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7章 入罗帷(h)
气什么呢?李持盈在大脑里翻检一通,隐约、似乎、也许猜着了根由,她先低头检查了一下婴儿床里的李泽有没有拉屎拉尿踢被子,然后清清嗓子,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地方小,家具自然也打得小,一张卧榻上恰好坐下两个人,说话时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后背:“怎么了嘛?”
声音又困又黏,几乎是在她开口的同时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没怎么。”
撒谎!她真的困得眼皮打架,又不肯就这样含糊过去,气急败坏之余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你说不说?”
白君心知她不会使力,还是很配合地嘶了一声,按住她作怪的手:“说什么?”
有人理直气壮:“说你为什么生气。”
有人躲躲闪闪:“我没有生气。”
蜡烛烧到最后,满溢的烛泪悄然漫过灯芯,本就微弱的火光霎时一暗。李持盈欺身过去,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你就是生气了!”
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他索性放下手中的劣质军刀,答非所问地汇报起今天下午李泽如何吃喝拉撒,李九才将梳洗过,额头鬓角尚有未干的水渍,细碎而不听话的头发因此粘在了两腮和前额上,看上去傻乎乎又水亮亮。她不耐烦听他的流水账,干脆爬到他的膝盖上,两只手臂搭上他的肩膀:“是不是因为那日洪方彦问我是不是你的女人,我没有回答,所以你生气了?”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倘或她不问,他是不是要一直憋在肚子里,憋到死?李姑娘索性给他个痛快:“我告诉你,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你也不行。”
他听得一愣,下意识扶住她的腰:“我以为你后悔了。”
果然是因为这个!李某人还没来得及得意,忽然面上一红,眼睛飞快地向下一扫——时已午夜,两个人都只穿着睡觉的亵衣,她又骑坐在他身上,但凡有点什么反应,想不注意到都难。
“我、我哪有后悔?”她顶着一张大红脸,语速飞快,“你生得这么好,旁人未必不觉得是我占了你便宜,我为什么要后悔?”
“是吗?”他回忆起那时她的反应,喉结一动,故意轻轻顶了她两下,李九噫的一声,慌里慌张抱紧了他的脖子,一握细腰活鱼般在他掌中扭了扭。
“那你证明给我看。”
夜深人静,四面漆黑,李持盈衣衫半敞,卧在床上被他强行分开双腿:“今次可没有药,怎么还是出了水?”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她捂着脸,两只耳朵嫣红如滴血,“屋里还有孩子呢!!”
他噗的笑出了声:“他才多大,懂个什么呀?”
说着仍将半旧的床帐放下。里头登时更黑了,润哥儿平缓的呼吸声混着她忍耐不住的嘤咛,渐渐的他也开始出汗,拽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下去:“你也摸摸我……”
两个人额头相抵,她才去了一次,眼神涣散,触及他的东西时仿佛被吓了一跳,指尖稍一用力,就听他蹙着眉从齿缝里哼了一声。一瞬间福至心灵,李九无师自通般又试探着捏了捏柱身,这一次反应更大,那整根东西在她掌心跳了跳,滑腻腻的液体淌了满手。
“还说我呢,你又比我好多少?”她自觉扳回一城,坏笑着加大力气揉握他的下体,好一窥他动情时的痴态——上次她中了媚药,在他身下丑态百出,这次非要也令他心醉神迷、忘情忘我不可。白休怨被她这样挑逗,哪里还忍得住?两具身体紧紧缠在一起,他低头去找她嘴唇:“盈盈,盈盈,给我吧……”
再次进入时李持盈舒服得叹了一声,难受还是有一些难受的,毕竟好几个月没有做过,可那感觉并不陌生,她知道很快就会过去,干脆放松身体任他摆弄。
“痛不痛?”里面又湿又热又软,好容易全吃进去,随着她汗津津的胸口起伏似乎还正一缩一缩的将他往里吸,少年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向下涌去,等不到她的答复便擅自抽弄了起来。这张床有了些年头,每每动静过大就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她莫名又害起羞来,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呻吟。
他掐着她的腰,似要从她嘴里逼出一句满意的回答:“为什么忍着?不要忍,很好听。”
好听你个大头鬼!李持盈不想承认哪怕没有药物作用,她也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是一件极快乐的妙事,她享受被他爱抚,喜欢被他略显强硬的顶入抽插,情欲烧得人神魂颠荡,很快李九被逼得再也忍耐不住,抓着衾褥哼叫出声。
“啊……”这个主动扭腰的荡妇肯定不是她,这声音肯定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就是那里,嗯,还要……”
白休怨索性将她抱起来,好让自己进入得更深:“这里?”
她教他弄得魂也飞了,软着骨头趴在他肩上:“唔,嗯,就是那——”
小小一方空间里回响着肉体拍打声、木板摩擦的吱呀声、两人的喘息与低吟,忽然她浑身一紧,夹得他也险些缴械,却是帘外李泽打了个喷嚏。
第0158章随便唠唠
如果我说这篇文第一个构思完整的角色不是男主也不是女主,而是朱颜,会有人相信我吗(哈哈哈哈哈哈。其实开文之前还有一个备选项的,一篇类似西幻高科技+吸血鬼的文,但是写了大概2w字的开头,怎么看都不满意,最后还是决定搞这篇。
我发现我越是雄心壮志想要搞个大新闻,最后出来的结果就越是不尽如人意,反而是我随便写写打发时间的文往往会有意料之外的效果(……)。这篇文的前1/3我自己知道写得不太好,就,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反正不太得劲儿,但想着写都写了,努力搞完,后面终于稍微好了一点,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吧,每天都在‘这什么鬼好几把羞耻’和‘欧耶,又顺利混完了一天的更新’中反复横跳。我是那种间歇性灵感爆发的选手,不是耐力持久型,来po之前俺是俺们朋友圈里远近闻名的坑王,所以当我突然发现妈耶,我居然写了二十几万字的时候,内心还是很震惊的(。like,十分靴靴大家的鼓励和催更,没有你们我肯定写不了几万字就自暴自弃。
一开始只准备搞三个男的,再多怕头发遭不住,后来觉得都开后宫了,多搞几个能怎么样?长得漂亮的全都嚯嚯了!因为已经在太女里过够了女皇的瘾,我没打算让盈盈也当皇帝,怎么样不当皇帝又能开后宫呢?那就需要乱世的加持了,前半段主要从盈盈的视角出发,所以会有读者觉得云里雾里,隔靴搔痒,这个是我没处理好,其实我只想表达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国家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强盛。自上而下的改革必然面临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不彻底,不完全。拜托,哪个当官的狠得下心革自己的命啊?张居正也做不到好伐,这就导致国家看起来很繁荣,国富民强,其实里面已经腐败得不行。
写朱颜的时候俺的内心非常忐忑,非常害怕会被打成厌女作者,其实朱颜做不成皇帝和她是男是女没有一毛钱关系,根本原因是,她是混血儿。我自认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人,哪怕现在,21世纪,如果突然告诉我我们国家下一任主席是一个有着西欧白人血统的混血儿,我心里还要咯噔一下,何况是三百年前?这个角色我个人是比较满意的(挺胸,她一生都在为‘我是谁’而困惑,大娘娘的戒指成功为她解开了这个困惑,说是本文最重要的女配之一也不算过分吧?
说句可能会被骂的话,我很不喜欢一篇小说里所有女性角色,甚至所有人都在过度纠结‘爱不爱’这件事,爱当然是很美好的,爱是人类能享受的最好的东西,可是我们的生活里肯定不是只有爱(这里指狭义的爱情),我还有理想,有事业,有朋友,为什么一个男的不爱我,我就搞得好像世界毁灭,人生完蛋一样?《莫斯科绅士》里的那句话我真的非常喜欢,只有小说里的女孩子才会因为失恋郁郁而终。少在那里小瞧我们了!
最近因为疫情,我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每天在家无所事事(从我最近几乎不请假大家也能看出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昨天还是前天刷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大致是说为什么林黛玉不介意袭人,然后这个作者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猜想,林黛玉是大家闺秀,丫鬟通房约等于小猫小狗这种老生常谈就不说了啊,ta说林黛玉很有可能不知道同房具体要怎么同,等她知道了,也许就会介意了。我当时一拍大腿,觉得这个猜想很有道理啊!爸爸妈妈那啥肯定不会让她撞见,古代女孩子性教育的合法时间是婚礼前夜,虽然看过西厢记牡丹亭,但那毕竟经过了词藻修饰,最露骨也就是‘滴露牡丹开’,说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性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看来性是很私密的一件事,所以我不相信什么性爱分离,我不愿意让我的女儿(女主)和她不喜欢的男人上床,不管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但有性欲是坦荡荡的,我就是要写一个有需求、享受性的女主,三个男人都是爱人,或许重要程度有所差别,但确确实实都是爱人。
这三条感情线我是都有在用心雕琢啦,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因为除了涩狼,好像都没有人讨论这个(挠头。前面几章有个很小的细节,我写的时候还忍不住自己心酸了一下,哈哈,那么爱干净的持晖,随身带至少2块手帕的持晖,顶着一脑袋血在荒郊野外用自己的袖子给弟弟擦眼泪,突然就有一种老母亲的感觉(不是,儿子真的长大了。
总的来说还是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感觉没有写出想象中的恢宏气势,结构也不够精巧完整,但是,whatever,我尽力了,我们接着往下吧,看我能不能比之前进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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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有更新!!有肉!!我没有混更!!!
第0159章春潮急(h)
正当是‘睡一睡,长一寸’的年纪,断奶后小哥儿不似从前那么爱闹腾,渐渐的也能睡个整觉了,想是没醒,砸吧了两声嘴巴后不等人哄,自己又甜甜睡去。帐子里李持盈双腿发软,挂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别,我刚……先别动呀……”
他也快到了,意志力着实有限,带着点使坏意味用力往内深入几分:“你舒服了,我可还没好呢。”
本就含得很紧,方才那阵缠缩好似吸骨蚀髓,直教他脑内一白,从后脑到后腰酥麻一片,少年握着她的臀瓣,急风骤雨般一下下撞着,两团如玉的乳肉因此兔子似的上下跳动。生怕把李泽吵醒,李九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实在忍不住了方颤巍巍一口咬上他的脖子:“都说了我还在……嗯啊……”
他已经明白她不讨厌这样,不讨厌自己横冲直撞、恣意妄为,内心深处的欲念涌上来,白休怨近乎疯狂地顶弄着她,自从朱持晖称王的消息传至江南,他就总担心某天清早醒来,她已经悄悄离他而去,尽管从未明说,他很清楚朱持晖在她心里的份量。终于,灭顶的快感再度袭来,她的身体又开始抽搐缩紧,退出去还是射在里面?他不过犹豫了半秒,排山倒海的巨大情潮瞬间吞没了所有神智,眼前似有什么东西凌空炸开,他听到她尖细地哭了一声:“玉倌——”
三更的梆子响了没一会儿,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雨,侧耳细听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微弱雨声。过了最困的那个点,李某人奇迹般来了精神,趴在他身上嘟囔说:“再过两天就是雨水了。”
他嗯了一声,替她把乱蓬蓬的一缕头发别回耳后:“去年一年乱成那样,今年不知还有多少农人按时耕种。”
再好的良田久不打理也是会荒废的,放眼整个江南,如今哪怕是留都南京也凑不齐多少壮丁下地务农。不过李持盈担心的不是那个,稻谷小麦或许无法大量收获,好歹仓库里还剩下些旧年的土豆和红薯,这两种作物产量高,便于贮存又很饱腹,虽然艰苦,也不至于就把人活活饿死了;再有,江南毕竟是鱼米之乡,过一阵局势稍微稳定一些,桑基鱼塘亦不失为一个好项目。她卷着被子向外看了一眼,许是刚刚高潮过,说话时两腮如敷粉,莫名透着点媚意和娇慵:“我的意思是,马上润哥儿就一岁半了,是不是该给他物色先生了?习武可以跟着你,习文我可没把握,四书五经我不大通的,教洋文倒是勉强凑合。”
白休怨忍俊不禁:“哪有你这么心急的?他连话还说不清楚,‘吃糕’说成‘车鼓’,‘出去’说成‘冲七’,你就惦记着给他找先生了。”
她被他说得也笑起来,转念想起另一件事,眼睛一闪,当作笑话和他埋怨道:“他们都以为润哥儿是你的儿子,我怎么解释都不肯相信。”
小孩子学说话,头一个学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亲生爹妈都已不在人世,他又最爱亲近他,可不是要惹人误会吗?白君碰了碰她的脸颊,喉咙又痒起来:“你很喜欢孩子?”
“听说生孩子很痛,”她也不躲,就那么撒娇似的抬眼看着他,“也有可能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没有那么喜欢。”
夜色还浓,他忍了又忍,终究是没能忍住:“那我们生一个好不好?”
雨渐渐大了,她被他紧箍着腰,欲前不得、欲后不能,两只嫩生生的乳房荡在半空,随着每一次动作摇曳不止。果然他还是最喜欢这个姿势,从后面进入更有合为一体的感觉,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她丝缎般的乌黑长发,紧实流畅的肩背线条以及那一握最令他爱不释手的、纤若无骨的腰肢。
好热……汗水从下巴和睫毛不停滴落,教人一时无法分清这股湿黏的热意是来自体内还是体外,滑腻腻的爱液被搅成白沫,沿着毛发和腿根靡靡流淌。
“是这里?”他有点失控了,一面伸手揉捏她的乳肉一面全无章法的极力往深处顶去,“最喜欢这里是不是?”
“啊啊——”胸部本来无比敏感,被他这样揉按抓弄,李九顿时再也支撑不住,就势倒进了枕头里。白君见状也压了下去,他知道她要到了,在她肩上、耳后来回吮咬厮磨:“不许你又自己先舒服,等我一起……”
这怎么等?她眼泪都被他逼出来了,呻吟着胡乱摇头,很快熟悉的快感堆迭上窜,白君似乎喟叹了一声,狠狠将东西往她体内一送,两个人如两尾鱼紧紧抱在一起。
要是能得个像他/她的女儿就好了,双方都这么想着。
第0160章欲寄愁心
次日早上李持盈理所当然的没能起得来床,人家已经练了一个时辰木剑,又烙了些饼,喂李泽吃过东西、帮他换过尿布,她才不情不愿的从床上睁开眼睛:“好饿哦……”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有杂面饼,还有王婶送的咸菜。”某人擦过身子,神清气爽,正在那里拿着拨浪鼓陪宝宝说话,“你想吃甜的,还有红薯粥。”
她想了想,翻身下床:“我要吃饼,配腌鸭蛋。”
“好,”他见她动作不甚灵便,一手撑在腰上,便知自己昨晚闹得过了,有点羞赧地起身过去扶她,“酱瓜要不要?”
“也是王婶给的?”
王婶就是替她养鸭子的几位老太太之一,手非常巧,腌的鸭蛋和咸菜滋味很好,配粥配饭都相宜。痛快吃完三张烙饼,李九简单梳了个发髻,又抱过润哥儿逗弄两回:“对了,今天的报纸来了没有?”
