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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小榻上整齐地铺着被子,被子上搁着一个银叶小暖炉,是那个人常用的。
她换了一件宫裙,随手盘起长发,在发间斜插入那根红玉簪。然后她提了一盏灯,去西厢殿书房找人。
“娘娘。”顾詹事迎面走来,朝她行礼。
“谢无恙呢?”她问。
“娘娘回来得晚了些,殿下不久前刚离开。”
姜葵一愣:“他去了哪里?”
“一纸急诏,前往洛阳。”顾詹事回答,“太子殿下乘船今夜从曲江出发,经由渭水上黄河。他离开得匆忙,没来及给娘娘留书信,只托我传话说此事。”
“洛阳……”姜葵思考片刻,“是漕运出什么事了吗?”
“今年淮西大雪,漕运之事不顺,圣上恐长安缺粮,遣太子殿下前去监国。”顾詹事答道,“殿下临走前托我转告,等娘娘回来了,还请代为打理东宫。”
“我明白。”姜葵颔首,又问,“他这一去要多久?”
“月余。殿下说,但愿除夕前能赶回来。”
“真久啊。”姜葵轻声说。
夜色渐深。她独自用过晚膳,整理了东宫庶务,在西厢殿书房里批阅卷宗。过了一阵,她有些犯懒,忽然想到去书柜里翻几本闲书,于是拉开了几个黄梨木抽屉。
出于一种无端的好奇,她在一个老抽屉里翻翻找找,翻出了几卷旧得发黄的书。这些书压在一大堆书底下,大约是那个人很多年前读过的,被深深地遗忘在抽屉的最尽头。
犹豫了一下,她取出那几卷书,无聊地坐在灯下翻看。
翻了几页,她倏地一怔,辨认出页脚的笔迹。那些字迹潦草得厉害,龙飞凤舞又神采飞扬,根本不是端庄的皇太子惯常的写法。
她津津有味地读起来。那个人在“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旁边批了句“痛打此贼”,在“兄友弟恭”下面留了个“皇兄不理我”,还在一卷探案传奇的第一页圈了个人名,用小字写道,“此人乃真凶”。
笔墨在岁月里斑驳褪色,依稀可见那个人写字时候的神态。他握笔的手指修长,低头时眼眸含笑,运笔自如又洒脱,落字轻快又有力。
摇曳的烛火里,她的唇角不自禁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这时,一名宫人步履急切,在殿前长拜:“娘娘!出事了!”
姜葵合上书卷,抬头问:“何事?”
“娘娘……”宫人在殿前垂首再叩首。
咚咚的磕头声里,她忽然不安起来,心里莫名隐隐作痛。
“……太子殿下在曲江遇刺,落水失踪,生死未卜。”
书卷哗啦啦落了一地,纸页翻动的声音沙沙地响,炭盆里的火花噗呲一下亮起。
姜葵站起身,缓缓道:“你仔细说。”
宫人长长跪拜:“黄昏时分,太子殿下乘船从曲江出发,突遇刺客埋伏袭击。双方在船上激烈交战多时,有人放火烧了船……太子殿下负伤跌入水中,目前下落不明……”
“消息传到东宫时,来人说刺客已全部伏诛,金吾卫正在曲江搜救,两个时辰还未有结果……”
姜葵缓慢闭上眼睛,手指在衣袍下用力攥紧。
“娘娘,”顾詹事从殿外急促赶来,“现下该当如何?”
“等。”姜葵低声道。
停了一下,“他没那么容易死。”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在对自己说话。
“取长安的水渠图给我。”她下令,“再多点几盏灯……太暗了。”
满室灯火通明,宫人们纷纷忙碌。姜葵坐在书案前,展开一卷图纸,垂首提笔勾画。那些复杂的水渠弯弯绕绕,布满整个长安城,犹如一张庞大繁复的蛛网,错综复杂、分支遍布。
她拢袖蘸墨,用一支朱笔勾勒出一条连续不断的线,那条长而曲折的线自曲江出发……
“抵达东宫的荷花池。”她低声说。
她提了一盏灯,匆匆离开西厢殿,穿过连廊与楼阁,步入东宫后方的荷花池畔。
天空开始断续地下雪。月华与雪纷扬挥洒在粼粼的池面上,落进池水中无声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池边静躺着一个人,绛纱外袍,白衣中单,瑜玉双佩,朱红双组绶。
他全身湿透,睡在一泓血泊里。月华与落雪一同堆积在他的肩头,在他的身上铺满一层又一层莹白的光。
“谢无恙……”她低声喊他的名字。
她把一件大氅裹在他的身上,从他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体温低得像是冰,她用尽全力把他抱在怀里,听见他的心跳声,他的呼吸声,他的脉搏很慢地跳动。
雪水冲刷掉了他衣袍上的檀香味,以及强烈的血腥气。她在他的身上,闻到一缕极淡的白梅香。
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人身上的,清冽干净的气味。
作者有话说:
掉啦!
第75章 疗伤
◎抵死拥抱。◎
月华流泻, 雪落无声。
“谢无恙。”她在他耳边喊他。
他听不见。淡淡的霜雪覆上他沉睡的面庞,在他的眉眼间晕染一团清寂的冷光。
“你又在雪里睡着了。”她轻声说。
她抱紧他。她灼热的体温一点点融化他身上的霜雪。
她知道他太累了,回来的路又太长, 他受了很重的伤, 倒在水边昏睡了过去。
从曲江到东宫的水渠弯弯折折, 她亲手执笔勾画过他经过的路。她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黄昏时分的霞光漫天,他乘的船上大火,那些锋锐的箭簇擦破他的衣袍,他落在水里的衣袂翻卷如云。
她清楚地知道他是怎样回来的。他怎样躲避金吾卫的搜查, 怎样在寒冷的水里沉浮, 怎样艰难地一步步回到东宫, 在抵达荷花池的时候终于体力不支,新旧伤势一并发作,他重重跌倒在池畔,未能坚持到见她。
但是她接住了他。她提着一盏灯, 在水边接他回来。
他浑身是血、风尘仆仆地归来。
“我们回家。”她抱着他说。
她身上的热意逐渐温暖了他, 他微弱的呼吸声变得清晰。等到他的心跳声稳定下来, 她慢慢地起身去扶他的双肩。
他倚靠在她的身上。她在纷扬的雪里带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闻到他怀里的积雪和白梅气味,在腥浓的血气里依旧冷冽而洁净。
“吱呀”一声,她推开偏殿的一扇小门。袅袅的白雾里, 她领着他踩过乌木地板, 在竹木屏风后替他褪去厚重的华服,只留下一件素白的单衣。
他的血染红了那件单衣。浓烈的红衬得他的睡颜很静,霜雪般清寂, 玉石般华贵。
她扶起他, 送他到药池里, 让他倚靠在白玉砌成的池壁边。
汩汩的热雾混合着草药的气味,萦绕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