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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真厉声打断,他见他一身金甲居高临下蝼蚁得志, 却不明对方那时心中亦存了一番要保他的心思——因法殿内并非只有他们自家人, 数位朝廷重臣都在看着,若他果真对当朝太后冲撞冒犯……便是不得不杀了。
“区区庶子,此间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可惜宋明卓却并不领情, 时至今日能够拿来倚仗吹嘘也就只剩他母亲当初仰仗娘家威势勉强为他争来的嫡子名分。
“你以为我不知你心中所想?她定了我的罪罢了我的官、日后宋氏主君之位便由你承袭——宋子邱我告诉你,贱妾所生永为庶子, 你这一辈子都是痴心妄想!”
胡言乱语已然失矩, 大约这八年的蹉跎仕路确已将他逼得几近崩溃;姜潮见势不对又恐伤及太后体面,遂连忙将话截住,断喝道:“休要在此胡搅蛮缠!今日查问乃是宋氏侵吞土地不纳赎款之失,太后仁慈已有宽赦、不究尔等谋害朝廷命官之罪——著作郎, 还不速速叩谢圣恩?”
“仁慈?宽赦?”
哪料这番话也压不住局面之乱,宋明卓反问的语气变得更加强烈。
“六万八千余贯钱, 便是将宋氏掏成一个空架子也难筹措如此巨款!这算哪门子的‘仁慈宽赦’!”
“我族于江南累世经营、国家蒙难之际更不惜百般奔走协理南渡迁都之事,中原贵胄既得生路、又贪得无厌意欲瓜分我等地利,太后不惩治洛阳派所藏之祸心、只一味要江南士族忍辱退让,处事不公如斯又岂能服众?”
“退一万步说,便是当真要清查土地收拢民心、也大可去拿他人开刀!江南大族何其多也?此前闹出人命也不见千机府纠察!如今偏偏紧抓宋氏不放,难道不是太后心怀私怨欺软怕硬!”
他是不顾一切口无遮拦了,句句质问都有自己一番道理,却不想若太后厚此薄彼独独优待自己的母族、其余江南大族岂能相容?洛阳一派已在南渡之后元气大伤、是以方才穷凶极恶如狼似虎,朝堂之上均势不可破,宋氏绝不能在此关头一家独大。
可——
“你恨我!”
“也恨父亲!”
宋明卓却早已草草下判为她定罪。
“你恨我们所有人!早就一心毁了宋氏!”
“你说那些经天纬地虚情假意的大道理,便能装作自己也是大公无私为国为民了?”
“宋疏妍!你敢说吗!——你为何恨我!你敢说吗!”
那一时的尖刻癫狂实在有些眼熟,令宋疏妍一瞬忆起了颍川城中铺天盖地的丧白——或许他是对的,她的确怨恨他,憎恶的种子从他的母亲鸠占鹊巢而将她这个先夫人之女驱至钱塘就开始埋下,此后又在他于姜氏故去后强行将她带回金陵开始牢牢生根。
过去的几年她甚至会想,如果那时自己没有离开颍川、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不必入宫为后、不必度过暗无天日摧心剖肝的八年,她可以等到方献亭回来、可以在他一无所有最需要她的时刻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
一切就只差一点点……
而宋明卓……毁了她的“一点点”。
此刻她垂眸注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深奥晦涩,冰冷的杀机一闪而逝,宋明卓却像得到确证一般畅快地笑、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沁出了泪光。
“你不敢——”
“你的臣子们都在,你不敢告诉他们实情——”
“你因私欲恨我!宋疏妍!你的心从来都不干净——”
声嘶力竭的控诉令人心惊,可话至一半却终究是被人拦住了——宋明真忍无可忍阔步自幕帘之后向宋明卓走去,一手用力捂住他的嘴、继而转头厉喝命人将之反绑下狱;宋明卓被狠狠按在地上不能动作,嘴里却依旧不断发出含糊嘶哑的吼叫,宋疏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隐约感到许宗尧等人略带究询的目光已试探着落在自己身上。
“孤等你七日。”
她不为所动,语气平静得仿佛一切如常。
“七日之后赎款不至……便交刑部大理寺依律处置吧。”
暮色四合日头西沉,上冬的天终究是黑得越来越早了。
入夜之后寒气袭人,宫殿之内已需供上三五个炭盆,到了屋外就更冷,呵一口气便白雾氤氲;宋疏妍在扶清殿用了晚膳,抬眼时见桌上玉瓶之内插了两只新鲜的腊梅,不觉一挑眉,问:“园中的梅花已经开了么?”
朝华夕秀知她今日心绪不佳,此时找到一个由头也是卖力取巧逗趣,说:“回太后,是今日才开的新梅——陛下孝顺,日日都请花匠精心养护梅林,几树腊梅开得最早,想来过几日便要成气候了。”
“是么?”
宋疏妍应了一声,眉目之间却是淡淡,宫人们拿不准她的喜怒,也不敢再多话;膳后却听太后说要去御园中看看,不需步辇相送也不需谁人作陪,朝华夕秀对视一眼、都知今夜不当触太后的霉头,将人送进梅林后便在外守着不再打扰了。
——那里的花的确开了。
江南气候温吞,梅花也开得比中原早些,过去在东都、玉妃园中的花总要等到年关前后才开,有时甚至更晚、要耐心等到正月末;可惜金陵不常下雪、早开的这段日子也是荒废,琼英与雪风本该出双入对,若没有皎洁的雪色为伴,再潋滟的花色也难免会显出几分孤单。
她坐在熟悉的水榭里,临水一侧寒气总是更重,四下看去梅花开得也不多、只有寂寥的几枝,也难为她宫里的人办事灵巧、还能折了送到她眼前来;她的心也像寂寥的枝头一样空,其实并不如何感到悲伤、只是略微有些虚无,大约是又感到疲惫了吧。
她知道的,与宋家的争端远未了结,七日后等待她的还不知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宋明卓如何其实根本无关紧要,她无意杀他也无意借罢官羞辱于他,只不过是做个姿态给父亲和叔伯们看,教他们明白此番她绝不会再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道理都是清楚的,她对自己眼下所做之事也并无怀疑,人要成事便不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她已经走到这里了、便要尽力将国家代代累积的残局收拾好;拿自己的母族开刀是她唯一的选择,亦可以对天起誓绝不曾感情用事以权谋私,何况说到底宋家那些人原本便不值得她恨,一群终日囿于方寸的短见之人,又凭什么左右她如此之久呢?
只是……
她叹一口气,迷茫的情绪在眼底晕开,那一刻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因何感到憋闷,难道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豁达、终究还是在意这些所谓的相连血脉骨肉亲情?
她打了个哆嗦、忽而感到一阵冷,裹紧斗篷回眸漫无目的地四处去看,察觉到半载之前那人在木柱之上留下的缺口已被修补好了——一点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