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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这种职业棋手来说,下棋从来就没有‘下一下’这种说法。
“还在青训队的时候我就知道,下棋就是水磨工夫。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坐很久,保持很久的专注,练习很长的时间,这样才会有进步。虽然三星杯这种世界性个人赛受到了更多关注,但也有不少棋手重视围甲比赛,因为全年性的比赛周期能让他们保持竞技状态。
“像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说坐下来笃笃定定地训练,可能连安静地打完整个谱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围达在一天天地变好,围棋却在一天天地离我远去。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职业棋手。公园里头遛弯儿的老头没心情下棋了就可以不下,但我们不能这样。
“至少我不能这样。我不能接受自己‘有空下一下,没空就不下’。”
“那你就不能——”杨海咬了咬牙,差点把下半截话憋回肚子里去,“就不能不趟这浑水吗?”
这句话的音波好像能在他的胸腔里震荡。他看见方绪对自己微微睁大了眼睛,胸口忽然感到疼痛。
“老杨。”方绪喊他。
“我早就应该对你说的。”杨海抿住半边嘴,“我压根就不想你干这事。可你干都干了,也就不说什么。结果你甚至连休赛申请都递上来了。再往后呢?你还想怎么样?”他看着方绪,“我知道办公司、拉职业队、拉赞助有多难有多累。只要围达G.C越做越大,你不能花在围棋上的时间就只会越来越多。真到了那个时候只会更加尾大不掉。你已经交了休赛申请了,再往下一步呢?”
方绪不说话,他的眉目一直恹恹的。
“兄弟我请求你。”杨海压低声音,抓住他的右手,“你千万要想好,你不能自废武功啊,你爱下棋也想下棋,你不干这事儿也不是就没有活路了,干嘛一定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呢?退一步来说,你的职业队你可以自己带着,你那个公司,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帮你接管不是更好?你得需要一个人来帮你,而不是总在孤军奋战。”
“老杨。”方绪看向他,“我不会把围达交给任何人,至少现在不会。围达除了我,依靠不了谁。”
杨海语塞。一瞬间,一股气团在了他的喉咙口。
“我真的不明白,也可能是我不想明白。”杨海朝他笑了一下,不怎么好看的笑,“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么多的棋手,为什么偏偏就是你一门心思地钻在了这件事上?
“你二十五岁就升上九段了,方绪。你不知道,你刚开始办围达的时候,老陆成天在宿舍里犯嘀咕,不知道你小子想干嘛。我们都觉得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我甚至都想象不出来你这种人该怎么坐在一堆商人里边推杯换盏,跟他们谈合同、谈分成和收益。咱们哥几个都是打小就下棋的人,从几岁下到几十岁,咱们长这么大一百块钱的票子都没数过几张,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打谱不好吗?哪想有一天你方绪开始谈生意了,你甚至还把生意放到了比下棋还重要的位置上。
“兄弟哎,这事儿我真接受不了。”
方绪捏了捏眉心。许久,他放下手,眼带疲倦地望着杨海:
“那什么才叫能接受得了?”
杨海愣了愣,嘴抿了一下。
“老杨你有没有想过,下棋到底还需要些什么东西?”方绪深深地叹息,“安安静静地下棋谁不想?但怎么才能安安静静地下下去?”
“你看看现在的围甲比赛[i],队伍出场的人里老人有多少,新人又有多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新人不管再怎么优秀,也得排在老人后面才能上?”他蹙着眉盯紧杨海,“原因再简单不过:老人技战术一般比新人成熟,临场经验丰富,纸面成绩比新人多得多。那些围棋职业名队,背后依靠的都是有条件给他们砸钱拉场子的大赞助,他们不是给你吃白饭的,你要赢,而且赢得越多越好才行。比起刚出来的围棋新人,他们当然更愿意信任老人。所以一场比赛下来,你会发现出场的好像永远都是那些你熟悉的面孔;而新来的棋手,除了熬经验以外没有其它办法。但他们马上又会遇到新的问题:你想熬经验,经验怎么来?当然是要比赛。可一到打比赛了,没你份。
“说到底,竞技比赛是要赢的。棋手的个人成长与否从一开始就没在这场游戏的考虑范围内,他们只是游戏规则里的棋子而已。他们的遭遇,主办方和冠名商也根本就不会去关心,他们懂的是生意而不是棋。
“可这不是围棋应该有的样子。”
他的眼睛有些发红。杨海抿了一下嘴,盯了他一会,别开眼去。
“所以我才一定要把围达办起来。”方绪轻轻地说,“我既懂棋,也懂生意,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件事。”
他讲到这里,语气突然一涩。他呛了一声,迅速抓起杨海面前的啤酒,给自己仰头灌了一口。
“我知道这很难,区区一个围达,想改变现状没那么容易。可我不想这么快就放弃掉。十几年前就有人说中国围棋完蛋了,说这些话的人都是混账,他们没一个真出过力,什么都没做过就说完了、没救了,这不过是在旁观。
“我也需要这么做。老杨你知道吗,在这个棋坛上,被淹没的又何止是那些出不了头的新人。职业棋手打比赛的薪酬都哪来?除了每个月的固定工资,向来都是赢了对局的人对局费更多。成绩越好、赢得比赛越多、比赛等级越高,能得到的薪酬就越多。而在那些职业队里,年轻的新人棋手压根连出场机会都没有,浪费时间,错过锻炼机会,自己的信心倍受打击,更可怕的是他无法靠棋手这个职业来养活自己。围乙的情况比围甲还要糟。一些围乙的职业棋手,靠职业比赛养不活家里人,所以不得不外出授课,或者带冲段学生,把本来应该用于练习棋艺的时间都花在挣钱上。
“老杨,你知道当一个职业棋手无法靠这份职业来养活自己以后,他身上会发生什么吗?这些人难道不想得冠军、不想安静下棋、不想打好比赛吗?围棋是信仰、是爱好、是艺术,但也是职业。你棋下得再好也要吃饭,也要活着。要求所有人都能坐下来安静下棋,太苛刻了。”
杨海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半垂下眼睛。
“我理解你。”他低声说,“可是……我不得不说,你好像过于高估你自己的力量了。”
“我不想当什么伟人。”方绪缓缓地回答。“虽然我有理想,但那只是对围棋。对我自己,我没有那么高的指望。我知道我能力有限。
“只不过,看看现在的世界。二十多年前最好的职业棋手在日本,后来最好的职业棋手在韩国。世界六大围棋杯赛,三个都是韩国人主办的。在中国自己主办的比赛上,拿走名次的总是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