时局变化太快,各路信息五花八门,有时为了弄懂一桩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不得不买上三四份报纸细细比对,所谓‘春秋笔法’、‘横看成岭侧成峰’,说的就是这群依仗笔杆子安身立命的人。
持晖称王后不久南北大铁道遭到了洋人炮火轰炸,从此一断两截,别说物资药品难以流通,就连报纸都比原先慢了好几日,除非持有洋人特别颁发的通行证,否则一只明国蚊子也别想飞过徐州。纵使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也只得托人捎了封亲笔信去山东,毕竟山长路远,一路上又困难重重,能不能送到还是两说,至今没有回信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别近两年,她当然是惦记他的,乍然分离的痛苦和煎熬慢慢褪去,沉淀成……她也不知道算什么的怀念与相思,得知他还活着时泼天盖地的喜悦瞬间冲淡了这段时间所有的辛苦,内心深处李持盈甚至有那么一丝懊恼,如果当初在大名府她能更警醒一些,这会子是不是早就到达济南了?是不是就能与晖哥儿早日团聚了?可每当她这么想着,心底总是会刺出另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提醒她如果去了济南,她就是李家无数女儿中的一个,不过因为是凤孙的亲姐姐,更奇货可居、更能卖出高价罢了,哪里有现在这么自由快活?
是的,自由。虽然不是白衣教徒,因为白鱼的缘故,这里上上下下都将她视作‘可以暂时合作的自己人’,重生这么久,李九头一次堂堂正正地发表意见、参与劳动,不必假朱颜之口,也不是躲在家里与晖哥儿两个人嘀咕,固然有人认为她的想法不够妥帖、执行困难,没人觉得她不该开这个口。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这个教派能在短短二十年内吸纳这么多人,受时代局限,他们中的一些还远远达不到她心目中重视女性、尊重女性的标准,比如不在意女工的诉求,也不大看得起妓女,有些男工匠会故意趁下值聚在一块儿,偷看点评瑶娘她们的小脚,在她们经过时发出阵阵怪笑……可白衣教给予其教众的宽容是绝无仅有的,它将无数贫苦绝望的百姓紧紧连结在一起,用一个人人平等的天国梦促使大家成为了利益共同体。
李持盈从不敢深想自己是更希望晖哥儿夺回皇位,让一切恢复从前还是……洪方彦带领的天国军能收复失地,打过长江,彻底结束这数千年来的压迫。历史上的太平天国最后沦为了普通的农民起义,统治者经不住权势美人的诱惑,互相争斗、日益腐败,导致这场空前的农民运动以一个相当惨烈的结局告终,她不知道白衣教会不会有所不同,但她知道,也相信,结束帝制的那一天迟早会来。
“怎么了,怎么看着看着发起呆来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李泽立刻在她身上蹦跶了两下,这小子最近养得不错,一身肥肉,好悬没把她蹦吐了:“发嗨!嗨!”
“嗨什么嗨?是呆,得得得,呆。”
白休怨将孩子接过去颠了颠,顺势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报纸:“庄王称帝了?还令人网罗十二至十六岁的少女,要炼什么万年丹?”
《江南时政》上说庄王坚称此丹有助于大明龙脉,只要贡到南京奉天殿前,可保国运二百年无虞。说来说去还不是意指南京?因为他的这道旨意,南昌一带不知多少女孩儿无辜遭殃。李九抽不开身、不敢北上的另一个原因便是瑶娘等弱势女子,假如她走了,瑶娘她们将会被怎么对待?会不会一朝不慎,又被打进地狱里去?她可能算不上是一个好人,李持盈也没有圣母到非要将她打造成妓子从良的完美范例,她只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某个决定,另一个本可以好好生活的女儿被再度推回火坑。
“妈妈!”小孩儿的心眼最净,察觉出她不开心,手舞足蹈的想要重新回到她怀里,“车!好车!”
啪叽一下,他把手里碎成泥状的半块山芋抹她脸上了。
天一涯
大的小的面面相觑,还是白休怨忍着笑绞了手巾来给她擦脸,一面哄着李泽道:“好了,好了,你自己吃吧,她吃过了。”
李九收拾好自己,不等伸手掐一把小哥儿的大胖脸,忽听外头敲响了警报的梆子。近来一支洋人小队时常来犯,想是接到命令,意欲切断明军补给,盯上凤阳已有好几日了。此地毕竟是中都,城墙坚实,设施俱全,因故大家并不慌张,青壮带着老弱,母亲护着孩子,就近找地方迅速躲藏起来。
“我去看看,”这会子就攻城不大寻常,他安顿好她们,猫腰窜到屋顶上,“你别出去。”
“嗯,”她抱着宝宝,十分熟练地单手持枪上膛:“早些回来。”
不肯受白衣教驱使不代表白君对当前的局势一无所知,日本在京都另立天皇,打出‘尊王攘夷、维新强国’的旗号,一面拉拢朝鲜、琉球一面明确拒绝与英法等国提供任何便利,唇亡齿寒,正如李持盈所料,他们希望大明虚弱,但绝不希望大明就此亡国。如此四国联军不免陷入被动,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食物药品乃重中之重,本来英法之间颇多嫌隙,普鲁士与美利坚也并非铁板一块,渐渐的摩擦不断,各方明争暗抢、彼此提防,都想尽可能独吞大明这块大肥肉,再不济也要撕下一块面积广博、富庶丰饶的殖民地。
洪方彦能做到如今这位子,想也知道不是个傻子,哪怕立教之初就议定了不设教主,日本人占大头的腾蛇宗覆灭,余下白虎、孔雀二宗实力不足,只能唯他马首是瞻,不是教主形同教主——与洋人打过多年交道,洪宗主最知道如何拿捏他们的七寸,民主革命、解放百姓的口号一喊,洋人再找不到借口讨伐天国,尤其不少白衣教众还信仰天主教,不得已之下唯有捏着鼻子暗中使绊子,一面悄悄扶植藩王,庄王不就是这么起来的吗?
哪怕有李持盈尽心竭力、奔前跑后地帮忙,他打从心底里不认为他们能成事,皇帝、正统在老百姓心中的分量太重了,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大多数人还是更情愿做个‘顺民’,维持现有的秩序,而不是将桌子直接掀翻,一切从头开始。
“白鱼!”
硝烟炮火里有人认出了他,顶着一头冷汗急得无可无不可:“他们新添了几门大炮,北门怕有一处城墙要塌了,你快去衙门报信!”
极目远眺,果见北边的火光最旺最密,白休怨一句话也顾不上说,扭头又向府衙飞奔而去。
围攻持续了一天一夜,好在凤阳城墙坚厚,当今登基那年为了应景小修过一番,否则只怕撑不下去。浙江泰半沦陷,原浙江布政使咬牙硬扛了数月,实在无力抵御外侮,被乱军杀死在了携家带口投奔庄王的路上。
身为一省父母官,擅离职守、背弃朝廷,有人斥之为贼,有人怜其心苦,写了几片文章哀悼赞颂,得到消息后江府的某个院落悄悄挂上了白绸。事已至此,江周联姻这步棋彻底废了,一如江寄水最初预料的那样——君不成君,臣不为臣,江南乃至全国势必要迎来一次大洗牌,旧的人脉、亲缘自然都做不得数,更有甚者,万一下一任上位者欲治周布政使渎职之罪,受到牵连的也不过江十二郎这一支,而非江氏本家。
大哥当然舍不得推儿子到前台,弟弟与外甥、堂亲或许需要衡量,弟弟与儿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浙江水师是大娘娘的嫡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溃败到如此地步……”报纸上的东西大都经过粉饰美化,饶是这样,读起来也难免触目惊心,小厮跟他读了几年书,心里疑惑,干脆出口问道,“难不成他们是存心?”
“倒不是存心,”再恨朝廷也不可能拿家国百姓当儿戏,“一则大娘娘是在浙江受的伤,京里能不借故治他们的罪?几支王牌军都给拆的七零八落,‘将功折罪’起来自然比不得从前;二则,如今咱们算是知道国库的银子都烧到哪儿去了。”
真定在时一应武器、军备都是最新最好的,次一点儿的都不要,将士们顿顿有肉,铠甲精良,虽说花费颇巨,效果却肉眼可见,如今船只受损也无可替补,饱了叁顿饿两顿,更兼中枢处处打压,唯恐他们生出二心,就是戚将军在世也无发挥之地。
“十二爷,”天色将晚,一个管事点头哈腰的过来传话,“老爷摆了席面,请您过去说话。”
从别后
凤阳城中李持盈瞪大眼睛,一面后怕一面细细打量此次带领囚犯击退洋人的‘英雄’之一,吴子华瘦了好些,两只眼睛几乎没陷进眼眶里,被五花大绑着立在堂下,若非偶然暴露出京城口音,众人未必认得出他——这样看来他与吴子澜确是一对兄弟,眉眼样貌颇有两分相似之处。
“你居然敢现身?”
洪方彦动身之际,特意将麾下左护法留下来主持局面,其人身量不高,一身精悍无比的腱子肉,白休怨说他是使长枪的,一寸长一寸强的冷兵器时代,单打独斗少有人能敌得过他。
当时她故意问他:“那你呢?你也打不赢吗?”
他看她一眼,轻声哼道:“从前没和他交过手,非要打的话,胜算各半吧。”
一直以来左护法待人都算和蔼可亲,不爱拿架子,亦不曾粗声粗气的训斥下级,冷不丁凶相毕露、杀气尽显,李持盈方才明白白君所言不虚。他是真的能在呼吸之间取人性命的。
“我不是为救你们,”吴子华身上还有伤,头先容太监与倭人做交易,想法子把他弄回了应天,就关在县衙狱中,后来那太监横死,整个南直隶好悬没乱了套,见无人理会他们,小吴将军找了个机会逃将出来,几次欲北上不成,辗转来到凤阳府附近,“……我是为了大明。”
养母生前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是稳住倭国,不可使其生乱,他没有做到,甚至赶不及回程见母亲最后一面,兄长之死令他与真定生出些许隔阂,大约她也不想见他吧。从小真定就不似娇惯哥哥似的娇惯他,她带着他走南闯北,教他如何观察海面,如何通过太阳判断方向和时间,如何为大明打胜仗,不论最后选择了谁做继任者,吴子华知道她绝会不愿意洋人在我大明的领土上烧杀抢掠。
他不会让大明变成第二个倭国。
“是吗,”左护法冷笑一声:“这么说我们还得叩谢将军恩典了?”
见气氛不妙,李持盈插了句嘴:“外面现在怎么样了?听说美利坚人正在攻打天津,法国佬如何又分兵凤阳?”
似是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吴子华倏地抬起头来:“是你!你怎么会在——”
“吴将军,”白休怨上前一步,面无表情的截下他的话头,“你还没交代是怎么放出的那些囚犯。”
双方隔着血海深仇,数千上万条教众的性命断送在他手上,误打误撞来到白衣教的地盘,不缩着脖子躲起来就算了,怎么还有本事光明正大地释放囚犯?
吴子华果然气焰一低,梗着脖子道:“自然是因为我假传了你们、你们管事的命令。”
“你知道我教有几宗几堂?就能假传命令。”此事是左护法疏忽,占领凤阳府城后教内高层迅速接管了各衙门、公堂,偏偏把个监狱忘了,所幸那里头没几个人,一直也没出岔子。
堂下人抿紧嘴巴,似辩不辩,李持盈灵光一闪:“你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南京吧?”
严璋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与她重逢,他被几名反贼从暂时栖身的客店揪了出来,发冠散乱、狼狈不堪,而她穿着一身整洁的细布衣裙,似惊愕似不忍地瞧着他。
“朝廷的人……”
有人窃窃私语。
“什么朝廷?伪帝野种罢了。”
“呸,替个野种卖命,还想把浙江的一半都割给洋人呢。”
严璋尽力平复着心情,说服自己不要与鼠辈计较,然而下一秒反贼之首开口道:“好一个卖国逆贼,国难当头还贼心不死,要坏我天国大业,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汉人吗?”
“我若不是汉人,合该叫你们被外敌一窝炸死。”他没被罢官,仍是京师下派的钦差使臣,傲骨铮铮。李持盈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好像直到这会儿才终于确认这位表哥不似她以为的那么不堪,仓促离京时他抬手放了她一马,没有拿她的人头去向主君领功;哪怕落魄潦倒到饭也吃不上,他不曾试图向侵略者倒戈,仍自认是大明子民。说到底他们不过是阵营不同,不巧的是,两回阵营都不同。
“你姓严?”看管监狱的小吏经不住吓,叁言两语就被唬住,还傻乎乎的自以为是在为朝廷尽忠,来日严大人回到御前,自会替他美言升官。
她一猜就知道,这样的招数只有严璋使的出来,他深谙人性,最懂借势。
“我家并非什么豪门望族,你们想杀我祭旗,尽可以自便。”
“不可!”抢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给他们下判决之前,李九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越众而出:“左护法,能否借一步说话?”
忆相逢
说实话她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站出来,她以为经过几年离乱,心脏已经变得足够坚硬,不管严璋是以退为进还是另有企图都能做到不动如山,可当那句‘尽可以自便’一出,李持盈心慌了一瞬,哪怕只是为了还他当年高抬贵手的恩情,她不能让他真的死在这里。
事情还没完,故事远没到最终章,现在就心灰意冷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左护法的眼神掠过白休怨,轻轻落在她脸上:“请。”
公堂左侧设有供知府和幕僚们歇脚议事的茶房,为了避人口舌,左护法使人将门窗洞开,然后吐了口气缓缓道:“李娘子与那二人有旧?”
看在白鱼的面上他待她一向客气,这位李姑娘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心思细腻、博学多才,最难得的是目光长远,非一般妇人可比,故有时教内议事左护法喜欢把她也捎上,若有思虑不周、考虑不到之处,她多半能帮着补全。然而今日这事关系重大,说句不中听的话,她突然跳出来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我与他们有没有旧并不影响我想劝护法留下他们。”李持盈急中生智,语速飞快,“护法难道没有想过,倘若小吴将军死在凤阳,外头那些报纸,尤其西方记者会怎么写?”
不等他作答,她抢先一步低声说道:“他们会写天国不过是一场哄人的美梦,因为白衣教至今仍是一副江湖草莽做派,以江湖人自居,快意恩仇,视法律如无物!”
是,吴子华是残杀了很多白衣教众,可现在是报仇雪恨的时候吗?拿他做筏子,进可以收拢大娘娘旧部,取浙江、福建二省的水师精锐为己用;退可以继续散布即位人选的谣言,动摇朱珪的合法地位,膈应太后与摇摇欲坠的朝廷。哪一步棋不比直接杀了他更好?形势比人强,便是要杀也得正儿八经经过司法部门审理,否则‘人人平等’、‘民主自由’岂不全成了笑话空谈?
她确实存着私心,也确实不愿意眼看着这个天国重蹈太平天国的覆辙。
“你的意思是把他交给南京?”他还是没有被她说服,笑着跟了一句,“要是洪宗主也决定杀了他呢?”
“洪宗主不会。”洪方彦又不是没脑子,现成的梯子为什么不爬?
“好,吴子华姑且搁在一边,那个姓严的又怎么说?”
心内一阵天人交战,非要强辩其实也能辩出个一二叁四,然而李持盈沉默片刻,咬着牙道:“他是我表哥。”
室内陡然一静,左护法双眼微瞪,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是我表哥,所以他不能死。“方才李娘子还言之凿凿,劝我不要犯了江湖脾气,‘视法律如无物’,如今却要带头徇私么?”
李九看着他,尽力使自己听起来理直气壮:“敢问护法他犯了哪几条罪?”
