字已然模糊,须经细察,方依稀能从笔画中辨清。

他却闭口不再言语,稍顷,瞳中似蕴积了红痕。

购书者见他陷入沉默,蹙眉追问:“第三个愿望究竟是甚么?”

却未听见回音,他惊诧再看,苍髯白发的老者竟已怆然泪落。

那年元夕,灯火阑珊,少女眉目如初,正与身畔友人执笔许愿。

「阿盈怎有这么多愿望?」高鼻深目的胡人女子惊讶地瞥向少女手中的祈福红笺。

少女摸了摸鼻尖:「我一共许了三个,我想许的越多,总有一个会实现的罢。」

她仰起头,将红笺郑重地挂于树梢,系紧绳结,慢慢阖上瞳眸,轻声呢喃祈祷。

*

显庆四年春,许敬宗诬长孙无忌谋反,李治竟不问所由,径自下诏剥夺官爵,流放黔州。

长孙无忌未作出任何反应,连半分质问也无,平静地接受了意料之中的结局。

如他所想,这一日早该到来。

流放地的斗室孤陋清简,举目除却一方矮榻,结网窗牖,此外别无长物,倒有了当年随李世民征战时军营的影子。

伴他流放至此之人,只有二三随从,其中有一老仆,常见主人凭窗遥眺远方,于是忍不住出言相劝:“郎君休得惆怅,浮生本就如梦,万事皆空,郎君年过半百竟仍是看不穿么?”

长孙无忌闻言苦笑,他如何能知自己惆怅的是甚么。

非为过往绮丽,眼下岌岌处境,更非为逝去如水功名。

乃为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那里恍如隔着这千万重山峦叠嶂,漂泊雾影掩过数不尽的楼台宫阙,雕梁飞甍,茫茫然空余遗响。

他竟然开始庆幸,庆幸她已经去世了,否则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被扣上谋反如此荒谬的罪名,连长安也成了回不去的泡影,宗族俱流放岭南,必然会伤心难过。

他怎舍得让她难过。

仿佛一闭目,她的面容仍清晰浮现,可细算来,她离开他的时日竟将比他们陪伴的光阴还要长了。

少年夫妻,终究未至白首。

他唤老仆取来纸砚,提笔舐墨,点一盏昏黄枯灯,借着萤萤微光,伏案默书经文。

末路孤寒,他惟能以此作为寄托。

老仆长叹一声摇摇头,放轻手足离去。

室内空留一人,长孙无忌疲惫已极,眼前京洛旧游故人途经停驻,纷纷乱乱,面目明彻。

「我知辅机欲避嫌之心。」彼时已显病态的帝王凝望着他,眼眶濡湿,「可如今朕唯有辅机可以托付,你若执意不肯,朕的大唐与雉奴不知何去何从。」

自古顾命权臣能善终者有几人。

但纵然二人俱通熟史书,李世民亦只能将此重任强加于他,而他亦接受了。

李世民不舍又能如何,他竟退无可退。

而长孙无忌为了大唐,为了十余岁时倾心相知的李二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士为知己者死,虽万死也难辞。」他俯身再拜,尽力宽慰着挚友与君王,「臣长孙无忌,谨遵圣令。」

可永徽终究不是贞观,此时的长安亦非彼时的长安。

他到底还是未能实现李二郎的期望。长孙无忌想道。

此时眸前天河流转,脚步又踏入一处陌生之地。

这是一座偌大的屋室,其间充塞千百册卷牍,青年男女端坐于桌椅间,俱各专注阅览。

他在这间貌若藏书室的处所向前踱去,忽地目光定住一人,旋即停了脚步。

少女正伫立窗台前,倚着雪白墙壁,手中捧着一部厚重的书卷。

他低首视去,隐约窥得扉页“唐书”二字。

他就这般在晨光熹微之中,静静地,静静地凝视她读着自己的结局。

她到底还是会难过。

他走上前去,想为她拭去眼角泪痕,可指尖在触碰到她面庞的一瞬间,刹那烟消云散。

“王世充坚守洛阳不出,连月僵局,辅机可有妙计?”

军营外朔风呼啸,远处洛阳城固若金汤,隐约藏入乌云之中,营帐中的青年忧虑问策。

“破一城,当先行教化,辅机所言甚是。”

青年听罢陈词,霎时舒展双眉。

“我绝非坐以待毙懦弱宵小,辅机一语已定我决心,卿等勿再言矣。”

那一夜,青年破除所有犹疑,目中透出坚毅,缓缓按紧腰间剑柄。

他正惘然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欢快唤声。

“辅机今日何不与我赴芙蓉园观花赏酒,午间共垂钓于昆仑池乎?”

他旋身相视,李二郎着美衣轻裘,于天际朝阳处,向他纵马驰来。

“辅机怎生有些拘束。”李二郎勒马,见他面容怔忡,甚至静立半晌未有反应,不由扬鞭大笑,“莫忘了,我们该是一世知交。”

他启唇欲答,语未出口,眼前景象忽又迁移,再度变作一座空旷的天地。

三五男女生正围聚于李盈身旁,观着她在宣纸上落墨挥毫。 W?a?n?g?阯?F?a?b?u?Y?e????????????n?Ⅱ????2?5?﹒?c?o??

长孙无忌已经很久没有见她写字,于是敛袖上前立于案旁,望着她在砚中仔细研墨。

“盈盈的书法刚又得了奖,快给我写一幅带回家收藏,说不定以后成了大书法家,那可就千金难买了。”女孩笑语钻入耳中。

李盈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向来惯于满足他人愿望,当下也不推辞,从旁换了张新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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