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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宝珠收回视线,按着习惯掏出一张报纸。
报纸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报道着蛇口工业区一个年轻小伙子卧轨的消息。
蛇口四海新村工人住宅区里,8000多名全国各地被招募来的员工聚集于此,最小的16岁,最大的也不过23岁。
他们打工的工厂并不相同,却集中住在一起。
作为底层打工人,工作时间长,强度大,生活单调无聊,日复一日重复着枯燥无味的生活,前途一片渺茫。
卧轨的小伙子也是其中一员。
小伙子是四川人,千里迢迢来深城一家公司打工,最近局势动荡,不少外商撤资,公司拿不到项目,发不出工资。
没有工资,小伙子的生活陷入贫困,情绪陷入死胡同,一时想不开卧了轨。
最后找到的遗书中,留着这样一句话:在这个金钱第一的环境里,无颜在世。
罗宝珠叠起报纸,揉了揉眉心。
她想起舆论闹得最凶时,有人评论深城就是一座金钱至上,人吃人的资本主义人间地狱。
仔细算算,改革开放不过几年的光景,深城拢共发展也没几年,现在就已经是人间地狱,那二十年后呢?四十年后呢?
时代红利消散,上升通道关闭,阶层壁垒加厚。
那时候的年轻人,比现在更难。
车内一片无声的叹息。
叹息中,车子穿过宽阔的大街,驶入小巷。
一晃而过的巷子口,一道熟悉的人影从眼帘飘过。
“开慢点。”
命令落下,司机老周立即缓踩刹车。
罗宝珠回头望去,透过玻璃,清晰看见身后巷子口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背后背着一个娃娃,面前放着一台大烧饼烤炉,她一边揉着面团,一边打量过往的路人,碰上恰好路过的,总要吆喝两句:“卖烧饼,卖烧饼咯!”
吆喝完,又怕惊动背后熟睡的娃娃,用胳膊肘象征性在背后掂拍两下。
风雨欲来,路人疾行,没谁肯在一个烧饼摊子前逗留。
大家急着赶回家。
女人眼神中也显现几分焦急。
与路人怕被雨淋的担忧不同,她大概只是着急今天并没有卖出去多少烧饼,为着下一餐发愁。
生活的大风大浪远比自然界的大风大浪可怕得多。
罗宝珠收回视线,五味杂陈地吩咐司机老周:“加速吧。”
车子很快穿过小巷,疾驰而去。
巷子口的章丽娟盯着远去的车辆怔了怔神。
这样偏僻的地方,没想到也会有罗老板家的出租车。
她没看清车牌号,只以为是罗宝珠旗下的出租车,打量几眼收回目光,继续自己的吆喝:“烧饼,卖烧饼咯,香喷喷的烧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吆喝声很透亮。
顾客没邀来,倒是邀来老天爷一场暴雨。
压顶的乌云化成倾盆大雨,哗哗而下。
感受到雨水滴落在额头的章丽娟立即开始收摊,她三两下慌忙将三轮车骑到最近的屋檐边躲雨。
三轮车是她从大市场里面淘来的二手车,很旧一辆,但还能凑合用用。
至少比新的便宜。
其实她不是买不起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她手上存着罗宝珠给她的五千块钱。
五千块钱是一笔大存款,精细点用,够她母女俩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这样没有进账的日子,总有一种坐吃山空的危机感。
闺女一天天长大,她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还得找个能挣钱的生计。
她一寻思,自己除了会种地,只在宾馆里有过工作经验。
可是现在她没法再去宾馆应聘。
她闺女没人照顾。
只有自己做点小买卖才能方便照顾闺女。
她没别的手艺,只会做烧饼,于是买了一台烧饼炉子,以及一辆二手的三轮车,天天沿街叫卖烧饼。
可惜不逢时,碰上了大家对经济特区铺天盖地的指责。
现在环境明显不如之前那样兴旺,据说好多港城那边的老板也都破了产,深城这边的生意也做不下去,纷纷撤资,害得好多人丢了工作。
在现在这样的环境,丢工作是件天大的事。
这不,她才听来了一桩新闻,听说蛇口三洋公司开除了一个轮换工。
据说原因是这位轮换工联合21个员工一起给厂里写信,要求增加工资,每人提高20元。
提出这个要求倒也不是无事生非,他们工人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经常加班加点,工资也不高。
工人被当作机器看待,管理得非常严。
大家实在受不了了,才想着联名上诉,提高一点工资。
资本家手里的钱哪是这么容易能扣出来的,所谓枪打出头鸟,这位挑事的轮换工马上被宣布开除。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于是厂里大罢工开始,据说罢工持续了10小时。
三洋收音机那么大一个厂,待遇都如此苛刻,章丽娟不禁感慨,还是跟着罗宝珠好。
以前南园宾馆那帮人天天在背后说罗宝珠的闲话,也只敢抱怨罗宝珠定的规矩太多,管理太严厉,不敢在工资待遇上做文章。
因为但凡还有点良心,也无法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么些年来,外资以及合资企业不知道曝出过多少苛待压榨的事情,罗宝珠是个例外。
回想往事,章丽娟内心有几分唏嘘。
她何尝不想一直在南园宾馆做下去。现在真要靠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地挣生活,才愈发明白稳定工作的重要性。
以前年轻,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机会,无限的可能,实际命运早已藏在性格中。
如果当初她心性能够坚定一些,能够抵住那些身外之物以及浮华虚荣的诱惑,也不至于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现在的唯一慰藉,也只剩下闺女了。
章丽娟抬头望了一下黑沉沉的天空,将熟睡的闺女轻轻抱在怀中,一起靠在屋檐下。
等雨停。
暴雨来得急,走得也快。
雨后天晴的巷子里满是积水,空气中混合着一种翻新泥土的独特芬芳。
章丽娟将三轮车推出来,又站在巷子口朝路上的行人吆喝。
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她的生意自然也聊聊无几。
事实上,她已经摆了一周的摊子。
最开始的第一天,甚至只有一个老妇人看她可怜,照顾了她生意。
之后买烧饼的人多了一些,但一天算下来,总共也就只能赚两块多。
一天两块多,一个月也才60多块钱。
这样的速度,恐怕连买烧饼炉子的成本都挣不回来。
好在经历一系列起伏后的章丽娟心态稳了很多,自从为人母后,她心里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
孩子是她执意要生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