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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浸入淡墨浑浑的暮色。侧耳,隐隐有声音,听不清晰。

奉仞靠近门口,抬起手正要敲,忽闻到一丝很淡的血味。这锈气太淡薄,隔着门窗本不会泄露一丝一毫,顷刻就会被风拂走,却没散,反而渐渐浓起,屋内开始传来磨刀一样的声音,嘶——嘶——嘶……三声,如同爬虫行走在奉仞的臂上,游曳出一阵伴随心悸的冷栗。

重归寂静。

奉仞霍然推门。

昏暗里的细尘飞荡翻滚,粒粒如金屑,落下的覆在地面一滩血水之中,消弭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也融化在其中。

解碧天背对着他,一脚踩在案上,原本弯下的腰直起,听到开门的动静,转过头,露出沾血的脸,与身后坐在案后座上的无头尸体。

尸体端坐在椅子上,身形笔挺,姿态微微放松,温热的血仍在断口源源不断淌出,喷射出来的一道血痕溅在墙上,尸体心口竟插着一支笔,圆润的笔首贯透皮肉,深深刺入身躯之中。

浓厚的血腥气弥漫空中,钻入鼻腔,叫人作呕,解碧天看到是奉仞,只是微微含笑,一边拖着血光淋淋的长刀,一边提着手里的头颅,转身径直朝奉仞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剑光乍明,面颊生寒,发红的眼看着他,白虹的宝剑对着他。

解碧天不躲不避,就站在那里,任由剑尖对着咽喉,未干涸的几滴血挂在他深邃峻峭的骨相上,缓缓流动,他幽深的眼竟发着蓬勃的、兴致盎然的光,映照出奉仞一张血色褪尽的脸。

那头颅鬓发微散,疤痕从唇边穿过,往日威严沉静的眼空空睁着,神态还停留在微微惊怒的时候,似乎并未料到凶犯的发作。

奉仞只觉得心魂已经被那双未瞑的眼定住,几乎麻木不知所感,好像看一场割裂的、无法理解的、充满血腥的戏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未如此剧烈地怒颤:“……为什么这么做?”

他不该问,不该多说废话,从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拔剑让对方偿命,而不是在这里像个孩子说话。

解碧天又近一步,剑划破了他的皮肤,血珠滚落,和襟上吕西薄的血交融。

料峭的雪气从门口渗入,地上的血已经开始凝结,两人的呼吸漫出薄雾,血滴之声如瓦上残雨。

“我想杀他,就杀了。”解碧天说话之时,喉间脆弱的软骨滚动,触碰着奉仞的剑锋,似乎比淬炼得锋利无比的宝剑更重,竟使之不由颤动起来,“看见你这样的神情,不知为何……我心情好得出奇。”

奉仞攥紧剑柄,不觉五指深陷掌心的刺痛,终于找回自己的气力:“就为了这种荒唐的理由,你便要杀一个人来取乐?”

他瞬息暴起,剑刃终于前刺,解碧天侧身,剑恰割断两缕发丝,刀背抵住一击,手腕蓄力而震,斜切向上。

他们舍弃了所有技巧,实行了必须一方被杀的死斗。

虎口被震得发痛,奉仞带上情绪的招式凌厉而磅礴,哪怕两败俱伤。他知道自己心思杂乱,再下去定然会输,但亲眼目睹吕西薄的死,令他几乎已失去平时的冷静,难以好好思量眼前发生的一切。

又一招被拨空,剑刺破桌上胆瓶,碎瓷崩裂,案上事物哐啷震倒,刃尖已入木三分。

解碧天身形一动,俯身贴着他的耳叹息,语调几乎算得上怜惜:“他本就该是已死之人,奉大人自欺欺人,要到何时?”

奉仞猛然一怔,随剑风惊掠起的一沓文书,霎时漫屋狂飞,自他的眼前吹过,字迹密密麻麻,一瞬之间,皆纷乱地刻入脑海。

在白纸的间隙之中,解碧天按住奉仞的后颈,强迫他抬头,另一只手将吕西薄的头颅提高,奉仞对上一双黑得幽惨黯然的眼。

死去的人灵魂也会离开,如今,那如空洞枯木的头颅,看起来竟有点陌生而遥远了。

男人的声音仿佛从此世之外传来:“吕西薄应在半年之前为天子寻找灵药,途中遭遇仇杀身亡,悬首于城门。”

康元二十三年六月。

帝京发生七宗杀人案,年轻的奉仞奉命追查真凶,因恃才傲物、过于自负,没听取吕西薄的意见,只与两个断金卫潜入流焰塔,发现了金栗与许淮,得知了窃金背后官官勾结的真相。

当夜他们误中陷阱,腿脚皆受暗器所伤,又没有外援可以传递消息,更危急的是,金栗神智疯癫,竟在流焰塔之中做了火药,想要在帝京的市井内引燃爆炸。

引火索缠在许淮脖颈,金栗狂笑乱舞,在仇恨中举起烛火。

无法奔前夺下,来不及放出消息,没有其他改变的余地,只有维系着一条命和数百条命的选择,必须在一瞬间下定决心,不能有任何犹豫。

没有转机出现。

奉仞举起弩箭,最终射穿了金栗与许淮的喉口。

一分不差。

康元二十三年七月。

金栗之案引发天子雷霆之怒,可惜,他死不足惜,不过是朝野间几只蛀虫咬过的草芥,余味索然,陛下所震怒的是云贵妃宠溺的侄子、太学最有天资的学生,许淮死在这个案子之中。

与奉仞同去的两个断金卫不见踪影,吕西薄顶替了当夜流焰塔发生的事情,保下奉仞,他官职功过在身,才能够承担住此事罪责。天子本就开始忌惮这只自底下逐渐爬高、亲手养出的鹰犬,借此事将其责问,迫其卸任。

云贵妃伤心过度、卧床不起,天子便派他去苦寒的北原寻找灵药,将功补过。

断金司不可无人统领,奉仞暂为代指挥使,吕西薄临行前嘱托诸事,奉仞不受。

世事无常,善恶无报。你要追求己道,就要孑然独行;我宁可你灭绝人欲,也不要你心有良知。

吕西薄叹息,孤骑而去。

康元二十三年八月。

北原传来急报,吕西薄遭江湖仇寇围剿,死于城外,被人悬首示于城门之上。

奉仞三天三夜不曾闭目,策马至北原,时帝京八月夏水碧绿,北原八月乱雪飞寒。

世族冰镇荔枝为食,北人树皮草根皆吞。

天灾凶险之地,盘踞诸多亡命恶徒,吕西薄这些年来树敌无数,仇家遍地,许多人要他的命,许多人要喝他的血。自天灾始,吕西薄掌管断金司三十年,为天子刃,一贯冷血无情,不问善恶。

一颗令人憎恨的头颅悬于城头,三日无人敢去取下。

荒凉白雪,覆满他蓬头乱发,眉眼结霜,血与灰斑驳地黏在脸上,早已凝固了,看不出死前的神情。那是奉仞第一次如此刻骨地发现,人死了,也是分贵贱的,有的人以数不尽的金玉陪葬,有的人只能以曝尸荒野落幕。

吕西薄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连祖籍也不可追溯,奉仞算是他唯一的学生,最后也是他来收殓吕西薄的头颅。

吕西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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