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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侍的唯有博士叔孙通,及待罪宫中的丞相李斯。

密室铜门紧锁,把守的侍卫们都被摒除在外,只有宫人奉命送入笔墨丝帛时,厚重铜门稍稍开启,才终于泄出一声公子扶苏骇异绝伦的惊叫,随后便湮没不闻。侍卫们面面相觑,不觉想起了近几日来听到的离奇流言。虽然匪夷所思,但眼下看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丞相李斯也是在里面吧?

·

扶苏跪倒在地,身躯犹自颤抖不已,几乎维持不住公子王孙的气度。他僵着手翻看叔孙通记录的绢帛天书,依旧匪夷所思,如堕梦中。

但始皇帝可没有心思顾及长子的情绪。在开门见山扔下了足以击碎世界观的大雷之后,他便负手在殿中踱步,语气中显露出了罕见的情绪:

“……以眼下的局势而论,因循旧制是绝不行了。现在天下就是浇了油的干柴,只等一粒火星而已。如果朝廷稍有动荡,立刻就会有不忍言之事。这正是朕即刻招你回咸阳的缘故。”

他望了长子一眼,终于叹了口气:

“以朕的本心,原本是想将天下的大事一并办完,不给后人添什么麻烦。但现在看来,是太过操切了!”

说完这句近似罪己的话,还未等长子扶苏惶恐下拜,始皇帝长袖一挥,殿中光芒荡漾,浮出了一块闪耀的屏幕。

屏幕显示的正是始皇帝的历史偏差值。祖龙合六国、一文字、定郡县,功高当世,偏差值的图例高到突破天际,屏幕必须格外放大,才能勉强显示出具体的数值。

然而这样庞大的数值却在迅速减少,尽管相较于总量而言微不足道,但日积月累反复切割,下降已经极为明显。祖龙仅仅扫了一眼,面色便不由沉了下去。

可想而知,以祖龙平日的性格,见到这些损失会有如何的心境了。

——额滴,额滴,都是额滴!

——那些折损皇帝珍宝的墨吏、乱贼、豪强,统统都该脱出城门腰斩!

这种局势的确不能再等待。皇帝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扶苏:

“但弊病因袭已久,变法不是容易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朕思索再三,又向这天幕换来了一份消息。”

说罢,他拍一拍手,令叔孙通呈上了抄录的帛书,抬头示意扶苏诵读。

扶苏战战兢兢展开绢帛,一目十行看了下去。这帛书是叔孙通自天幕的陈述中辑录所得,一开篇便讲的是秦亡之失:

【……正如我们先前所言,大秦在民间人憎鬼嫌的名气,多半来源于它不留余地的郡县制,彻底将六国游士踢出了朝堂之外,逼迫六国余孽与它完全对立,彻底不可缓和。

但即使如此,依然很难解释老秦人的反应——作为大秦的基本盘,历年征战中鼎力支持秦王的关中秦人,却在秦末战争中表现极为冷漠。不但章邯、司马欣等果断投降,就连三秦父老也并未对入关灭秦的刘邦表现出什么反感,反而“唯恐沛公不为秦王”,投得比谁都要快。

以晁错、班固的话讲,这叫“绝进身之阶”,而天下豪杰失望,所谓“任不屑而信谗贼”,却弃绝真正的贤臣,于是贤臣只有起来造反,谋求一场大大的富贵。

秦朝任用的是否为不屑与谗贼,当然人人都有说法,但天下人的不满,却是可以预料的。简单来讲,秦朝虽然以郡县制军功制而得天下,但亡天下却也正因郡县制军功制,它半只脚迈入了新时代,半只脚却还停留在原本的光景中,于是被历史撕为两半。

要知道,郡县制并非派遣官吏管理这么简单,它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管理的官吏从哪里来?或者说,怎么选拔人才?

一个国家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用人与敛财;在战国时,秦两样都完成得很好——耕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财源;西入函谷关的六国游士为秦国注入了各门各派的高级人才,老秦人奋力谋取军功,博取官位,以此充实秦国的各个部门,上下升迁有度、赏罚公平,于是被荀子称许为“古之朝廷”。

然而,在一统六国之后,这套玩意儿便立刻走向了它的反面——大秦将六国游士得罪的太狠,再也不敢相信西入大秦的人才;社稷平定后无仗可打,以军功选拔人才的制度近乎空谈,老秦人也没有上升渠道了!

于是郡县后短短几年,天下所有人都惊喜的发现,虽然天下已经平定,但自己却吃了无可言喻的大亏!无论是关东还是关中,无论是六国还是秦人,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大家都不能往上爬了!

得了,现在小镇做题家与战场斩首家连卷都没法卷了。没有了向上爬的指望,外加秦法又严苛得不近人情,所谓“一天三顿打,不反待若何?”——始皇帝再厉害,也不能叫咱们去喝西北风吧?!

于是秦朝创造了一个奇迹:它被它的基本盘与敌人同时抛弃,数年之间便轰然倒地。】

念到此处,即使扶苏做了再三的心理建设,仍旧大汗淋漓,难以自抑。他偷眼窥伺皇帝,强自按捺心境。

这短短的文字之所以触目惊心,当然不仅仅是言辞尖锐刺耳,而是一语中的,击中了扶苏的软肋——此次他出巡关中,所闻所见到处都是百姓的怨言、士人的愤恨;若说关外是六国余孽煽动,那么关内都是秦国旧人,为什么也有这么大的怨恨?

再想想“被基本盘抛弃”的可怕预言,真是忍不住心生动摇。

他吸一口气,勉力读了下去:

【这未尝不是秦制的短处,也未尝不是始皇帝的短处——秦国秉承法家的习惯,推崇的是君主“独治”,仅仅将臣下视为好用的工具而已,只要目的达成立刻弃如敝屣,故称“秦刻薄而寡恩”;从不愿意与外人分享权力。始皇帝拒绝分封诸子,未尝不是出自这种逻辑。

这样的做法或许无可厚非,毕竟皇帝若不独揽大权,委实难以应付层出不穷的六国叛逆。但一切权力与利益归于皇帝,则未免太令外人心寒,也太削弱统治的根基了。

喔对了,那句天才的判断是怎么说的来着?“所谓政治,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皇帝陛下什么都不愿意分享,哪里来的“自己人”?】

读到此处,即使扶苏仍旧沉浸在天下皆反的惊恐中难以自拔,依旧不自觉的眼神发亮,几乎要击节叫好!

“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妙哉,妙哉,一语中的,毫无伪饰,直接便揭破了治国理政的本质!看似平白粗俗,但稍一思索,真正是醍醐灌顶,百窍皆通,将往日的疑窦一一点破,真有破云见日之感。

真不知是什么贤才才能有这样深邃、恳切的见解?纵使韩非、荀卿,亦不能说得如此精到啊!

他细细回味数遍,俯首继续阅读:

【相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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