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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一身的水气淋漓,墨发尽是湿的,蜿蜒披在肩上也就罢了,连衣裳竟也透湿,虽然是拧过水,但仍是紧紧地贴在身上,布料带着褶皱和残余的血迹,衬得他身子越发薄得像纸一样。
全身上下,竟找不出一处干燥的地方。
崔冉的声调倒是很平静,“衣裳太脏了,穿不了。”
赫连姝看着他冷笑,“你不怕湿,我的马还怕。”
他垂着眼,默然了片刻,“那我跟在马边上,走回去就行。”
马上的人像是被他逆来顺受的模样激怒了,猛地伸手一拽,就将他扯到马背上。先前送他下马时的那两分客气荡然无存,仍是粗鲁急躁,力大如铁。
崔冉被摔到马鞍前面,捂着自己被扯疼的一边胳膊,将抽气声忍在喉咙里。
就听赫连姝道:“你这样磨蹭,要走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让本王的队伍都等着你?”
他没有言语,只小心伏在马前面。
他浑身透湿,散发的寒气都能扑到赫连姝的身上,让风一吹,更是冷得发抖,身子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不但手脚冰凉,连心口都像一丝热气儿也没有了,要活生生在寒风里冻成冰雕似的。
赫连姝瞄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那么想死?”
他头发上的水珠不断落下来,将衣裳打得更湿,也有滑落到身下马匹上的,在油亮的马毛外头汇成细细的水流,小河似的往下淌,闹得那马不时就要甩甩脖子。
“什么?”他发着抖小声问。
“我没见过这样冷的天气里,将自己里外湿个透,还在露天里晃荡的。你等着瞧好吧,过两天得了风寒,可没人给你请郎中。”
赫连姝说着,嗤笑了一声,摇摇头,“你们陈国的男人可真有意思,矫情得连命都不要了。还不如直接投河死了痛快点呢。”
崔冉抬头看了她一眼,无话可说。
马回到官道上的时候,众人该吃饭该歇脚的也差不多了,见了他们回来,且崔冉又是这么一副水里捞出来的模样,神色各异,皆惊疑探究。
赫连姝像是没瞧见似的,只将马停在一驾车边,把他从马上拽下来。
守着车的是一名中年女子,生得黑壮,脸颊两块红,赶紧站起来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她指一指崔冉,“在你车上腾个地儿,让他坐着。”
“是,小的明白。”那士兵连忙答应着,就要动手归置。
这车不是崔冉从前坐的,富丽又宽敞的马车,甚至连个车厢都没有,不过是一驾板车前头套了两匹马,车上装的尽是从陈国掳掠来的金银财物,或装袋或归箱,乱糟糟地堆了老高,外头用绳子固定,顶上又盖了两块雨布,就算是成了。
崔冉望着那挤得满满当当,很难说还能腾出什么地方的车板,轻声道:“我可以自己走。”
“自己走?”赫连姝垂下视线,往他长及地面的衣摆看了看,“天黑前要到下一处扎营地,就凭你也想把队伍都拖累了?”
他将肿痛的脚又往衣摆下面缩了缩,没敢说话。
就听着她吩咐那士兵:“替本王看好他,不许跑了,也不许生事。哦,对了,要是他耍什么花样,半道上就可以丢下去,不必来问本王。”
对面忙赔笑道:“您说笑了,小的哪敢擅做这个主张。”
赫连姝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也不确定是怎么一个意思。
说话间,那士兵倒当真在已经拥挤不堪的车上,挪出一个空当来。地方不大,刚够坐下一人,背靠着堆成山似的财物。
赫连姝就看着崔冉,“上去吧。”
崔冉望了一眼,身子却没有动弹。
“又怎么了?”面前的人俯首盯着他,脸色微沉。
他在她不耐烦的语气里,手指在衣袖底下不安地紧了紧,觉得自己是有些不识抬举。
但是,若当真要坐上车,让人载着行路,才越发令他惶恐。
自从被北凉的军队俘获,离开京城,被押解北上,他们这些曾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锦衣玉食的贵族男子,就再也不被当做人看待了,其景况与牲畜无异。
不论是老是幼,皆是被驱赶鞭策,白日里无休无止地行路,夜里常是荒郊露宿。从前姿容丰美的男子,一个个的都没了人样,常有走着路倒下去的,便再也没有起来。
而今,他若是沾了赫连姝的这一点光,坐上车去,一会儿行起路来,那些步履蹒跚,被士兵驱使的男子,该怎样看他呢?
他一想到那般场景,就觉得无所适从,浑身难受得厉害,好像被剥光了衣裳,让人明晃晃地打量似的。
“我,我不想。”他极轻声道,“还是让我跟着走吧。”
此话一出,一旁那士兵不由得觑了他一眼,大约也很惊讶于他竟敢拂这人的意的勇气。
赫连姝却只盯了他片刻,忽地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扛起来,在他的惊叫声中,将他丢到车上。
崔冉摔进那在金银财宝中腾出的一个小小空缺里,一时没敢出声。
就见她站在他跟前,蓦地轻笑了一下,透着几分邪气,“让你坐,你就坐。不是很想做本王的男人吗?那好歹也得让你沾点好处,是吧。”
第5章 5 . 饮雪天南(五) 讨她几分欢心,又何妨……
队伍再次停下来的时候,是在傍晚时分。
北凉人寻了一片地势开阔处,邻着另一条河,比白天途经的那条更大,的确很适合安营扎寨。
放眼所见的士兵大多忙碌,抱着扎营所用的东西,或是木柴锅碗一类,来回穿梭,但脸上又都透着即将能够歇息的轻松,间或也有说笑打骂的,甚是喧闹。
驾车的是个老兵,大约这些事情已经用不上她动手,她一时无事,就倚在车前面和崔冉闲话。
“你这个模样,像是不行啊。”她瞧着他身上半干不干的衣裳道,“一会儿病了,难办得很。”
崔冉缩在车上,无力地打了个颤。
这半日下来,他倒是有些懊悔了。湿透了河水的衣裳层层叠叠,堆在身上,哪怕今天日头尚好,到这会儿也一件都没有晾干,经风一吹,反倒是源源不断地将他身上的热气带走了。
此刻夕阳落在他身上,他都没有感受到丝毫暖意,只觉得身子冻得又木又僵,头已经微微地疼起来。
他一直坐着的地方,身下的车板已经被洇了一滩水迹,一旁的箱子上也沾了些。
他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抱歉,将你的车弄湿了。”
这些被押解的陈国男子,对北凉军队向来是既畏惧,又厌恶,尤其是一些性情严谨,自矜出身的贵族,哪怕是被打骂欺辱的时候,都不肯露出半分软态来,仍要义正言辞斥责她们,平日也多讥谑不忿,并以之为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