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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鼓地巡视了一次廷尉狱。旌旗开道,骏马轺车,怀桢本人还穿了一身招眼的褒衣,大袖飘飘,髻簪白笔,宛如一名刚进学的斯文儒生。于是代守廷尉的杨标也不得不披挂上法冠皂衣,诚惶诚恐地出门迎接。

怀桢从轺车上施施然而下,目光掠过杨标,低头轻慢地理了理衣袖:“孤来瞧一瞧逆犯魏之纶。”

这一句话,廷尉寺两旁街道上的看客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杨标自然恭迎,带几名狱吏在前领路。其实不需要领路,于怀桢而言,廷尉狱的一砖一石都埋在他记忆的褶皱里,此刻每一步踏上去,那褶皱便被掀出来,生满青苔的碎片哐哐当当地掉了一路。霉味争先恐后涌进鼻端,亮光从身后灭没,愈往下行愈是阴冷,直到一片牢中平地,是案犯们受审行刑之所。四面挂满沾血的刑具,当中一张荆棘编就的席垫,上首则是威严的七尺高台。

怀桢望了一会儿那高台,直到火焰照得他双眼发酸,才拧过头,继续往牢房深处走去。

重重铁栅之后,魏之纶仍在读书。

经过这些时日的折磨,魏之纶已瘦得形销骨立,但那方正脸庞上的一双眼眸却更加亮得出奇,仿佛即使在黑暗里也能伸出利爪将人攫住。怀桢走入牢中,他便用这种目光撑住怀桢的脚步。怀桢的手向后摆了摆,示意杨标带旁人退下。

杨标躬身领命而退。

魏之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看着怀桢在自己面前满不在乎地盘腿坐下,才道:“原来杨廷尉也听您的话。”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像刀刃抹在喉咙。

“谈不上。”怀桢如变戏法一般从怀中掏出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我此番探你,长安城人尽皆知,他没什么好怕。”

魏之纶笑起来:“你连最后探望我一次,都要算计。”

怀桢却不笑,手腕微斜,酒水汩汩而出,如一道清泉注入杯中:“你舍了性命不要,我自然要算计得十分周全。”

魏之纶道:“皇帝会信你的。”

怀桢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无法再与魏之纶说,皇帝其实已经调遣十万戍卒去塞上埋伏匈奴,自己却仍一意领兵出征,或许让皇帝失望。失望是一种很伤人的情绪,由失望会逐渐生出怀疑的锯齿,他的哥哥,终于还是要怀疑他了。

自己无法再与魏之纶说,自己永远在揣测着哥哥的怀疑。直到今时今日,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怀疑的阴影,却好像等到了某种宣判,有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殿下。”魏之纶忽而抬高声音,“殿下!”

怀桢蓦地回神。

“这一回,您只许胜,不许败。”魏之纶紧紧盯住他,斩钉截铁地道。继而,又叹口气,像是把千斤重的担子卸下来交托给对面的人:“往后的事,我便顾不上了。”

怀桢低下头,终于,好意地对魏之纶一笑:“鸣玉去为你求情了。可惜皇上铁石心肠。”

魏之纶的眸光动了一动,仿佛是酒水的清光在他眼中投下轻微的涟漪。旋而,他又一哂:“这与我已没有关系。”

怀桢拧了拧眉毛,模样很是固执:“鸣玉她喜欢你。”

魏之纶重复:“这与我已没有关系。”

怀桢追问:“你不想弄明白了再走吗?”

魏之纶伸手去接过酒杯,腕底的铁链被拖曳,发出粗哑的摩擦声。“为什么要弄明白?殿下没有听过凿七窍而混沌死的故事吗?”

怀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也变得直勾勾的,显见得是很不服气,但这不服气又透出一股幼稚,让魏之纶发笑。齐王今年二十岁了,英明神睿,谋定后动,好似天下都尽在他的掌握,可魏之纶发现,总有一些东西是齐王永不能理解的。这个过于聪明的孩子,总是想要一些极其简单纯粹的证明,却不知道这世上最弥漫的只是混沌。

“我小的时候,读圣贤书,最仰慕比干、伍员的忠肝义胆,直谏而死,又有何惧?”魏之纶举起酒杯朝怀桢一敬,便仰头饮尽。怀桢张了张口,又顿住,目光从那酒杯缓缓移回魏之纶苍白的脸上。“如不是殿下相救,我早已为了自己的理想,戆直地死在长庆十一年的司隶校尉狱中。”

怀桢的喉咙动了一下:“你是怨我?”

“我是感激殿下。”魏之纶朗朗一笑,“如不是殿下相救,我不会苟活这许多年,不会多看了这许多风景,更不会与长公主相识。其实——”他思索了一下,手指点了点杯盏,“你说你记得前世的事情。那么前世的我,当真从没有见过长公主吗?”

四壁凄清,不透风的砖墙闷住骇人的秘密。他说得那么平静,好像前世今生云云都不过是寻常,怀桢却猝然抬眼,又更仓促地垂落。

“也许是有的。”怀桢不确定地回答,“但那又怎样呢?”

也许在街上掠过一眼,也许在朝堂上有过一两句的交谈——但那又怎样呢?人与人的一生轨迹交错,辙痕错布,不是每一道都值得花力气去辨认和索解。

魏之纶笑,话音已很虚弱:“你说得对。横竖这一世,我也没有遗憾了。若还有下辈子……”

若还有下辈子,他还要怎样呢?他实在也想不出来。因为,他已经没有遗憾了啊——有遗憾的人,才会对未来提出许多虚妄的要求。

“——来人!”怀桢蓦地站了起来,仿佛是魏之纶这无遗憾的坦然刺中了他。他的衣袍抖动,火光从那精致的衣角颤落。

只是片刻,杨标入内,向他行礼,他便大步离开。

他走时和来时一样从容,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狱吏检查一番牢房,预备关上牢门,又觉这姓魏的案犯安静得令人发毛。于是走近几步,推了一下对方,谁料魏之纶全身僵硬,竟然推之不动。再探鼻息,已是气绝。

他坐在墙角,穿戴整齐,面色宁定,手中还捧着那一卷他早已读得编绳脱落的旧书。

原来那是一卷《庄子》:“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

六月十九日,大军出征的前一夜,怀桢在承明殿的书阁外等了三个时辰。

直到留芳出来,小心地答复他道:“陛下已就寝了,明日殿下出征,事甚繁琐,还望殿下也早去歇息。”

月亮渐渐残缺,心跳却越来越快。若在过去,只要他们还能同床共枕,怀桢就还有把握去摸一摸哥哥的心脏。但此时此刻,至少离京之前,哥哥是不愿意再让他探看的了。

他只能去回想他们上一次欢爱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上一次在承明殿,正是匈奴质子横死的那一夜,他们翻云覆雨,尽兴到五更时分,哥哥就算沉默了一些,粗暴了一些,却也算不得异常。哥哥说“你也是小孩子吗”,语气是那么地不甘心,可就算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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