身为朝廷命官,和谈破裂,南京被围,后来又被天军一举占领,出逃是无奈之举,要治罪也该由朝廷出面,轮不到他们;狐假虎威私放囚犯,根本目的是为了解城墙坍塌之困,就算不能功过相抵,起码罪不至死。
“……李娘子口才了得。”她身份成谜,白鱼那小子时时不忘替她遮掩,今日却肯为个表哥自爆家门?半晌,左护法试探道:“留他一条性命也不是不行,只是,他毕竟是伪帝朝廷的人,不能不略施惩戒以平众怒。好饭好菜是不必想的,还得派个兄弟日夜紧盯着他,免得又生出事端,应对不及。”
见他动摇,李九悄悄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拳头:“这个无妨。”严璋又不是半点不能吃苦的人。
“再者,此处没有外人,我也就同李娘子实话实说了,你与那小白鱼都未入教,便是我有心徇私,怕也无法服众。”
她难得卡了一下壳:“护法的意思是……要我入教?可是我不信耶稣和上帝——”
“那些都是小节,我教中也有不少信佛信道的。”
气氛再次僵凝起来,她不说话,他也不出言催促,过了约一盏茶时间,白休怨动手叩了叩门框:“外头不知为什么又吵起来了,左护法还是出去看看的好。”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严璋仿佛是教人推搡在地,滚得满身泥土,好不狼狈。他乃十年寒窗、靠才智文章一朝扬名的士子,蛮力上头当然比不过这些武夫工匠:“蠢才!愚民!银子没了可以再赚,码头给了可以反口!若不和谈,割肉喂狼、及时止损,大明就成了群狮围猎的羔羊,届时如印度一般,难道就很光彩吗?!”
几回魂梦
他是喜欢权势,但不是只喜欢权势!汲汲营营、苦心算计是为了不再受人欺辱,连他的父母、亲朋都可以不被那些高坐云端的大人物当成棋子任意摆布,这不代表他愿意为了荣华富贵泯灭良知!
谁不知道割地赔款很屈辱,谁又乐意将国库银子白白送人?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不当机立断,内忧外患夹攻之下,大明可能就真的亡国了!!亡国之君尚且下场凄惨,何况是亡国的臣子与百姓?
左护法看了一会儿,吩咐人将带头闹事的几位堂主拉开:“你们兄妹一脉相承的好口齿。”
受偏见影响,他不认为方才那段话是严璋的本心,只当他巧言令色,为自己开脱罪责。李持盈也不辩解,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思想,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无法互相理解才是常态。也许严璋说的都是对的吧,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和谈已经失败了。
“护法为什么想要拉我入教?为了牵制玉倌?”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外走去,白休怨就站在门前等着,双方目光一撞,她抬头冲他一笑,“他不是会为了女人无限让步的人。”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他,真该教你见见他追着你来凤阳时的样子。”左护法也跟着扫了一眼白休怨,“他和他师父都是情种,为了一个情字,命也可以不要。”
“你们没怀疑过我的来历?”
“再是王府侯门,千金小姐,现在还不是同我们一道缩在城里喝稀粥吃咸菜吗?”顿了顿,“难不成你是朱家的公主?”
她被这话噎住,过了一会儿:“我不能左右玉倌的去留,也绝不会替你们做说客,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你们卖命。但如果我入白衣教能换我表哥一条命,入教也没什么不可以。”
“算是我欠他的。”
被蒙着眼睛丢进伙房时严璋心知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他不确定是不是李持盈同那贼头说了什么,亦猜不出她九死一生,好容易逃离京城,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挨饿受冻了太久,不光手脚起泡,脑子也变得不甚灵光,胡乱思考一回,只得假定是同他和小吴将军一样,流落异乡,不得北上。
看守他的人道近来人手短缺,最迟明日就得随众人一起下工厂做活,让他抓紧时间睡个整觉。严君依言在干稻草上卧下,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这会子与人争个高低短长。南京失守后一路上提心吊胆、几经周折,刚到凤阳又撞上洋人攻城,一连叁四日没能合眼,这下真是累狠了,不过片刻功夫就沉沉睡去。
“……喂,喂!!”太阳落山前李九带了两个碗大的粗面馒头来‘探监’,一进门就见他睡得死猪似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倒还睡得着?”
被人强行唤醒,严君的两条眉毛皱成一团:“什么——”
待看清来人,他愣了一秒,火烧衣摆似的迅速起身整顿仪容。兄妹两个久不见面,乍然相对难免尴尬,好在饿了两日,闻到食物的香味人就受不了了,肚子咕咕叫个不停。李持盈没好气地将两个馒头往他怀里一塞:“吃吧。”
非常时刻,也顾不上有毒没毒,严璋咬了一口,一面偷偷打量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光瞥见她盘起了头发,不觉俊脸涨红、怒发冲冠:“他们强迫你?!这帮该死的泥腿子愚民——”
“嘘!嘘嘘!”她被他的突然暴起吓了一跳,赶叁赶四地扑过去捂他的嘴,“你饿昏头了是不是?他们哪里有强迫我??”
“你的头发——”
“这个说来话长,”李九被磨光了耐性,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的地盘上,不要乱说话!”
一个馒头吃完,他想起问她:“吴子华死了?”
“没有,只是被暂时关押,不日送去南京候审。”
如今南京改叫天都了,六部衙门、九寺五监都是现成的,洪方彦学习西方,在那里设立了上下两班议会,上议会由白衣教干部组成,下议会则大都来自平民百姓,不得不说在招揽人心方面洪宗主实在很有一手,英国的《泰晤士报》称他为‘明国思想进步之先驱’。
严璋闻言冷笑一声:“为了那点子权力数典忘祖,不比割地更可恨?”
李持盈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她与洪方彦相交不深,无法替他背书说此举不是为了获得权力和名望,而是真心实意为无数不能发声、发不出声的百姓谋福祉,她只能说:“再看吧。”
起码这一招确实让洋人的军队起了内讧,也为大明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过一阵子,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会寻个机会带你去北边,”严璋看着剩下那个馒头,“凤孙不是在山东称王了吗?凭你的身份,便是……再嫁个青年才俊想必不难。”
她莫名有点被气笑:“我去不去山东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决定?”
“李持盈,你很恨我吧?”他突然垂下眼睛,“既然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不可寻
话说出口时严璋没想太多,他一直知道她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有点看不起他,怎奈胸口焦灼的郁气压得人呼吸不畅,迫切需要找一个出口——严君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不知前路何方的感觉,自古以来游戏都是这么玩的,从叁皇五帝开始,君臣博弈、龙虎风云,凡有史书记载的帝王,哪一位不是被臣属豪绅推举上位?他不认为自己当初做错了什么,却也明白一夕之间世道已经彻底改变,偌大帝国转瞬间分崩离析,洋人、邪教、天军,出现了太多他预料不及的变故,以致于偶尔,严璋克制不住地萌生出恐惧和绝望。
本以为会得到‘你算什么,我为什么要恨你’、‘实在缺人,姑且救你一救,别太自以为是了’之类的回答,不想李持盈略作思考,十分为难地答复说:“我也不知道,当初你不也放过了我吗?”
出门时月亮爬上柳梢,白休怨快步迎上来,借着月光打量她的脸色:“晚上我替你上值吧,今日太累了。”
李九摇摇头,主动靠过去牵他的手:“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什么叫又?”
“你就是很爱生气啊,”她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背,“我救下我表哥,还为了救他决定入教,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白君无语了一小会儿:“他对你很重要?”
“也没有很重要,只是,我没法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也许是血缘,也许仅仅因为他们从前相识,她能很快接受陌生人的离世,但无法眼看着曾经的熟人惨死。
“白衣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白君叹了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倘若事败,你会被打成逆党反贼。”
这话可乐,她摇摇他的手:“难道我现在就不是逆党反贼了?”
他也笑了,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走了一会儿,隐约能看见小院的灯光时白休怨低声道:“你从前就说过,天下大同的那一日一定会来,为什么那么想?”
不久前才下过雨,道路未干,一路行来无数小水洼里嵌着白玉似的一小块月亮,李九唔了一声:“我说了,你不准笑我。”
“我不笑。”
“因为它真的来了,我是从那个时候回来的,所以我知道。”
说完她就放开他小跑进屋了,李泽刚吃过米糊,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即‘妈妈’、‘妈妈’的大叫起来。李持盈进门先检查了一下他的尿布,然后伸手把他抱起来,边亲边故意皱眉说:“臭臭,润哥儿好臭臭!”
“不秀!”小哥儿渐渐会说话了,一开口唾沫星子满脸乱喷,“不秀秀!!”
今天轮夜班,午夜还得去工厂上值,一抛一接的玩了一会儿李九便自去吃饭。刚才那句话纯属一时意动,她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她只是……不想骗他。
没头又没尾,玉倌大概只会觉得她在说胡话吧。
二月上旬,伴着原浙江布政使的死讯,南京,也就是天都得了吴子华的消息火速传遍天下。洪方彦果然不是一般人,指使西方记者放出的‘官方’说法是朝廷和太后不愿出资赎回小吴将军,故意派使臣团南下拖延时间,和谈失败根本就在朝廷的意料之中,目的乃借洋人之手置吴子华于死地,幸而吴子华命大,侥幸逃过一劫。至于许太后为何如此忌惮先帝仅剩的养子,记者没有过多展开,百姓们自会找到答案——
“听说大娘娘有意传位之人不是当今?所以太后才……”
“造孽啊,居然胆子大到窃取国祚,可不是要惹得上天发怒,生灵涂炭吗!”
以狩猎为由,暂时避居太原府的许太后深感大势已去,惊怒交加之余几乎没昏死过去。所谓墙倒众人推,二月二十七日,原属真定嫡系的两个舟师公然违抗军令,宣布脱离朝廷掌控,叁月初九,洪方彦率领的天国政权正式建立了水师部门。
“谁?我吗?”简单举行过入教仪式,李持盈成了一名合法白衣教徒,不过暂时还未分宗。趁着春日晴朗,桑基鱼塘和鸭群稻田两个项目都已初步规划完成,这当口,谁也没想到洪方彦会突然点名要她去南京。
左护法倒没多想:“想是听说了入教的事,李娘子见多识广,宗主也常夸赞的。”
白休怨看了他一眼,插嘴道:“我也去。”
“随你。”本也没打算把他们强行分开,小儿女正当是爱腻歪的年纪,虽说就几日功夫,分隔两地毕竟不好受。
对上左护法戏谑的目光,李九莫名有点羞耻:“那我们明日一早出发。”
“把这个带上吧,”对面冷不丁抛来一把长约一掌的火帽枪,枪管由精美的花纹钢铸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听白鱼说你是使枪的。”
———
人夫要来啦!
天都
凤阳到南京没有水路可走,行陆路大约五六日车程,还得是在道路通达的情况下。她本来犹豫要不要将李泽一道带上,小哥儿似乎预感到了大人们要出远门,一晚上哭闹不休,不肯好好睡觉,逼得李持盈撂下狠话:“不哭就带你去,再哭姨姨把你留在王婶家!”
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真的听懂了,李泽憋着嘴一抽一抽的哽咽道:“不哭,妈妈,不哭……”
白休怨见他脸都哭红了,再一摸,背心里都是汗,立刻将他抱出来擦身换衣服,嘴上哄道:“肚子饿不饿?还有一碗白糖蒸芋泥,吃了就赶紧睡觉好不好?”
现在白糖紧俏,那本是他留着自己宵夜的,白某人极嗜甜,饭可以不吃,点心不能不用。李九见他们一副‘父慈子孝’的形容,忍不住嘀咕一句:“慈父多败儿!”
慈父只当没听见,挟着小哥儿一溜烟往厨房里去:“吃糖糖咯!”
不巧碰上下雨,花了足足七日一行人才抵达天都南京。遭受了几波炮火轰炸,外城的好几段城墙只是被简单补上,还没来得及修整完全,好在每隔几里就会有一座简易瞭望台,城墙的缺损似乎并不影响什么。从前虽未到过这里(只在火车上见过几眼),李持盈能感觉到,这座古城哪里不一样了——与凤阳一样,巍峨庄严的宫殿被暂时征用为办公、会议之所,六部衙门里不见了官员随扈,出入皆是布衣平民,街上有人叫卖报纸,有人分发传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味。
李泽十分捧场的哇了一声。
“先去找驿馆吧。”
这一趟算是公差,路费住宿都有公家解决,不等他们稍作整顿,洪宗主听说人到了,急急的立刻派人把她叫了去,到了地方李持盈方才明白为什么事态如此紧急,面对那四五大箱子法文手稿、英文图纸,别说洪方彦了,说实话连她也傻眼了。
“这是……”
“应天火器厂和造船厂的资料,还有路子为带来的真定的手记。”
路子为这名字有些耳熟,李九回想了一番,哦,原浙江水师的将领,虽然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他果然趁机拉拢了一批大娘娘的旧部。李姑娘打开一只箱子扫了两眼,实在懒得绕弯子:“很急着要吗?”
“尽快吧,船只损毁得厉害,新型战舰拢共没剩下几艘,实在不行还得往外国买去。”
白衣教内并非没有精通洋文之人,只是大都没有受过长期的学堂教育,日常交流无碍,阅读文章、翻译图纸只怕吃力,别说短时间内整合这么许多。洪方彦也是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好不好,先寻几个人分头译着,整理出一批再说。
“听说你决心入教了?”她光顾着看东西,洪宗主也不着恼,反倒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人说起闲话来,“白鱼竟没有反对么?”
李九试图将第一只箱子里的东西一摞摞拿出来,被粉尘一激,呛得连声咳嗽说:“我的事,为什么要问他是同意是反对?”
发展新教众需要有教内人士做担保,白鱼没有入教,左护法便自发担下了这个职责,洪方彦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道果然好个丫头,略作沉吟:“既然还未分宗,就归在我青龙宗旗下吧,将来重整应天女子学校你必能出一分力。”
应天女子学校……那是李持风的母校,江南出身的女官近两成毕业于此处。她猛地抬起头:“宗主有意重整女子学校吗?”
“世人大多看轻女人,殊不知女人的态度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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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多才女,恰逢庄王无道,洋人又步步紧逼,大批民众北上逃亡,其中不乏名门望族的女儿、乡绅官宦之后,他这么做来争取这些人的支持也无可厚非。李持盈忍不住多了句嘴:“可是财政吃得消吗?”
光陆上部队的军费开支就已经是无底洞,叁五年内南直隶很难恢复元气,别说最近还新添了水军。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洪宗主果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让人给你拿块青龙宗的牌子,再教你几句简单的暗号档口,免得来日‘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就太可笑了。”
说完外头有人敲门,似是有什么要紧政务,催他赶紧回去。
恰巧李九翻到一篇真定的手书,忽然脑子一热:“宗主不会杀吴子华的,对吗?”
“杀不杀他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对方步履不停,“对了,明日下午叁时有个英吉利的记者要过来采访,我实在抽不开身,劳你去陪着说会子话。记得把应天女子学校的事透出去。”
芳春几度
“看来是瞄上了大总统之位。”某独门小院内,江寄水一身素服,眺望了一会儿东方红墙碧瓦的紫禁城,相比北京的宫城,南京紫禁城占地更广,规格也更方正,在参天银杏与梧桐的映衬下,愈显古意盎然。
时值季春,院子里开满了桃花,陪客之人是个留着八字胡的青年男子,叁十不到,汉洋混血,一口浓浓的京城口音,一听便知是北方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如今还有谁能和他叫板?不过南边正乱着,哪里就虑到那一步了。”
江寄水不置可否,他一向信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长江以南尽入囊中才想起来收买人心未免太迟了。用过一回茶点,对面的人耐不住性子,径直道:“听说洪方彦正四处求购棉花和茶叶。”
“棉花和茶叶?”
