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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心意
孤星闪烁着稀薄的白光,胧月渐渐隐去了,暑热悄然攀升。后堂门前聚着好些人,嗡嗡地谈论什么。门一推开,人群纷纷向后退了半步,容那层层包裹的医官出来。
院内摆了冬天烧炭用的炭盆,不要钱似的点了艾叶,浓烟唰唰往上弥漫,温旻挥开烟雾站在医官跟前。
“烧了两天了,到底是不是疫病。”
医官擦着汗,摇头道:“不好说,只是起了高热,身上还没有瘟疫的其他症状。但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起了热,我就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照温病来应对。”
温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缓声道:“我知道了。”
医官继续说:“督抚有些气虚,故而方子的药xin不能太猛,只能先吃着退烧温养的方子。再有就是,督抚大人的屋子周围最好清理开,侍候的人也不要扎堆。”
医官念叨着,目光扫过一众垂头的人。这些人很快从后堂撤走,个个蔫头耷脑,瘟疫在此时稍微有所好转,官衙却陷入另一种焦头烂额。
上官死了,他们的饭碗先不论,脑袋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吏员们念佛祷神,盼着这只是虚惊一场。
温旻走出官衙,街面上有僧道来去,往前他们还会为死去的人超度,现在呢,死人太多了,站焚尸坑前念完经词,便匆匆离去。温旻合掌,若是有个万一,让我替了他吧。
瘟疫不会给他太多时间伤怀,温旻代替商闻柳巡街,百姓的咒骂和哭嚎飘出窗牖,温旻心想,原来他在外头受的是这样的指摘。数天下来,几番昼夜颠倒,眼下一片青黑。
得了空他就去看看商闻柳的情况。
门“吱呀”一声,正撞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是许辞青在帮忙照顾,见温旻来了,慌忙把他往外一搡:“进来前把面罩带好!”
一块厚实的面罩和两只厚手套递到温旻面前。
“今天他的病情如何?”温旻拉上手套,掀开帘子进去。
cuang帘放下来一半,把那天温旻看到的喜字补丁遮住。他双眼发红,想把cuang上单薄的病人拉到怀里抱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离天离地都很远......就这么好好抱着他。
“今日烧退了些,还有低热,只是人还未醒,中间倒也清醒了几回,没多久就又昏睡过去。”许辞青两道细眉颦起,有些忧心:“如果是瘟疫,大人拖了这么些天应该就会有症状,但却迟迟没有。下午医署议事,已经把所有的方子都筛了一遍,眼下吃了药早应该退烧了。我怕再这么耗着,即便不是瘟疫,这好过来以后也要落下症结。”
温旻垂下肩膀,显得松垮而无生气,闷声半晌:“大夫务必要治好他。”
许辞青点头,她正要出去换水,提一个木箍的旧盆子,看起来摇摇欲坠:“自当尽心。”说完便拨帘走了出去。
温旻静默少顷,就着低矮的踏脚坐下来,屈身坐在病cuang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捏住了商闻柳的手。指挥使不惧困境,他向来是碾碎一切向前的人,眼下这样的境地,踏破山缺,何其难也。他疲倦地阖上眼,呼吸渐沉。
“早知如此,还不如坚持把你带走。”他的声音发颤,额头抵住商闻柳滚烫的手心,鼻音渐浓,梦呓一般:“你怨不怨?”
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带着锦衣卫走,是因为他们在朔西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能让他们死在这。我想带你走,是因为......因为、我舍不下你。商......兰台,兰台啊......发热而已,你快点醒,醒了就不是瘟疫。”
许辞青端了水盆进来,撞见这一幕,瞪大了眼。
“逞什么能,何必受这罪,累得我也在怕......我等着你。”温旻艰难地把他的手攥了又攥,潮热的汗腻在掌心,烘得他生出千万种酸涩滋味。温旻舌根发苦,他嗓音喑哑:“你快点醒。”
许辞青放下水盆,煞风景地说:“大人动了。”
温旻愣了愣,蓦地抬头。他握住的那只手先是迟钝地动了一下,试探似的,接着缓缓地,极具力量地握住了他。
两个人的手还紧紧相握,温旻却先侧过头去,没好意思让那双撑开一丝缝隙的眼睛看到他无所遁形的眼泪。
督抚高烧终于退了,官衙的人这才松了一ko气,悬在头顶的大铡刀总算挪开,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肯让商闻柳再碰文书了,当亲爹一般供养起来。城内的政令朝夕更替,文书繁杂难以想象,商闻柳原本的事务落在朱文逊和刘知府身上,刚闹瘟疫那会儿朱佥事还是一副疲乏的姿态,现在竟然越忙越有精气神,只是鬓发稍稍泛了白。
朱文逊每日推着小车来回运送文书,人瘦了一大圈,原先官府穿身上是庄重,现在就是骨头架子似的来回嘎吱响。还能干什么呢,往前看吧。
日子车轱辘似的往前跑,赈济的药材和粮食一波一波往城里送,去疠所的炉子每天都飘着药香。渐渐也有人扛过了瘟疫,只是仍不能回家,被送到另一处观察。
许辞青在在煎药,拿把小扇子煽火,倏地听到外面有人呼唤她的名字。一阵夏风骤然迷住她的眼睛,再睁眼时,人已经不在药庐里了。
“哗啦——”是河。许辞青抬头,一望无垠的长河,断枝枯叶在水面翻腾,顷刻之间就沉进苍茫昏浊的河水中。
涌动着疾涛的麻河岸上站着一个褐衣的影子,她看不太清那人的样貌,只觉得心中无限亲近。那人影稍显瘦弱,也不大高挑,竹竿似的撑着身上的衣裳,袖袍鼓荡着水面刮来的大风,哗啦作响。
人影察觉到许辞青的到来,转过身,笑吟吟地捋着胡须。
许辞青松了ko气,是老医官啊。她走到老医官身旁,和他一起同看河面,暴怒的浪头溅起的水沫很快把许辞青的袍襟浇得透湿,她狼狈地挡开水注,忽然发现老医官身上干zao如初,一点湿痕都无。
她张了张ko,嗓子发不出声音,只听见老医官在笑:“傻孩子!”许辞青被什么压制着,动弹不得,只能静悄悄地立在老医官身边,听着河水轰鸣,摧枯拉朽地卷走滚滚尘浊。红尘来去,何其类此。
“瘟疫就要平息了。”老医官蓦地说。
日影变换,一片云遮在头顶。
“我走啦。”老医官仰头看了看天象,扔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的双手背在身后,邋遢的布鞋踏向虚空,醉酒一般往前倾下。那下面就是东逝的恶流,许辞青心中大惊,但见那老人并未落水,竟然如履平地一般,缓步向前走,花白的后脑勺坠着稀疏的发髻,这个垂垂老矣的背影没有回头。许辞青从浪潮的缝隙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河面和天穹交汇的终末之处。
天边金光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