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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开麻线,在昨天新配的药包堆里挑了挑,从中间取出来一包,展开,动作慢而稳当。
其实之前的药还没有吃完,但翠翠太忙了,没想起来;也没注意到兰宜拿的那个纸包格外潦草一些;从她的角度,也看不见掺杂在各色药材里的些许粉末——那并不起眼,即使看见了,普通人也分辨不出那与药材的碎屑有什么差别。
她只是不大放心:“奶奶,还是我来吧?你歇着。”
“没事。”
火炉和药罐都是屋里常备的,兰宜慢慢地把那包药材都倒进罐中,盖上盖子,抬头笑道:“好了,我看着火。”
翠翠安心了,转头继续去忙碌。
兰宜望着她的背影,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对这世上唯一会为她的死难过的人感到抱歉,但不打算改变主意。
熬药是个费时间的活,一个时辰以后,罐里终于收束出了一小碗黑乎乎的药汁,放至温热后,正是兰宜惯常用药的时间。
兰宜拿起白瓷小勺,低头一勺勺喝完。
然后她在铃子努力的搀扶下站起来:“走吧。”
租好的马车停在门外,里面已经堆了不少东西,翠翠会安排,将装铺盖的大包袱放在座位旁边,给兰宜提供一个柔软的支撑。
除了杨老爷之外,家里的人都出来送行。
杨文煦站在车边,语气坚定地承诺:“最多两个月,我就去接你。”
兰宜倚在车厢壁上看他。
修长的身形,俊逸的五官,似乎还是当年那个令她一眼钟情的少年秀才。
有一个瞬间,她想问他知不知道……
随即看见站在他身后侧的姜姨娘,脸庞白润,神态谨慎里透出舒展。
兰宜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甚至为自己的念头失笑。她也就对着杨文煦笑了笑:“好。”
然后催促车夫快走。
城里距老宅总有大半日的路程,车夫也不想耽搁,扬起马鞭,轻轻抽了马屁股一下,马车就行驶起来。
行出去不多远,兰宜察觉到腹中传来轻微的绞痛。
没她想象中那么可怕。
大概是不敢下太多剂量,也可能是对她这样的病人,用不着做得太明显。
马车驶离杨家所在的街巷之后,兰宜腹中的疼痛开始加剧。
一滴冷汗滑落鬓边,她没露声色,左手手指陷进身边的包袱里,右手撩开了车窗上的小帘,吩咐跟在车旁的翠翠:“往东走。”
翠翠不明所以:“东边不是出城的方向呀?”
兰宜已经将车帘放下,翠翠一头雾水,到底还是快走两步,把话传给了车夫。
马车转向,走进另一条街。
这条街接近城中心,这个辰光已经有了一些行人,听着外面的声响,兰宜手指更深地陷进包袱里,冷汗自额头滚滚而下。
如果不是车上堆满了东西,她一定已经滑落到了地上。哪怕是小铃子在旁边,也能轻易发现她的不对。
好在车上再挤不出来第二个人的位置,丫头们只能跟车步行。
“奶奶,你想去哪儿?有什么东西忘了买吗?”翠翠在车外发问。
“……右转。”
兰宜已经不能回答她,咬紧了牙关,只挤出来两个字。
这种程度的疼痛,意志上是可以忍耐的,但破败的身子太不争气,一声咳吐冲到喉间,她来不及拿帕子捂住,鲜血混着先前喝进去的药汁呕到裙子上,瞬间弄污了一片。
……这死法有点难看。
兰宜头痛欲裂地想。
但不算坏事。
杨家想她死,她自己也不那么想活,死亡是她必经的,最终的归宿。
但她不会像杨老爷想的那样,老实地、悄无声息地、很容易被遮掩地死在荒凉的乡下老宅!
她就要做梗在杨家的那根刺,死了都不会让杨家安生,她要在杨文煦和沂王府之间种下无可弥补的罅隙,她要他断了的那条青云路再也别想接起来!
杨文煦真是个聪明人,他始终不正面去与沂王府有冲突交集,最大程度地淡化恶劣影响,如果不出意外,时间会如他所料地带走一切。
但兰宜没有时间了。
她总觉得自己是活不长的。
她选择将事情翻回明面上,用自己的命,打破杨文煦的盘算。
她要死在闹市里,要死得人人都知道,其实还有一个比闹市更好的地点,那就是沂王府的朱红大门前——
兰宜模糊地笑了一下。
口鼻间皆是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烧感,她觉得自己的面目一定狰狞而疯狂。
不是疯子,想不出这种绝妙主意。
可惜隔了半个城的距离,她发作得太快,没法赶过去。
马车右转进入的就是青州中心了,比之前那条街更加热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呕……呃!”
她放任了自己的痛苦,手脚痉挛挣扎间,将放置在脚边的一个包袱踢向了前方,车夫正好勒了下马,包袱顺着力道从车帘滑溜了出去。
车帘猛地被掀开。
兰宜以为是翠翠,她到底不想吓着她,费尽力气抑制了一下表情,谁知昏乱的视线内,出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孔。
兰宜痛得失声而愕然:“……”
“你中毒了。”
年轻男子却十分果断,不等兰宜有什么反应,忽然探身进来将她拖出,然后一把扛到肩上,往路边的一家酒楼疾奔。
“啊——!”
翠翠迟到的尖叫在背后响起。
“拿水来!”
“煮绿豆汤!”
“拿烤焦的馒头来!”
年轻男子接连发号施令,酒楼掌柜见了他拍在桌上的腰牌,一个“不”字咽回去,转而飞快指挥起店里的伙计来。
“快喝,快吐!”
啪啪,大掌拍在兰宜背上。
“再喝,再吐!——哎呀,你怎么吐血了,那丫头,你发什么愣,快去请大夫啊!”
茫然跟进来的翠翠发着抖狂奔而去。
“绿豆汤呢,好了没有,快点送来!”
“大人,馒头烤好了,这么焦对吗?”
“啰嗦,快拿来。喂,你快点吃,你这个吐法得护住胃。”
往兰宜嘴里怼。
兰宜:“……”
她被塞了一嘴的馒头渣,大半呛在喉间,小半被迫咽了下去,如被火灼的胃里没觉出什么效用,整个人只觉得十分之痛苦。
她的思考能力已经被剧毒和剧痛夺走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死都死得这么不清静。
年轻男子的动作没有停,还在不断地给她塞馒头渣,一时绿豆汤来了,又灌她喝,持续催吐。
兰宜如果说得出话,一定会让他别管了,她不想活,不想遭罪。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