天国政府刚刚建起来,百废待兴,缺钢缺铁缺火药,怎么先急着求购这两样?也没听说南直隶地区缺衣少食、饥荒泛滥啊。
“头先不知得了个什么高人,献计叫他养鸭子,鸭绒拿来做冬衣,鸭蛋供给军中,鸭粪又可填肥,到底安稳过了这一冬,开了春却倒问起棉花来了。”不用问也知道,这里头定有缘故。江寄水想了一回:“茶叶不难,棉花多产自山东,现如今南北大铁道教洋人把持着,恐怕得费些功夫。”
华德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说你跑来南京做什么,难不成是为这个来的?”
铁道不通,海路难行,可不就只剩大运河一条路能走了?江家本是跑船出身,便是朝廷散了,各地水匪横行肆虐,他们的船队未必没有法子。
“歪打正着罢了,”江十二郎微微一笑,“这次过来没同家里哥哥们通气,原是内子心情不好,想说带她出来散一散,不想半道上听说了庄王的事,不得已只好改道。”
从前在北京时华德是章台馆的常客,他系前任西班牙驻明大使的妾生子,亲爹回国前给他留了笔钱,他又运气颇佳,靠熟人做成了几单生意,日子一直过得不错。虽然差了七八岁,二人交情尚可,一听说人在南京,江寄水便寻了个空儿前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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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娶妻,你倒先成家了。”江周联姻这么大的事华德不可能没听说,他素习爱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前后好几个姬妾都是娼姐儿出身,说话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那位周姑奶奶生得很美么,还是床上功夫了得?这爹都死了,你却不提休妻?”
江寄水不搭腔,正因为爹死了,连个可以回去的娘家都没有,独身一个妇人在乱世怎么生活?不如养着她,还能搏一个仁义君子之名。
见他不说话,华德嗤笑一声:“这些旧派的汉女最没意思,脑子木身子更木,不如找两个洋妞玩儿。”说着来了劲,挤眉弄眼的凑过去道,“年后南京城里入驻了不少西洋记者,其中有个英吉利女人,胸大腿白,当真是极品。”
“你就是洪先生的代理人?”不止李持盈没料到所谓的英吉利记者竟是这样一位青春年少的短发女性,对方也在她进门的瞬间眯了眯眼睛,起身确认来人是否走错了地方,“无意冒犯,您看起来太年轻了。”
李九微微欠身:“彼此彼此。”
借落座的功夫,双方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玛格丽特穿了一身米白色的裙装,搭配同色船帽和手套,看起来干练又优雅;李持盈则是赤枣色短袄加花青马面裙,腰间系着青龙宗的竹牌。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李九自觉拿出了明国仕女的风度,腰杆笔直。
“初次见面,先容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玛格丽特?奥尼尔。”
“很高兴见到你,敝姓李,称呼我李小姐就可以。”
“我知道,你们教会对名字非常看重,轻易不以真名示人。”玛格丽特耸了耸肩,浅笑着表示理解,“采访结束后能请您拍一张照片吗,我们恰好带了照相机。”
……怪不得要把她推出来会见这位奥尼尔小姐,对方很明显不是第一次与汉人打交道,甚至不是第一次与白衣教打交道,思维之敏捷、言谈之犀利,无怪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外派记者。暂时顾不上欣赏那台体积硕大的古董照相机,李持盈此时方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迟疑之下挑着眉问说:“这位是?”
“哦,无需在意,他是我的家奴。”玛格丽特全程没往那边斜一下眼神,“黑人里他算是比较聪明的,还会写字,我带他来替我们做记录。”
主人两手空空,只拿着一张写满问题的字条,蜷在阴影里的黑奴笔耕不缀,一刻不停地刷刷书写,仿佛要将她进门之后的所有对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李持盈注意到他的衣着很整洁,只是始终弓腰低头,到底还是挪开了视线。
玛格丽特不慌不忙:“那我们就正式开始吧,近来有传言说,洪先生有意南下讨伐庄王,不知此事可当真?”
千金买骨
洪方彦当然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南下,英军还在徐州以北虎视眈眈,稍不留神就会被攻其不备,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巩固防线。再者庄王昏聩,作为压抑了几百年权欲的藩王,一朝得势后不可避免的荒淫无度,四处搜罗美女‘炼丹’、不顾民怨强征壮丁入伍,不必专程出兵,李持盈都能瞧出来庄王迟早会自取灭亡。
但这些实话显然不适合对玛格丽特说,打了一会儿太极,对方干脆利落地转换了话题:“你认为吴子华会在下个月的审判中被判死刑吗?”
天国政府尚未编纂出自己的法律,目前依然沿用《大明律》,外加一些议会通过的临时法案,说实话玛格丽特认为这其中变数很大。如果吴子华死了,原浙江水军和福建水军当不会再考虑投奔洪方彦——明国人十分看重忠诚这项品质;而如果吴子华侥幸逃脱了死刑,白衣教内部势必会兴起一番动荡。
“奥尼尔小姐,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叫‘千金买骨’吗?”李持盈歪头看了看她,“从前有位国王十分喜爱千里马,愿出一千两黄金购买一匹,偏偏搜寻数年皆无所获,一位侍从听说某地有宝马,奉命带了千两黄金前去,结果到的时候千里马已经死了,侍从花费五百两黄金买下了马的尸骨,那之后渐渐的,商人们开始将活的千里马卖给国王。”
“吴子华是否被判死刑在我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国给出了态度,哪怕是与白衣教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我们也愿意依法定罪,将所有流程公之于众,而不是遮遮掩掩、公报私仇、杀人泄愤。”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结束前玛格丽特主动提议:“时间还早,如果李小姐不介意的话,我私人想请你吃顿便饭。去年九月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说实话对贵国的文化和历史知之甚少,难得遇到你这样的年轻明国女性,很想继续和你聊一聊。”
想到临时办公室里那一大堆图纸资料,李九本能的试图拒绝,然而玛格丽特的绿眼睛静静看着她,叁分钟后李持盈叹了口气,双手投降:“……当然不介意。”
她对这位奥尼尔小姐确实也升起了一点惺惺相惜之心。
“李小姐已经结婚了么?”
“没有,但是……”这里头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李九顿了一下,转着眼珠祸水东引,“倒是奥尼尔小姐,为什么会想到来大明当外派记者?你这样年轻,家人也肯放行吗?”
未嫁少女就算要工作,极少会选择离家万里、危险重重、薪水也称不上丰厚的时事新闻撰稿人。
说话间两人登上马车,玛格丽特理了理裙摆:“事实上我父亲确实极力反对,但我母亲背着他替我买了船票,既然我有这方面的才华,为什么不呢?”
她陆续谈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李持盈能感觉到对方有所保留,不过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令人吃惊了,下车时玛格丽特的黑奴自觉跪下充当脚踏,面对李九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尴尬脸色,女记者忍不住笑出了声:“不必担心,他很稳当,踩在他背上就行。”
年后天都城的饭庄逐渐开门营业,玛格丽特挑了一家所谓的‘老字号’,因为没有预定,两人只好一前一后提着裙子踩上楼梯。
月亮隐隐约约浮现在云边,江寄水被华德闹着喝了好几杯水酒,头脑发热,冷不丁眼前掠过一道红色的人影,他愣了好一会儿,还当是自己醉了,认错了人。
也是,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还活着,多半在济南小秦王的身边吧?过了年就十八岁了,不知道长高没有,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挑嘴挑食……
“李小姐不爱吃鸭子吗?都说这里的鸭肉非常有名。”
熟悉的声音隔着木板,缥缈得仿若远在天边:“我自来不爱吃那个,总觉得有股子味道,你自便即可,不用顾虑我。”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吓了华德一大跳:“怎么了?喝多了发酒疯?”
江寄水没理他,凭着最后一点神智循声往里面找去,沿途碰倒了许多桌椅杯盘,不等管事的过来询问,他立刻抽出几张银票甩在小厮胸口:“下去吧——”
是假的也没关系,是他喝醉了也没关系,明知道穿过屏风和帘幔,出现在面前的极有可能不是他以为的那张脸,十二郎还是不可遏制地心脏狂跳、口舌发干。
“小心!”饭吃到一半,不知哪里冒出来叁五条醉大汉,瞥见玛格丽特的洋人面孔便骂骂咧咧朝这边来,李持盈还没动作,她那黑人男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急得李九跳脚道:“收手!不可伤人!!”
天涯踏尽
用指甲盖想也知道男仆不可能听她的,双方身份特殊,一个不好就会变成外交事件,这会儿她开始真心实意的后悔了,好端端的,做什么答应奥尼尔小姐来吃这一顿饭?难道她就差这一顿饭吗!鸦片战争在前,南京沦陷在后,想也知道汉人对洋人好感有限,再四表明这是记者,不是侵略咱们的军人,于一般民众而言还不都是一回事?
大汉们喝了酒,见他们势单力孤便巴子、鬼子的乱嚷起来,以至于动手推搡,小厮们着急忙慌,一齐拥上来拉人劝架,一面又使人去请东家,兵荒马乱之际但听李持盈开枪击碎了一只瓷碗,沉声厉色道:“还不住手?!”
瓷器碎裂的铿锵声与空气中淡淡的火药味激得人一个冷颤,这下酒彻底醒了,两拨人都被恫吓住,连一贯伶牙俐齿的玛格丽特也惨白了小脸。李姑娘却不着急收枪,当着众人再度扣动扳机:“今日不凑巧,还请奥尼尔小姐先行回去,改日咱们再聚。”话毕转头看向那几个醉汉,“上阵杀敌时不见你们的踪影,专在后头欺负妇孺,可真叫我开了眼,这就是大明的好男儿!”
几人的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待要上前强辩,又畏惧她手里那把枪,少不得忍气吞声,一面嘀嘀咕咕一面灰溜溜跑了。江寄水隐在一旁看了个全场,他不敢眨眼,某个瞬间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从前的李乡君称不上‘性格温顺’,但也绝不强势暴烈,他知道她心里藏着很多离经叛道的怪想法,只是碍于身份,轻易不肯表露出来……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呆在朱持晖身边,又是因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静、强硬、果决?
神奇的是他不觉得厌恶或难受,只是隐隐有些陌生……及兴奋。江寄水从不敢说自己幻想过娶她为妻,凭他的出身,想要迎娶公主之女,哪怕只是便宜女儿也必须付出无数的心血和努力,可他不以为苦,总以为智珠在握、算无遗策,一切都会顺着他的计划走,只要他们终成眷属,所有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十二郎,十二郎!”终于追上来的华德暂且顾不上喘气,余光瞥见玛格丽特的背影,眼神倏地一亮,“今儿运气真个不错,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极品!”
他一时没收住情绪,怒目回视,直教华德将剩下半句话原样咽回了肚子里。相识这么久,从江寄水还是个小屁孩、穿着燕尾服跟在江维屁股后面学习如何应酬交际起,华德没见他拉过一次脸子,温和的笑意与得体的笑容就像焊在了他脸上似的,不论什么情况都不会失态……难不成这小子也看上了那个金发英吉利妞儿?到底是成过亲了,开了窍,眼光也历练了出来。
李持盈收拾好残局,往这边下楼时他下意识地闪身躲进了屏风后面,胸口像缠着一团乱线,又似堵着一团湿棉花,既盼着她能分神向此处投来一些视线,又盼她千万不要注意到这边。他还没准备好,还没准备好就这样与她重逢。
两年不见,李姑娘拔高了好些,人也瘦了,却不是萎靡虚弱的那种瘦,从前她是养在高门深闺的牡丹花,如今成了深山悬崖间的青竹,身姿楚楚、森寒洁绿。他看着她裙下生风,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人流中——
“怎么今天这么晚?”此处距离驿馆不远,尽管事先托人带了话,说今晚恐怕要晚归,白休怨还是不太放心,他一向耳聪目明,听见枪响就抱起李泽奔了出来,没走几步两人便撞上了,“刚才是你?出什么事了?”
天都城不设宵禁,又有碎瓷声作掩护,好险没有造成太大骚乱。李持盈摇摇头:“英人记者邀我一道用晚饭,不巧撞上了几个醉鬼,眼看要闹起来,只好开火吓他们一吓。”
见他脸色不自然,她哦了一声,迅速找补:“女记者!是女记者啦。”
“我不是问这个,”被她大咧咧说破,白君脸上更不自然了,“没受伤吧?”
她见他这样,一边偷笑一边慢悠悠地转了个圈:“你看嘛,一点事都没有。记者已经先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去和洪宗主解释一下,大概就没事了。”
为着今日午后的采访,午膳时特意盘了一个端庄又复杂的发髻,还簪了两支春桃花应景,李泽个小马屁精立刻拍着手在叔叔怀里使劲捧场:“妈妈!漂亮!漂亮!”
她被他逗乐,顺手将头上的桃花取下来给他玩儿,叁个人说着话走回驿馆。
不远处的巷子口,江寄水松手放下马车的车帘,独坐车内静默了半晌:“……回去吧。”
梦茫茫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路上没再多说一个字,车夫和两个跟出门的小厮看出来了,皆不敢往上凑,服侍十二奶奶的丫头嬷嬷们也瞧出来了,人一进门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带着点讥讽和讶异的互相对眼神:“这是打哪儿回来了?这么大肝火?”
周家世代官宦,别说正牌小姐,就是他们这些下人也不大看得起商人,嫌他们铜臭势利,奈何老太爷没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不似刚成亲时那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周韵的奶娘近来常在屋里劝她:“姑娘如今成了他家的人,纵然手里有嫁妆,乱世荒年,那点子出息也不过混个温饱罢了,倒不如收起些小性儿,好赖别太给他脸子瞧。”
她大了他整十岁,前头那个又是少年结发,因此压根儿没有正眼瞧过这位小夫君,江寄水排行靠后,说起来是江家大爷一手带大,然而成年兄弟之间怎么可能没有嫌隙?家里呆不住了,借口她心情不好要出来散散,周韵禁不住奶娘唠叨,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顺手还把身边的大丫头开了脸,自认为这就算仁至义尽,你好我好大家好。
是以这几天多是这位大丫头侍候他洗漱更衣,虽然没被收用,看在奶奶的面子上,人人尊称一句‘姑娘’。江寄水本来心情不好,一肚子恼恨、失意、震惊、怅然混杂在一起,酿得人齿根发酸,他情知自己没理由没立场生这个气,但就是肺里着了火似的压不下去。
她怎么可以那样对着别人笑?怎么可以就这样草草委身给市井匹夫?!甚至还——还无媒无聘的生下了一个孩子!酒气上涌,回来又只顾着厘清思绪,很快脑袋就涨的生疼,十二郎接过丫头递来的手巾,不等吩咐,那丫头低眉顺眼的柔声道:“爷身上有了酒,这一夜怕是睡不安稳,不如叫他们做碗醒酒汤来?”
他这才打量了她两眼,虽说只是个丫头,江家毕竟不缺钱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比寻常小官家的千金也不差什么。他想起李持盈头上的那两枝桃花,以及她身上明显不算合身的袄子、裙子,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知道了,下去吧。”
大丫头被扫了面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下不来台,一甩袖子出去了。
次日早上酒醒后,江寄水难得没有立即起床,而是躺在床榻上静静沉思。他还是有些疑心昨晚的种种都是自己吃多了酒胡思乱想,有心去找华德探探口风,又担心连着两日贴上去会教他看出来他现在景况艰难——大哥的意思是想从庄王、怀王里面选一个,江家的根基在南边,北面打成一锅粥也不干他们的事,广西水路通达,贵州紧邻四川,哪怕情况再糟,偏安一隅、划江而治未尝不是没有退路的退路。
他心里却是另一种想头,庄王显然不是明主,怀王也未见雄才大略,若是洋人真的占领了北京,能否偏安一隅岂是汉人说了算的?可这事没有他置喙的余地,现在大家仍住在一起、面上一团和气是因为他的母亲,爹爹的第叁任正妻尚在人世,等大哥的长子娶了妻生了子,他就真真正正成了江氏的‘旁支’、‘分家’。
想起江元时,十二郎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感觉,到底是大哥变了还是他变了呢?小时候爹爹事忙,‘长兄如父’,六哥往下的几个孩子都是大哥抽空拉拔长大,因他是嫡出,他待他还额外看重两分,爹爹起意北上时特意说服爹爹把他也带上。
“男孩子大了,总要出门见见世面的,”他道,“你几个哥哥都是打那学堂里出来,去了可不要想家,有什么事使人传话也行,写信也行,不许学你五哥,书没读几本,抱怨抱怨了一车,折了咱们家的名声。”
他趁爹爹不注意,偷摸着问说:“咱们家不是做生意的吗?为什么要那么刻苦读书?”
江元时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个傻小子,不读书怎么做生意?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可见道理都是一通百通的,肚子里有书才能看得懂账本、听得懂人情往来啊。”
不知不觉躺到了七点多,这下子不起不行了。周韵没有等他一道用早膳的习惯,两个人自成婚起就基本处于分居状态,他也乐得自在,不肯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洗漱过后便令人摆早膳,又让人把今天的报纸拿来。
怎知他不去找华德,一大清早华德主动找上了门来,进门也懒得喝茶寒暄,开口便是:“你听说了吗?凤……秦王和美洲佬在顺德交火了!”
隔山川
顺德地处大名府以北,再往西不远就是圣驾所在的太原府,这一交火是要震得许多人不得安枕了。
江寄水赶忙将今日的几份报纸都翻出来,太后皇帝的仓促离京使天津水师士气大减,去年开始就有流言说太后失德,知道自己不成了,拿他们去填洋人的火炮。谁不是十月怀胎养下来的?谁又生了四只手八只脚?生死关头勇往直前是为了给自己、给家人挣一份体面前程,如今朝廷都快倒了,封赏爵位都成了一句空话,加上神机营的事一出,人心动了就不好收拾了。
天津水师与浙江水师不同,严格来说算皇帝的嫡系,现任水师提督还是太兴爷当年亲自提拔,极稳重老成的一个人,真定登基后也没将他换下去,就这么顺顺当当做到了今日。若说是他起了二心,故意将美洲佬放进内陆,江寄水不太相信,天津距京师不过一日车程,底下的兵丁或许糊涂,提督和将领们必定明白天津卫是绝不能丢的,此乃背水一战,不是小打小闹。
那美利坚人是怎么到的顺德?又是因为什么与秦王交兵?
东昌府大营里,李持寿看着大夫们进进出出、随军亲卫不时端出一盆盆染着血色的盐水,不禁面色惨白,好容易等清创告一段落,他上前逮住一个正在洗手的医生,压低声音询问道:“怎么样?伤势如何?”
腹部中弹,血流不止,只看营帐里的气氛就知道情况称不上乐观。外头的医生信不过,随行一路的又都是李家的人,李持寿不得不去最近的府城里绑了几个专精外科的大夫,谎称是给自己看伤。
大夫们也不是傻子啊,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患者来头不小,纷纷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治到现在才告一段落。
“军爷放心,命当是保住了,”这句话一出,叁爷的神色骤然一松,“只是夜里还需人仔细看顾,炎症发热可不是儿戏。”
“多谢,”熬了叁四个小时,终于能将心咽回肚子里,寿哥儿眼圈一红,步子发软,差点没就地跌一跤,秦力见状连忙上前,被他侧身避过,“多谢几位大夫妙手仁心,秦大哥,快带他们去外头歇着吧。”
天色还早,过了约一盏茶时间,里面传出细微的人声,李持寿进去瞧了一眼,朱持晖散着头发躺在床上,嘴唇和指甲没有丁点血色,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连眉头也微蹙着。
“二哥……”他知道为什么称王后朱持晖要马不停蹄的往各个大营巡视一圈,华仙公主与怡王的名声被伪帝糟蹋了个透,此时还端着皇孙架子稳坐帐中必然招致兵士的反感,天下之争才刚刚拉开序幕,他必须亲自出来安一安他们的心。可谁也没想到会突然撞上美利坚的斥候小队,从徐州到顺德足有叁四百里,居然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惠王的地盘,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他只盼着二哥千万熬过这一关,他若有个好歹,中原这一摊必然彻底乱套,届时洋祸肆虐、民不聊生,给爹娘报仇更是成了奢望。
“叁爷,”守了一下午,眼看天要黑了,秦力端着几碗饭菜走进来,“累了整整一天,再不用点东西人就该倒了,夜里换我们守着吧,您去帐子里睡一觉。”
他是华仙公主的亲兵,李持寿待他自然比别人尊敬,闻言犹豫片刻,还是起身道:“夜里若有事,烦大哥使人喊我一声。”
秦王的帐子守卫森严,大都是从前华仙公主的人,再有就是神机营,朱持晖昏迷前吩咐过,务必将此事瞒得紧紧的,不可透露一分给李家。李汇正愁找不到借口管束他,得知他受伤必然极力阻止他继续巡营,而一旦被关进笼子‘养病’,再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力与正掀帘子进来的孙钊对视一眼,正色道:“叁爷只管放心。”
这一睡就睡了两叁日,到第四日下午,换过纱布和药粉,朱持晖才终于醒了。等他用过清粥和牛乳,人有了点精神,大家聚在营帐开了个小会。
“洪方彦登报说要重整应天女子学校,又全程公开处理吴子华,几乎没打断庄王一条腿。”
南昌、饶州、九江,大批百姓往南京逃难,相信很快天军的人数又得翻一番。
小秦王撑着病体扫了一眼昨天的《泰晤士报》,好奇道:“这个龙姑娘是什么人?”
“想是化名。”西洋人的报纸不爱用真名,尤其这还是洪方彦身边的人,不见照片也没露脸吗?大约是个机要秘书之类的人物,类似从前的六科给事中。
朱持晖一目十行地看过这篇文章,总觉得心里有些异动,干脆将报纸收起来,备着明后日再细细研读。神机营长官张瑜趁机道:“那几个美洲佬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难得抓到活口,不管是杀了还是养着都不太合适,他们白皮金发,放在军中未免太显眼了。朱持晖垂目思忖片刻:“审出什么来没有?”
那当然是没有,几个人都一口咬定自己是美利坚的客商,来大明是做生意的,枪支火药乃防身自保之物。
他一咬牙:“继续审,好好抻一抻他们。”
听到这里李持寿插了句嘴:“一共七八十个人,千里迢迢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做生意,想是惠王的手笔。”
孙钊也道:“盼着咱们和美洲佬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听说太原城中许太后病重,朝廷眼看就要散,剩下的小藩王们不足为据,大头便是秦、惠之争。比身份惠王是比不过他的,民望、兵力二人旗鼓相当,但他有一点劣势——山东临海,假使美利坚的舰队从天津掉头,转而攻打登州和蓬莱,他就不得不直撄其锋。于情,朱持晖不想退,谁愿意将祖宗基业拱手让给洋人?于理,他也不能退,一旦退缩之前辛苦收揽的民心就都付诸东流了。
“不是说南北大铁道被法军握在手心里吗,美利坚这突然窜出来,是什么意思?”
与英、法、普不同,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剑指京师,不大参与南边的事,因故只留了极少一部分军队在南直隶以北,突然来这么一下,是南直隶又有变故了?
很快答案揭晓,四月初九日《泰晤士报》的玛格丽特披露,大批茶叶和棉花正被运往天都,洪方彦似乎与美利坚达成了某种协议,拒绝赔款,但愿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向美利坚售卖棉花、稻谷和茶叶。
这几宗可都是美国南部的支柱产业,尽管还只是没影儿的消息,当日的泰晤士报很快就卖到脱销,南方农场主暴动的消息也迅速飞过大洋,传到了大明诸王的耳朵里。
风云
虽然开了春,北京城内仍一片萧条。姜立桐裹着夹衣窝在炕上,将几份报纸、奏疏及幕僚递来的密报反复比对,长长嘘出一口气:“是个人物。”
从前他没将洪方彦放在眼里,不过一个屡试不中、只能跑去给人做师爷的穷书生,煽动煽动无知百姓就得了,竟然也敢妄想动摇帝国的根基?怎料时移势易,瞧瞧人家这一手釜底抽薪,多么漂亮干脆、雁过无痕,他日若同朝为官,少不得是个劲敌。
见他脸色不好,其子令人端上来一碗黄亮亮的姜汤:“天气乍暖还寒的,爹爹还是再喝一碗吧。”
许太后临走前懿旨要他留下,说‘卿乃国之肱骨,监国一事不交给卿哀家夜里都不得合眼,担心列祖列宗怪罪’,这么一顶忠君爱国的大帽子扣下来,他唯有惶惶接旨。许氏头脑简单,心思并不难猜,不就是想着离了他的眼皮底下,好趁机组建自己的班底,将国家大权彻底夺回手中么?
还是太蠢,端王的旧人她驾驭不了,擢拔至身边的又都是目光短浅、巧言令色之辈,这才几个月,朝廷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大明真的要亡在他的手里了吗?绵延五百年的帝国真的气运已尽?姜立桐喝着姜茶自嘲,还‘他日同朝为官’呢,有没有这个他日都很难说了。二月一过太后就病得起不来床,只等她一咽气,小皇帝立即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国将不国啊。
*
如果说几份欧洲报纸还不足以彻底搅乱美军之军心,当人们亲眼目睹数百只吃水极深的货船陆续从各地开往天都,再镇定自若的人也镇定不下去了。士兵中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南方,靠种植棉花和稻谷发家,轧棉机、纺织机普及后棉布迅速成为了日常必需品,往年与英人、法人的价格竞争就已经足够激烈,大明的国土面积是他们的好几倍,这么一大批农作物若流进本土,庄园主们势必面临大宗货物滞销,一年的辛苦全部白费不说,甚至还有倾家荡产的可能!!
须知现任美国总统出身辉格党,乃彻头彻尾的北方派,上台后发布了一系列法案限制蓄奴制,这次事件被当成了打击南方势力的又一次进攻,五月二十九日,外出用餐的总统被暗杀在了一家爵士餐厅的卫生间。
六月初八日,南北战争彻底爆发。
美军撤走后长江以北的压力骤然减轻,今年天气酷热,孙钊抹了把头上的汗,喃喃道:“这下只等太后的事出……”
就‘先解决伪帝还是先解决惠王’一事众人七嘴八舌吵了有四五回,大家一致认为此时不宜妄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动须等到朝廷彻底散架,否则一个不好,激起那起子文人‘青史留名’之心,来个誓死抵抗、以身殉主就适得其反了。不论什么时候,能治国、会治国的都是人才,必须小心拉拢。
“不是已经药石无灵了吗?快了。”北京的危机解除,倘或病况好转,立即就该带着朱珪启程回京,太原那边至今不见动静,朱持晖便知道许氏大约是不行了,这样的天气,谁敢做主挪动一个快死的人?打小没见过这个伯母几面,只依稀记得是个温婉和气的妇人,跟着端王伯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李持寿对太后的感情就简单许多,闻言恨道:“窃国之贼,也配以太后之尊下葬?”
秦力瞄了一眼殿下,轻声岔开话题:“京城怎么样了?听说姜立桐也病着,只怕他还有后手。”
这个倒不必太担心,小秦王嗤笑一声:“名不正则言不顺,中极殿大学士又如何,说破天也只是个臣子,他想一呼百应,除非做到万历朝张居正那地位。”
哪怕是张居正也没本事在主君死后自立为王,更别提割据京师。
说话间门外来了个人,进门前先清了清嗓子,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殿下,老太爷请您过去。”
不慎受伤的事到底还是漏了出去,好在少年人身强体健,不出一月伤口已基本愈合,瞧着没什么大碍了,李汇方不痛不痒地关心了几句,轻描淡写略过这一折。近来李家大宅常有乡绅豪族进出,不必答应二爷就知道是有什么必须应酬的要人来了。
山东这地方人杰地灵,论起来也出过不少大学士、总督、布政使,其家族势力虽然不及李家,影响力与财富却未必逊色多少。远的不说,新武备学校的校长就值得好好交际,洪方彦的做法给了他启发,光拉拢现役军队还不够,从根子上培养自己的嫡系将官,确保后继有人、代代有人方是万全之策,故朱持晖忍下脾气,一点没摆架子,站起来就跟着走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议事厅里不止各望族的家主、当家太太,还站着几位乌发如云的妙龄少女。
鬼魅
他的脚步一慢,转瞬间想到恐怕是上次负伤的事令李汇产生了危机感,这个节骨眼如果他一命归西,老叁是顶不得大用的,只有手上捏着一个两个他的孩子李家才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匹夫算盘打得挺精,朱持晖故意咳嗽两声,一面作出伤没好全、虚弱无力之态一面扫了一眼那几位少女:利字当头,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上了,在室女就这么明晃晃的拉出来给外男挑拣,几家想必都打听过他的喜好,献上的姑娘无不长着一头漆黑光亮的头发。
“殿下,”听见响动,众人纷纷过来见礼,“见过秦王殿下。”
朱持晖微微一笑,故作不解:“这么热的天,怎么倒一齐过来了?”
一句话把几位姑娘臊得抬不起头,秦王正妃的位子不必想,必是李家女包办了的,侧妃侍妾虽说也是殿下的女人,讲起来就没那么好听了——妾通买卖,再得宠也就是个玩意儿。几人都是丫头奶姆捧大的千金小姐,懂事归懂事,冷不丁听见这话,脸上怎么下得去?
幸而李汇一脸‘瞧我这记性’的表情,主动接过话头道:“黄河水汛,儿孙都在外奔忙,是我长日无聊,想孩子又见不着,所以厚颜请几位世交过府一聚。”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今年花开得好,姹紫嫣红,也不算辜负了这春光风露,殿下以为呢?”
他再混账,不至于一而再再而叁的给女人难堪,闻言笑了一下,抿着嘴不说话了。
朱持晖长得像李沅,剑眉星目、玉树皎皎,一身威势却更肖其母,哪怕才十六岁,往那里一坐便叫人不敢上前。陪坐了两刻钟,小秦王自觉给足了对方面子,起身就要告辞。
客人们摸不着头脑,这次挑的都是族里数一数二的美人,难不成一个都没看上?有人悄悄给李大人使眼色,李汇也不强求,他自己就是男人,深知这种事没有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道理,总得小孩子自家看上了,后面才有的谈。
如此反复几次,不等朱持晖忍无可忍,太原行宫终于传来了太后薨逝的消息。
名为行宫,其实只是个规格略高、占地略广的王府,国库不丰,这关口户部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大肆修建行宫,还是当地的富绅望族一齐出资,将从前的晋王府修整扩建,改成了这座五进大院。朱珪在贴身宫女的服侍下换好孝服,被几个大太监领着跪在灵堂中央。
四面皆是嚎啕或啜泣声,好像他们与太后有着多么深刻的情谊,所以此时太后一去,大家都哀痛欲绝、恨不能跟着一起去了。小皇帝张了张嘴,很想也跟着好好哭一场,却发现怎么都挤不出一颗眼泪。
她想起娘娘病重的时候,两个小太监躲在她窗外偷懒说话,一个说‘咱们皇上真个可怜’,另一个上手拍了他一下,压着嗓子道:“皇上万乘之尊,轮得到你可怜?还不勤快着点,回头爷爷们看见了,又是一顿好打。”
被拍的那个见四下无人,拿起扫帚意思意思挥了两下:“现在外头都在骂皇上是……昏君……”,这两个字他只敢比口型,“可皇上才多大一点?还不都是旁人替她做的主?我就是委屈。”
另一个见状也叹了口气:“等皇上亲政了,应该就好了吧。”
亲政……这两个字从没有如此鲜明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什么时候她才能亲政呢?晚上朱珪拿这个问娘娘,娘娘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司礼监大太监赔着笑把她送出去,说太后凤体不谐,有些话不是成心的,望陛下不要计较。
她于是隐隐约约地明白,娘娘是不希望她亲政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知道那些熬药的小太监手脚不勤,常有偷懒不肯刷药锅、或是看药到一半就自去吃饭的情况,可她始终没有和娘娘告状。老师从前教她,这个天底下皇上是最大的人,天下万民都要臣服在她的脚下、听她的号令,那为什么娘娘就可以不听她的呢?娘娘接见大臣时总是打着她的旗号,明明她都不肯把外头的事和她说上一句半句,为什么那些臣子也不再多确认一次,就‘是’、‘遵命’的去办了呢?!
她看着那个大大的奠字,想起娘娘临去前虚弱、绝望又饱含怨愤的质问:“王爷,朱元康,你当年……可曾料到今日?”
都说人死前能看到这一生的回忆,佛家谓之‘走马灯’,娘娘是看到爹了吗?
许氏却不是看到了端王,而是仿佛回到了那个春日的傍晚,太兴爷的孝期将过,端王斥退了守门的婆子媳妇,将一个披着斗篷的年轻后生带进二门。外男怎么能进到王府后宅?她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吓得腿脚一软。
“这是太祖沉王的后人,论起来亦是天家血脉。”朱元康当时病得厉害,说句话都得喘叁喘,“这几日你好好侍候,怀上孩子本王自有封赏。”
从心
哪怕是意料中事,太后身故的消息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动荡。司礼监起先还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殊不知他们的脸在内廷或许管用,天子式微的现在,外头的人可不会甘心听几个太监摆布。
这头惹得人火起,扭头人家就投奔别个去了。
“……听说开封那边正四处搜罗金线和玉珠。”
朱持晖愣了一下,冷笑说:“这就开始绣龙袍了?”
“大约是怕夜长梦多吧,”秦力摸不清他的态度,含混着回话道:“再怎么说还有个祭告过天地的皇帝在。”
单凭那叁千护军,怎么也不可能把朱珪平安送回北京,惠王此番志在必得。二爷倒没想和他争这个,他愿意将这口‘欺负孤儿寡母’的大锅背在身上就由他背去吧,‘伪帝’不是寻常儿童,是块极烫手的山芋,安置不好定要出大乱子的。
见他不吭声,秦力试探着多问了一句:“若是皇帝下诏禅位给他……”
小秦王笑了笑:“太后心虚,此事当年被封得严严实实,可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有数,大娘娘真正属意的继任者是谁。”他想了想,“先怡王,不,先帝的仪宾就出身洛阳王家吧?”
这个情报但凡‘不慎走漏’,哪怕王家没有生出二心,惠王心里会一点芥蒂都没有吗?且看他们狗咬狗。
“对了,”说了这一程子话,朱持晖终于想起来端起茶碗喝一口,“上回叫你们打听的,南边那个龙姑娘有消息没?”
他将那篇采访稿翻来覆去通读了好几遍,总觉得这龙姑娘的语气、口吻十分熟悉,教他不自觉想起一个人。可又生怕是误会一场,是他自作多情,便暗中先吩咐人去打探此女的来历。他心里隐隐有种期待,唯恐期待落空,只好时时按住那期待,不令它肆意鼓胀出来。
“关于那位龙姑娘,属下们打听到……”
南边消息略慢一些,许太后的死讯传至江南时夏天已经快过去了,李持盈往街上买了一坛米酒,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太好的瓜果,只得用几颗咸蛋、一盘黄瓜凑数,李泽巴在桌边,好奇地看着她斟满叁杯,然后悉数洒在地上。
“妈妈!”过了一小会儿,小哥儿惊讶地张大嘴巴,“你、你是不是哭了?”
她没在他面前哭过,他便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哭,冷不丁见她落泪,跑下座椅围着她看个不停:“有人打你了吗?你哪里痛吗?”
臭小子前日吃多了红薯,肚子又胀又痛,李持盈就教他看病一定要说清楚哪里不舒服,否则大夫来了,开错了药,吃亏的是他自个儿。小孩子不舒服总爱说是‘肚子疼’,是以此时儿科也叫哑科,南京城里的大夫良莠不齐,她不敢拿他的身体冒险,决心要把这个毛病改过来才好。
所以这会子李泽还以为她哪里痛,口里道:“我给妈妈呼呼!”
她把他抱过来,一面眨眼一面说:“不痛,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真的?”他似懂非懂地给她擦眼睛,不忘扭头招呼白休怨,“爹爹,帕子!帕子!”
好容易一通收拾完,白君哄李泽去睡觉,完了陪她喝了两杯,方斟酌着问说:“今日洪方彦找你有事?”
来的时候以为几日就能回去,哪里想到一拖拖到了今天。托那篇采访稿的福,青龙宗上下都以为‘龙姑娘’是她的教名,不出几日便喊开了,现在连洪方彦也一本正经地这么称呼她,听说她担心凤阳的景况,传发文书时特意着人知会了她一声,让她可以捎信回去问王婶好、瑶娘好、严璋好。共事日久,挑剔如李九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会御人、会用人的人。
“他想让我南下。”今夏多雨水,南昌那边听说已经遭了灾,此时南下便是去发展教众、从内部彻底击垮庄王的,说起来可算是大功一件,至于为什么挑中入教没多久的她……李持盈踌躇片刻,看了白休怨一眼,“我没应。”
因为白氏一门祖籍九江。洪宗主暗示她可以带白鱼一起去,白家虽然不是顶级豪门,毕竟出过好几个将才,族中子弟不少都是水师出身,哪怕不肯投效天国,结个善缘总是好的——谁愿意眼看着自己的故土被藩王蹂躏?谁知道大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来?这世上有志之士少,自保自卫者多。
她惊讶于他的无耻和直白,但更惊讶他居然知道玉倌的身世。洪方彦见状微微挑眉:“原来你知道?”
李九:“……”
明日风回
到了洪宗主也没能说服她,只不过他要脸,提了一次没下文这事就算过去了,她也就没将对方的盘算全盘告诉白休怨,因为情知如果说了,玉倌一定会因为担心她表示愿意同去,那不成她故意难为他了吗?他和白家、和白向明能有几分香火情,就敢去开这个口?明摆着空惹难堪。怎料八月末故怡郡王的传言尘嚣日上,太原行宫逃出来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言之凿凿,道当年大娘娘去前曾下诏立朱颜为储,许太后得知便使计将钦差杀了,力保当今登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与之前吴子华被北京针对打压一事恰好合上,不少人心里嘀咕,难不成竟是真的?李持盈起初是吃惊,后来担心再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人起意探访先怡王之子的下落,权衡再叁,捏着鼻子自请往南昌公干。
美军撤走后战况逐渐扭转,终于不是大明被人家压着打了,她才知道洪方彦那句豪气冲天的‘没船就向外国买’并不是空口吹牛,天国政府一直在试图与英法二国交涉,想要收购对方的旧战舰,这头资料图纸都整理得差不多了,买回来就能加以改造和利用。
“他们竟也肯?”她忍不住问。
洪宗主笑了笑,唔了一声道:“一方面是缺钱,一方面是以为那船是他们淘汰不要的,教咱们捡去也兴不起大风浪。水师何其重要?从前的荷兰凭什么纵横海上?如今的英吉利又是靠着什么成了‘日不落帝国’?便是他们不卖,咱们也要想法子去偷、去抢。”
往前倒个二十年,大娘娘正当年的时候大明水师也曾闻名于列国,直到蒸汽动力战列舰横空出世,性能、机动性都甩了帝国水军一大截,这才显出了差距,被人一挫再挫。朝廷辖下的火器研发司、战船研发司早就不干正事了,吃干饷卖铁屑,说起来都是因果循环。
她被他说得颇有点热血沸腾,想了一下,小声说:“这事不该官家出面去办。”
洪宗主小小的惊讶了一下,笑容逐渐褪去,凝成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眼神:“自然。”
此事由本地富商出面才是最合适的,一则他们懂行,不至于被叁言两语蒙蔽了去;二则也可以降低洋人的警戒心,只是白衣教建教时间尚短,出现在台前也就几年功夫,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可以信赖的人。二叁月时他故意放出消息,大肆求购棉花、小麦、稻谷和茶叶,浙江江家的小少爷倒是主动贴了上来,奈何双方没有交集,洪方彦还想观察一阵再决定要不要与之合作。
寒暄几句之后,他想起她请见的原因:“头先不是说不愿意去南昌,怎么又忽然改主意了?”
“……宗主就当我觉悟变高了吧。”来之前李持盈打过好几遍腹稿,这会子自然有理有节、临阵不乱,“入教时我就说过不会为你们当说客,所以玉倌去不去我不打包票,我来是想问宗主要一个人。”
“我表哥严璋。”
论心机论口齿,严璋都可说是个中翘楚,李九自问不敌,再说打舆论战他经验丰富,朝廷已经倒了,也不必担心他倒戈逃跑,带上他百利无一害。
洪方彦没问太多,十分大方地点了头,八月叁十日,一行四十八人扮作行商顺江南下。
在火器厂里泡了六个多月,严某人扎扎实实吃了些苦头,人累得精瘦不说,饭量也大了,好在他天生一副白鹤仙人的孤洁面孔,又因为憔悴平添了两分病态,客船上的厨娘厨妇们被激起母爱(……),平时总是尽量多照顾他一些。
同行的几位青龙宗元老最先发现端倪,不动声色地常常邀他一道吃饭,连李持盈也被拉去,美其名曰‘大家一起才热闹’。对此只有李泽小朋友意见最大,也许是因为这次白休怨没有一起,他一个人寂寞无聊,找不着人玩耍;又也许是因为漂在船上吃不着新鲜蔬果,所以心情不好,总之臭小子对严璋十分的不假辞色,宁肯捧着小碗吃咸鱼粥也不乐意搭理他。
严璋看他的心情就复杂许多,一开始他也以为这是李持盈的儿子,后来发现不对——他生着一头小卷毛,这还能用有些人天生发质卷曲解释过去,瞳孔的颜色就没那么容易瞒天过海了,李泽的眼瞳颜色比一般人浅,不是浅一点,是浅很多,日光下甚至泛着点蓝。一路上严君都想找机会问她这究竟是谁的孩子,奈何死丫头滑不溜手,硬是没给他找着机会。
九月初叁日,客船在安庆府靠岸补给,他终于抓到她,压着嗓子问说:“那孩子是先怡王的骨血?”
如母如子
严璋的眼中同时闪烁着兴奋和挣扎,虽说年纪不大,他也算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政客该有的大胆和谨慎他都有。怪不得明知朱持晖在北方称了王也不为所动,原来手上握着先怡王的独子……不等答复脑子便快速转开,有这么一张王牌在手,要怎么借机翻身呢?
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李九自然能猜到他在兴奋什么,船靠岸后小哥儿嚷嚷着要下去玩,此时正在不远处晃着脚吃馄饨,生怕孩子听见这边的动静,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怡王骨血?那是我和我的洋人相好生的!”
严璋一噎,本来只有五分怀疑,这下立刻升至七分——相好不相好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句话闹得耳根子通红,半晌,他掰开她的手:“……那你相好不少。”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过了约一盏茶时间,李持盈试探着开口:“那传闻是真的?”
真定当真钦定了朱颜为继承人?事发时她在城郊,半点京里的消息都打探不到。
太后端王都死了,已经没什么撒谎的必要,严君避开她的眼神,轻如羽毛般嗯了一声。
客船要到下午四时才起航,中间有大把时间吃喝休整,李泽灌下一小碗菜肉馄饨,抬头看到妈妈在和那个讨厌的男的说话,顿时糖梅子也不吃了,新认识的小伙伴也不管了,气势汹汹地扔了随手捡的树棍子跑过去:“妈妈!妈妈!我要尿尿!!”
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累着了,近几日李持盈总是瞌睡虫上身似的睡不够,说不了几句话就哈欠连连。这厢李泽连跌带跑地奔过去,那厢她给他把完尿才发觉不对劲,趁人都不在船上,李姑娘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不肯让妈妈帮忙系裤带,背对着她鼓捣半天才闷闷地说:“我不要那个人做我爹。”
她愣了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个人??”
怎么又扯到他爹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泽回头看她一眼:“就是那个个头长长的,脸蛋白白的,还总是找你说话的人。”
顾不上纠正个子只能说高,不能说长,李九哦了一声,瞬间了然他说的是谁。小时候他的眼睛没有这么明显,越长大瞳仁的颜色就越浅,自从来到南京,再没有人将他误认作玉倌的儿子。润哥儿一直很聪明,她不意外他能懵懵懂懂地明白自己并非她和白休怨所生,但没料到他居然是这么理解他们叁个的关系的——
“现在的爹就很好了,他没有爹好看,也没有爹有力气!”越说越理直气壮,越说越难过委屈,李泽一把抱住她的腰,哽咽道:“不要他!不要他!妈妈……”
李持盈哭笑不得地拍着他的小脑袋,一面轻声哄着:“乖乖哦,不哭不哭……”
学说话时她试着纠正过,不是‘妈妈’,是‘姨姨’,来回几次都收效甚微,倘或叫妈妈时她不应,臭小子立刻就恼了,久而久之她只好随着他去。这个年纪的小儿最是依恋母亲,人人都有妈妈,独他没有,明白过来该多么难过伤心?玉倌说他两叁岁时也管白鱼叫过母亲,长大了就好了,她也便暂时压下了鸠占鹊巢的罪恶感。
她把他从没断奶的小娃娃一路养到这么大,朱颜如果在天上听见了,应该也会原谅她的吧?
“不要他,我们不要他,不哭了哦。”费了半天劲才把李泽哄好,李持盈试着和他解释严璋是她的表哥,两人的关系纯洁得不能更纯洁,话至中途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点明自己并非润哥儿的生身之母,对上孩子又红又肿的两只金鱼眼,到底还是含糊其辞道:“所以他也是你的长辈哦,下次见到他润哥儿要和他打招呼好不好?我们润哥儿最懂道理最乖了,是不是?”
在‘和讨厌的人打招呼’以及‘最懂事最乖’之间犹豫了好几秒,李泽抽噎着点点头:“嗯。”
她摸摸他的脸,如果说因为朱颜继位的传言内心曾兴起过一点点要推他上位的念头,现在她只想努力把他藏好,藏得深深的。如北魏孝文帝元宏,清朝顺治、康熙二帝那样幼龄登基还做出一番事业的毕竟是少数,更多尚未知事就被送上御座的帝王都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远的不说,伪帝朱珪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她不想拿他的命去赌那个万一,哪怕他将来怨她恨她,她也不认为现在是出头的好时机。
九月初七日,开封的惠王自立为帝,年号惠永,特封朱珪为‘逍遥公主’,赐金缕衣一领,玉如意一对,面君可不跪。不出叁日功夫,以妇女无故失踪为借口,小秦王亲自率军西进,五日克两城,秦、惠之争就此拉开帷幕。
试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朱持晖打的就是速战速决的主意,小秦王花了五个月时间巡视、整编各大卫所与军营,到九月为止灵山、威海、安东叁卫都已经重新整顿完毕,神机营亦扩编为火器一营、二营和叁营,其中叁营的不少参将、游击、把总都是秦王殿下连同张瑜从新武备学校亲自挑选出来,初出茅庐的学生总是锐意进取,然而古人言‘绝知此事要躬行’,他不可能一开始就令他们身居高位,能不能用、要怎么用得打过几场硬仗才能见分晓。
惠王的封地内不设卫所,整个河南拢共只有一个洛阳大营,因此对面多是募兵。今夏长江、黄河都显出洪涝之势,农民组成的军队难免军心涣散,到九月二十日,秦王军直逼彰德,剑指开封。
时值深秋,大雨如注,李持寿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至朱持晖帐前,临了想了想,又扭头在附近找了块石头,试图蹭干净靴子底的污泥。
“在外头磨蹭什么呢?”等了半天也不见人进来,二爷翻个白眼,“搁那儿绣花啊?”
亲兵们皆不敢笑,倒是帐子里的客人闻言莞尔,起身站了起来,寿哥儿一见他便呆在原地,好一会子方红着眼睛喊出一声:“袁大哥……”
他对袁虎印象不深,只记得是朱颜表姐身边的人,今时今日,任何一个故人都是珍贵的,故这一声‘大哥’真心实意,不掺半点水份。
袁虎如何敢受他的礼?忙道不敢,又问他近况,寒暄过后叁人分宾主坐下,朱持晖命人上了些酒菜,笑眯眯地只叙从前,死活不肯开口询问袁虎的来意。李持寿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倘若有心投效,凤孙称王时就该现身了,凭颜表姐与二哥的关系,怎么也不会亏待了他,这会子才出现怕不是有别的情由?便也乖乖当起陪客,偶尔试探一句,袁虎不应就立刻改换话题。
酒过叁巡,袁护卫终于松口道:“当日郡君信我,命我护送小公子出城,袁某惭愧,有负于郡君。”
‘小公子’叁字一出,朱持晖脑内的弦慢慢绷紧,脸上的笑意一分未减,他轻声纠正道:“是先帝。”
“是,”汉子一愣,连连摇头,“是先帝。”
哥两个对视一眼,老叁抬手欲替他斟酒,被不动声色地躲开,于是放下酒壶叹了一声:“这么说小公子尚在人世?这几年大哥就是在四处寻找小公子的下落?”
“……头先在京郊找了一圈,后来又去洛阳、去松江,再后来就只好漫无目的的各处打听。”酒入愁肠,袁虎的眼神变得散乱,神智却不敢放松分毫,他的主君是朱颜,临去前郡君甚至将……都托给了他,要他带着那扳指去找李乡君,想办法送乡君和小哥儿离开北直隶。
是他太没用,袁虎捏着酒杯第无数次自责,若不是他脚程太慢、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李乡君和小哥儿怎么会不知所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在这乱世何其艰难,他甚至想过万一,万一乡君嫌累赘,把个哥儿卖了、扔了要怎么办?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不等旁人来劝,他自己就先把它掐死了,郡君信任她,那么他也姑且相信她是一个好人。
过了约半盏茶时间,朱持晖哑声开口:“她也活着?”
反应了一会儿袁虎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所指是谁。他想了想,实话实说:“殿下恕罪,某实不知。”
用过酒饭,李持寿亲自把人送到空帐篷里安歇醒酒,回来时见朱持晖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出言宽慰:“他不过是想试探咱们,看咱们有没有小外甥的消息。”
之前大家都没想到朱颜的儿子还有可能活着,自然也就料不到这一重——若是承认朱颜为‘先帝’,她的儿子理所当然的享有继承权,这下事情难办了。
二爷却不是心烦这个,远远儿听见外面传来嬉闹声,随口吩咐说:“叫他们都收着点,旁人如何我不管,我的军中不许出现强抢民女、私占良田财宝等事,发现了不必来回,直接军法处置。”
见他心情好转,不似伪装,叁爷方敢小小的开个玩笑:“哪里有人强抢民女?人家上赶着送给你,你不收,底下的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妓馆也不敢去。”
这事说来可乐,山东豪族的千金他一个不要;攻城略地、行军途中,各地知府尽出本地美人,小秦王亦是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起初大家都说殿下眼高于顶,看不上那等庸脂俗粉,日子久了众人不免暗自疑惑,莫不是上次伤着了什么不该伤的地方,否则一十六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不要睡女人呢?
“噗——”朱持晖正喝茶呢,一张俊脸登时黑了,“他们这是说我肾亏??”
惊喜
李持寿不好说他们不是以为你肾亏,而是以为你命根子受损,所以阳痿,打个哈哈赶紧糊弄过去:“袁大哥那头,二哥打算怎么办?”
方才他领他下去安置,发现袁虎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这几年当是吃了些苦头的。经过这些事情,寿哥儿深觉忠心难求,颜表姐死了这么久,他还记着她的儿子,不比树倒猢狲散的那些人更加难得和可靠吗?故依老叁的意思,留他在此处做个亲卫副将也没什么不好,但没想到朱持晖一口回绝:“我对他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叁爷没再追问,他虽然是秦王的亲弟弟,也渐渐领悟了什么叫‘君臣有别’,爹娘都不在了,好容易兄弟重逢,不想再生出什么枝节来,行了礼便躬身退下。
过了几日,雨势渐小,各大船队的领队纷纷松了口气。这年头跑船是要搏命的,除必须的水手、船员、杂役外,还得配备一定数量的打手和护卫,否则一旦遇上大风大浪,很容易就被沿路的水匪杀人越货,尸骨无存。
下船后李持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在船上时因为总是反胃看了船医,医生说是晕船,也没开药,只让她回去躺着,可怎么上了岸还是恶心干呕呢?吃坏肚子也没有只吐不泻的吧?严璋见她人都折腾瘦了一圈,想办法另外请了个女大夫来,女医生一把年纪、头发花白,把了脉又看舌苔、眼白,完了丢下一句:“娘子上次来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把她震到了九霄云外。
离开北京后经期就一直不准,最严重的一次晚了整整十日,再加上和玉倌同床也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中彩,她就压根儿没往那个方向想。
“大约、大约一个半月前……”李九呆愣愣的说,“但是量很少。”
“睡得如何?”
“近来总是爱困,睡不够似的。”
“食欲呢?”
“倒是不怎么想吃东西,吃多了早晨便恶心,偏又吐不出来什么。”
大夫嗯了一声,盖棺定论:“娘子这是有喜了。”
说着提笔开了几张药膳食补的方子,离开前还顺嘴和外间的严璋道了声贺。
严璋:“???”
屋内的李九被这惊天大雷炸得半晌回不过神,她刚刚说什么?有喜了?而且已经两个月了?那、那就是八月初的那次,或者七月末……等等等等,她是不是应该先写信和玉倌说一声?他生得那么好,孩子也一定很漂亮……
等下,有喜到底要注意些什么啊?她依稀记得前世的妈妈照顾小姨怀孕,列了长长一串的孕妇禁忌,现在的医学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这是不是得找个积年的嬷嬷问一问?
过了约一柱香时间,严璋顶着一张便秘脸走过里头来,欲言又止:“你该不会是……”
她努力克制了,可还是一张嘴就露出一个傻笑:“我有宝宝了。”
未婚先孕在叁百年后且称不上光彩,何况如今?表哥默念了半天乱世乱世,一切从权,平复完心情才道:“那、那要不要给你买个丫头?你这个,你还能做活吗?”
一路上他都表现得非常顺从,仿佛对这次出行没有丝毫抗拒或不满,表妹心知多半是在火器厂里累怕了,再不然就是正权衡利弊、静观其变——官宦阶层出身的人很难对白衣教或天国政府生出多少信心,因为几千年来官僚们信奉的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他们眼里,所谓天下大同、人人平等不过是哄骗百姓的又一张大饼。
李九从来不和他争这个,反正他现在老老实实的,听话又顺从,心里那点小九九就只当不知道吧。来到南昌后众人十分低调,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渐渐摸清敌情:怪道庄王政权能强撑至今日,美洲佬撤军前资助了一批火器弹药,庄王又手眼极松,称帝后把麾下臣僚封赏个遍(奉承几句就给个国公那种),一时间居然也吸引了不少人围聚在他左右。当官的多了,财政不免吃紧,可不就得从百姓身上吸血了?君臣齐心,把封地内的每一寸地皮都刮了好几遍,有本事的想法子走了,剩下一部分贫农去哪儿都没差、一部分大地主舍不得祖宗基业,依附于县官知府,一面捏着鼻子层层缴税,一面着人四处采买漂亮女孩儿,不敢误了陛下的炼丹大计。
今年流年不利,赶上长江发洪水,这才暴露出不容忽视的剧烈矛盾。
对付这么一个昏君,李持盈等人要做的便是尽可能融入各个阶层,努力发展教众,必要的话组织民兵反抗官府。她是女人,又带着个儿子,天然更易令人放下戒心,经过叁轮讨论,青龙宗给她准备的人设是‘被亲爹卖给洋人做小妾,洋人离开后回不去娘家,唯有不远千里投奔姐姐姐夫的凄惨汉人小娘子’(……),严璋作为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的同乡书生,许多事不便出面,得靠她先打响头阵,故有此一问。
“也是……”别的不说,她的肚子瞒不了人,总不能还是洋人的种?生下来就露馅了啊!
不等她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严璋低声问说:“你真的不后悔吗?你……喜欢那个人吗?”
手足
喜欢不喜欢的,严君自己先红透了脸,和她谈论这种闺阁话题就像旁观李逵绣手帕,哪哪儿都不自在,偏他自诩兄长,不能不多这一句嘴。哪怕是太平年代,女孩子没有娘家、没有婚书媒聘作保障,教人平白欺负了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趁月份还小,要么赶紧写婚书办婚礼,要么……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若是喜欢,就该叫他叁媒六聘一道道过,哪怕只是走个过场也胜过如今这样不清不楚。若有哪里不妥,趁现在孩子还小……”
“自然是喜欢的,”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有点羞耻的快速打断说,“但我不会和他成亲。”
什么?严璋很明显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还有点语无伦次:“可是、可是你刚才——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李某人原本打算靠耍赖蒙混过关,转眼看到他脸上货真价实的震惊和担心,内心挣扎了一下,又低声补充一句,“这样不好吗?宝宝可以跟我姓,也不用应付公婆妯娌、七大姑八大姨。”
妾通买卖,妻又能好到哪里去?穷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时卖妻卖女都是寻常事,女人稀缺的年头甚至有换妻、典妻的风俗,她不能接受将自己的命运全盘交到另一个人手上去,哪怕她很确定白休怨不会打她,更不会卖她。
有时候李持盈觉得很心虚,想不明白玉倌到底喜欢她什么,容貌不是顶顶绝色,身材也不是一等一的好,在他面前总是犯蠢,武功更是微薄到不值一提,他怎么就敢这样毫无保留的喜欢她呢?男女关系中人总是下意识地衡量‘他爱我多一点’还是‘我爱他多一点’,李九也不能免俗,因此她总想尽可能的多回报他、多取悦他,不管是在对方生气的时候努力收拾起耐心还是在床上……
想到这里脸颊发起烧来,该说是幸运吗?玉倌的身体与她非常合拍,光是想到下身就会分泌出水液。
严璋毕竟不是不懂人事的毛头小子,一见她这副形容就猜出了七八分,登时耳根、脖子红成一片:“我只是担心你后悔……难不成你真的打算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小娘子摸摸肚子,缓缓摇了摇头:“我给持晖写过信。”
但不知道是路途遥远还是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分两路寄出的两封亲笔信都如石沉大海,全无回音。九月天军夺回了徐州,英军、普军被迫北进,听说惠王有意与他们接触,无奈朝堂内部先分出了主战主和两大阵营,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一面是民心,一面是秦王,又有洋人敌我难辨、狮子大开口,一个月来应对得十分吃力,照这样下去,快的话明年小秦王就能一统北境。而到那时……分踞在帝国南北的两大政权,秦王集团与白衣天国就不得不正面对立。
她不愿意与他为敌,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只怕会想尽办法回到他的身边去,但……其实李持盈的心里没有底,一别近叁年,她都变了,晖哥儿是不是也变了呢?她还记得小时候对着西藏小土司畅想朱持晖长大的模样,可当他真的长大了,她发现自己完全想象不出来持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大人,五官长开后是更像李沅还是公主?高还是矮、胖还是瘦?
假如知道润哥儿还活着,他是会高兴还是忌惮?当他得知她有了宝宝,宝宝的生父还与倭国人联系紧密,他会动念除掉玉倌……甚至她的孩子吗?
“妈妈……”不知不觉过了叁点,里头的李泽午睡醒了,揉着眼睛满地找鞋,“我要喝水——”
“算了,你先歇着吧。”严璋算是怕了这个小崽子,每回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不是,他也没怎么欺负过他吧?最近倒是突然转了性子,肯跟他打招呼了,就是眼神中透着股委屈和不情愿,还不如不打(……)。
两个大人一般的神色古怪,李泽瞬间警觉起来,鞋也没穿就扑过去抱住妈妈,把脑袋埋进妈妈怀里:“舅舅怎么在这?”
“穿鞋!”真是当了几年便宜母亲,渐渐当出经验来了,她给他把鞋子穿好,“舅舅来自然是找妈妈有事啊。”
润哥儿两手捧着茶杯,扭糖似的赖在她身上:“什么事?舅舅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真是好明显的逐客令……严璋清清嗓子,捏着鼻子主动告辞:“那我先走了。”
留下母子两个说悄悄话。李持盈给他喂完水,又整理好衣服和头发才慢吞吞的说:“妈妈怀小宝宝了,润哥儿高兴吗?”
李泽眼睛瞪大,左右看了看:“小宝宝在哪儿呢?”
她被他逗笑:“现在还在妈妈的肚子里。”
他又低头看她的肚子,过了约一柱香时间:“它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我怎么没看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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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就能姐弟重逢惹,哼哼哼~~~
客心
都说怀孕前叁个月最难受,除了孕吐、多眠嗜睡之外,李九倒没觉得如何辛苦,就是整个人提不起劲儿,大家体谅她是孕妇,加上计划执行得相当顺利,竟也没出什么岔子。白衣教的通信网络很是发达,写给玉倌的信寄出去不到五日,某天清早,伴着李泽清脆无比的一声‘爹爹!’,白某人大变活人般突然出现在了南昌城——不知是打哪里赶来,十颗指甲裂了六颗,嘴巴也皴破了皮,稍一张嘴就丝丝缕缕的向外渗血。
他看着她,一脸傻呆呆:“……是真的?”
她没想到他会出现,被他的这副尊容吓了一跳,待要打水来给他梳洗,白休怨抢先将人一把抱住:“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从前她说喜欢孩子,其实他一直没有太多实感,这辈子父母缘浅,说实话长到如今的岁数也没能彻底明白父母子女一场究竟是什么感觉,润哥儿固然可爱,毕竟不是亲生子。这会子乍然听说她肚子里有了一个他的孩子,他们俩的骨血相融,十个月后就将结出一个全新的生命,白休怨好像终于体味到了古籍中记载的‘洗经伐髓’,他和这个世界头一次有了切实可依的联系。
傻爹爹一路披星戴月,身上、头发里都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她猜测可能是他身上常备药品的缘故。李持盈喜欢这个味道,窝在他胸口咯咯坏笑说:“是做梦的话怎么办?”
听到她笑,他也跟着笑了,仿佛漂泊多年的人一朝踏上陆地,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喜意:“你难不难受?哪里不舒服吗?”
“月份还浅呢,”她摇头,吊着他的脖子小声撒娇,“听她们说后头肚子大起来才辛苦。”
“……那到时我替你捧着?”
她笑不可抑,故意瞪眼:“为什么要‘到时’?你现在就抱我!”
来南昌前洪方彦道有事雇他去办,掐着八九月交替的点将他派了出去,白休怨心里未尝不明白这是李持盈在体贴他,她不想他难办,于是便也装作不知道,反正饶州距离南昌不远,有什么事一两日就能赶到。
一路公主抱回卧室,李持盈满意了,分出脑子问正事:“天军打回湖州了?”
“嗯。”继苏州大捷后,天国水师又立大功,短短几个月内接连夺回了湖州、嘉兴两座府城,算上重新通车的南北大铁道,南直隶可算是基本恢复了元气。再往南便是杭州、绍兴,加上半入囊中的南昌、临江、广信,白衣天国的版图首次扩张至荆楚地区,且有继续蔓延的趋势。白君简单梳洗了一下,怕她累着,主动抱了李泽在膝上:“我来的时候看到好些官兵模样的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她还真知道:“庄王麾下有个于将军,听说是浙江沦陷时逃来投奔的,就约等于宋高宗那会儿的岳飞吧,治军打仗很有一手。得知南昌王宫遭到了民兵袭击,即刻赶回来勤王护驾,那些官兵就是他手底下的人。”
就是可惜,这人和岳飞一样不得主君信任,有用了扔出去打仗,无用时只管丢在一旁,也不知道触了哪位神仙的霉头,庄王满以为他是要借势逼宫,宫门都没让人家进,跪在门口被太监骂了个臭死,然后关进自己府里面壁候审了。
李泽半懂不懂的,拿这些当故事听,闻言晃着脚道:“坏皇上!他怎么不走呢?”
“走到哪里去?”润哥儿渐渐长大,李持盈不肯拿他当小孩糊弄,一本正经地道,“南边通没剩下几位藩王,其他人要么不如庄王封地大、兵马多;要么事不关己,毫无野心;要么干脆就被庄王灭国了。譬如那个怀王,儿孙不孝,老子前脚咽气,后脚儿子就把辰州府、铜仁府一并割给了庄王,怎知庄王想他的银矿,还是叫于将军打得他败家破业。”
因此这于将军颇有些官声,不论平民百姓还是秀才士子,新派抑或旧派,对他都存了叁分同情。虽说只要是当官的就干净不到哪里去,他手下养着好几千人马,平素免不了要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然而这已经称得上是难得的忠正之人了。
白君捂住李泽的耳朵,忽然问说:“假如他此时斯……去世了呢?”
她肚子里怀着孩子,一时口快,竟忘了孕妇听不得这些脏字污词。
李姑娘眼皮一抽,他的话提醒了她,于将军若是此时死了,不论是绝望自杀还是被秘密鸩死,南昌……不,荆楚是不是就到手了?
李九有一瞬间的怔忡,她居然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吗?为了一己私利,罔顾他人之生死,更可怕的是……她没有生出阻止自己的念头。
“怎么了?”见她打了个冷颤,白休怨以为她冷了,握了握她的手,又起身去拿厚衣服。李持盈正欲回答说没事,一抬头,严璋抓着只鸡毛掸子,满脸复杂地站在门口。
李剑诗
白衣教的其余教众分别潜入了附近各个州县,现在南昌城中只剩他们二人,外加一个教名‘黄仙’的中年女子,大清早听见男人的声音,严璋只当是进了贼,提着鸡毛掸子就冲了过来——
双方头一次见面,彼此都在心里震了一声:好夺目的皮相。哪怕拎着个鸡毛掸子,严君也不见任何狼狈邋遢之感,仿若九天仙君下凡尘。他穿一件蟹壳青色的直裰,束着一头乌油油、似锦如缎的好头发,为了拉拢本地读书人,这几天还破天荒戴了冠。
严璋看白休怨就更是百感交集了,虽然没有切实的凭证,他猜测眼前这个人就是李持盈腹中骨肉之生父,臭丫头从小喝金咽玉,果然眼高于顶,见到他的瞬间脑子里依次闪过八个大字:颜如舜华,雌雄莫辨。一直以来严璋都对自己的长相颇有自信,五官比他端正的不如他气质出尘,风姿出众可以与他比肩的多半长得不如他,冷不丁见到一个全方位压过自己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
两个男人一坐一站,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李九只得站起来互相介绍:“这是我表哥严璋,这是……宝宝的爹爹,白休怨。”
话没说完,两边都伸出手试图扶她坐下,一瞬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严君将鸡毛掸子随手搁下,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白君,久仰白君大名。”
白休怨看了她一眼,纯属给面子般也牵了一下嘴角:“这几日多谢表兄照拂。”
‘表兄’二字好悬没把严璋的槽牙酸倒,两个人差不多年纪,谁是兄谁是弟还不好说呢,再说严氏官宦人家,什么时候跑出来一个泥腿子亲戚?李持盈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俩不太对付,抢先一步开口送客:“我这里正少一个鸡毛掸子,多谢严君送来。这几日天气不好,没的吹了风,风寒一场就是我的罪过了,快回去吧。”
严璋走出两步,回头看着她:“……白君就住这里?”
这回不等她说话,白休怨淡淡插了一句:“孕期种种不便,住在这里也方便照顾。”
人前脚离开,后脚白某人挟着李泽扎马步去了(……)。从前他或许会和她拉一拉脸,算是变相的吃醋,如今她双着身子,他不想也舍不得她再为这点鸡毛蒜皮担忧为难。
漂亮是漂亮,比他还差着些,她喜欢容貌出色的人,他一直做她身边最出色的那个不就完了?拾掇自己有什么难的?不过略费些功夫。
毕竟人小,站了没一会儿李泽就腿软了,他喜欢耍剑,对扎马步可没什么热情,偏生爹爹妈妈都压着他,只好不情不愿的跟着爹爹站桩练功。白休怨没有刻意在他面前展示过武力,岁数摆在这里,也不可能刻意对个小娃娃要求什么,他不肯松口放他休息是因为乱世凶年,强健的体魄是人能给自己上的最后一道保险。
“哪怕练不成当世高手,锻炼锻炼身体总是好的。”
“爹爹见过高手吗?”李泽额头上挂着几颗黄豆大的汗珠,不忘咬牙和他八卦,“多高啊?和他们……打过架?”
他蹲下把他的手臂拉直:“自然见过。”顺道又鼓励一句,“只剩一会儿了,坚持下来就给你买糖吃。”
不远处的李持盈默默腹诽,岂止见过,死在你‘爹爹’手上的高手不知凡几,也就是他纵着你,否则只练这么一小会儿功还给你糖吃。转念想到白休怨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过来的呢?万一生的是儿子,他会不会变身严父,揪着儿子叁岁开始练童子功?
晚间滚在床上嘀嘀咕咕着和他这么说了,白某人表示十分无语:“如果像你,更喜欢从文,那我当然不会逼他啊。”
一接到信就急匆匆赶来,她有点惊喜、有点得意,还有点安心和放松,闻言半支起身体说:“如果我想要宝宝跟我姓,你会答应吗?”
倘若她还是李乡君,这根本是毫无疑问的事,他的姓哪里有她的值钱?只不过如今礼乐崩坏,什么乡君郡君都做不得数了,方有此一问。白君的心一软,他知道她不是在乎宗族或爵位,李持盈和他一样,只想要一个没有隔阂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本来也不是很喜欢白这个姓,白休怨思忖片刻,摸着她的头发道:“可以是可以,但宝宝的名字里也得有我。”
“李白?”话刚出口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蹭名人福气蹭上瘾了不成?若是没有作诗作赋的天分,到了上私塾的年纪非被同学们笑话死不可。可是李白不行的话……她在大脑里检索半晌,忽然灵光一闪,此时李白已经被称颂为诗仙,而提起诗仙李太白——
“李剑诗?”
入秋后雨水渐渐少了,脆如纸壳的南昌城在经历了于将军之死、民兵第叁次攻城后终于彻底崩溃,愤怒的民众将庄王的皇后、皇子和公主从雕梁画栋中拖将出来,有的砸死、有的烧死,至于庄王本人,虽然侥幸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出生天,不出半日就被抓了回来,斩首于菜市。
接下来的主要工作便是救灾,天都源源不断地运来粮食、种子、药材及重建屋舍用的木材、石料,大灾过后易有大瘟,每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年前的某一天,青龙宗的桩子忽然递了信来,要她速回天都一趟。
人都知道孕妇身子笨重,再说年关将近,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会这样急吼吼的催她回去,面对白君阴冷如冰的眼神,对方硬着头皮吐出一句:“上头的事我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仿佛、仿佛是有什么人指名要见龙姑娘。”
各人心事
要他说也觉得这事做得不地道,挺着大肚子忙前忙后几个月,到了摘果子论功劳的时候反把人家叫走了,怎么怨的人恼?可他是青龙宗的老人了,打从心底里不觉得洪方彦是那等过河拆桥、容不下人的上级,若是,也不能有这么多人死心塌地地追随他。再说青龙宗都多少年不进新人了?宗主特意把龙姑娘派到南昌,放她与各位元老共事磨合,分明是器重、抬举她的意思,所以说来说去,当是真有什么要紧人赶着见她吧?
天都城里洪方彦饮罢浓茶,又将严家族谱拿出来过了一遍,说起来不是大族,可也林林总总五房人头,儿孙成群、姻亲无数,短时间内想从中找出一个姓李的姑娘无异于天方夜谭——她甚至并不一定姓李。故洪方彦叹了口气,仍将那几页纸放下了。
这当口把人叫回来一是为了草拟条约,洋人叫杀得惨痛,翻过年去就该想法子求和了,先拟定了章程方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其二……便是因为正在驿馆里住着的秦王来使。
不知道秦这个字是否真有什么天定之意,哪朝的秦王都是秦王,小秦王势头迅猛,逼得惠王不得不大开方便之门,允许洋人在封地内烧杀抢掠、兴建教堂以换取他们的军队和火器,十一月底时战况陷入胶着,他想过北边或许会派人前来订盟,但没想到来使指名道姓,要见‘登上过英国报纸的龙姑娘’。
那之后玛格丽特又写了几篇实事报道,提到过几次龙姑娘的大名,但都是一笔带过,他猜测她们私下里有些书信往来。按照一般政客的思维,起初他也以为这是凤孙授意的一次下马威,‘别以为我们对你们一无所知,我们殿下连宗主身边的一名小小教众都能喊出名字’,很快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姓袁的使者异常坚持,道:“一应事体等龙姑娘来了再说。”
说句诛心的话,现阶段洪方彦没有考虑过渡江北上,他设想的最好的结局便是与朝廷划江而治。一来北人对西洋人颇多抵触,骨子里还是勤王忠孝的那一套,叁五年间将之同化几乎没有可能;二来,因为他提议保留南京紫禁城,作为建筑或城内景观,不少教众怀疑他似有称帝之心。
共和制的一大弊端便在此处,没什么资格不资格的说法,只要能得到百姓的拥戴和支持,人人都有成为大总统的可能。白虎宗、孔雀宗知道他孑然一身,身后没有一子半女,暗中发力,瞄上了第二任大总统的位子。
哪怕清洗了倭人势力,洪大总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从此白衣教就成了铁板一块,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这原是极寻常的事,只是这样一个人心各异的天国政府如若对上猛将如云的秦王集团,会发生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也许龙姑娘会知道吧,她和他不一样,还很年轻。
*
天可怜见,赶在腊八之前李持盈顺利回到了南京,好在今冬不算很冷,河道还没结冰,否则这一路上有的辛苦。五个多月的肚子瞧着已经有点吓人了,走动坐卧须小心翼翼地捧着,腿脚也时常抽筋,洪大总统见她面色雪白,精神虽好,通身大有憔悴之态,一瞬间竟有点理亏和心虚。
“是我不好,没想到妇人妊娠这样辛苦。”
他一个老光棍,又没娶过妻,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回来都回来了,李持盈不是来和他算账的,便问:“宗……如今该叫大总统了,大总统说的急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方彦示意她坐下,沉吟着放出了今日第一个大雷:“小秦王有意结盟,半个月前派了使者来天都。”
一个小时后她在临时办公楼的会客厅里见到了第二个——袁虎两鬓斑白,看着居然有五六十岁似的,与她相对无言半晌,张着嘴道:“……乡君别来无恙。”
一别数年,恍如隔世,李九站在原处,睫毛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袁护卫怎么……”
是了,他是朱颜的人,找不到她和润哥儿的情况下首选当是投奔凤孙。袁虎见她大着肚子,吃惊之余也忙乱起来,急急让座道:“乡君身子不便,咱们坐着说话。”又令人将茶水都撤走,换花茶或牛乳来。
“……等我赶回城郊,却不见了乡君和小公子,连那几间房舍也被一把火烧了干净,便疑心是附近的贼匪捣鬼,想法子混进了他们山寨。”那两根手指就是当日入寨的投名状,不过这种血腥的事还是不要说出来污染孕妇的耳朵了,“花了几个月功夫打探清楚人不在寨中,我便寻了个空儿悄悄遁走,往洛阳去了。”
洛阳、松江,甚至她母亲严茵和祖母宋氏的祖籍,能找的地方袁虎一一找了个遍,仍无所获后只得暂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安慰自己只要小公子还活着,时机成熟后总会有消息传出。
“恕袁某冒昧,敢问乡君,”他始终没有提起凤孙,见四下无人,甚至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公子还……还活着吗?”
李持盈重重点了点头:“袁护卫放心。”
直到此刻她才生出了一点‘不负朱颜重托’的释然感,她没有辜负郡君的信任,虽然可能养得不好,但她尽了最大努力,努力把李泽平安养大了。
“我给起了个小名作‘润哥儿’,这几年都这么混叫着,回头袁护卫见到他就知道了。”
胸口的玉扳指隐隐发烫,袁虎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告诫自己人皆有私,这李乡君未必不会撒谎,一切得等他见到小公子再作定夺。
“对了,”李九现在不能久坐,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到底还是将盘桓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持晖如今怎么样?怎么会想到派袁护卫南下天都?”
袁虎脸上神色未变,也许血亲之间真有所谓的心灵感应吧,那日凤孙对他说怀疑南边的龙姑娘就是李乡君,他还深觉诧异,追问说可有依据?毕竟好端端的,乡君怎么会和反贼邪教混作一处?朱持晖冷静道:“没有依据,但我觉得她是。”
“秦王殿下现在江北,”对上她期待又忐忑的眼神,袁虎深吸一口气,“一旦确认您在南京,即刻就能过江。”
一江南北
李持盈的瞳孔一缩,像被凭空出现的五百两黄金击中,第一反应就是左右四顾,再次确认没有第叁个人在场——一方面是不敢置信,姐弟叁年未见,她恨不得长了翅膀立时飞过长江去;另一方面,不知怎么她有点心虚(……)。这心虚没有来由,分明、分明她给他写了信,是他置之不理在先,要虚也该是他虚!
“胡闹,这种关头怎么能让他只身赴险?”回过神后李九打了个磕巴,苍白的两颊因此泛出血色,“你们也不知道劝!”
袁虎好笑道:“殿下的脾气,乡君还不清楚吗?”
他是肯听人劝的人吗?
她就那么一问,闻言也便偃旗息鼓。事到临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道还能躲他一辈子不成?只是连轴转了近一年,江对岸的情形究竟如何光凭报纸不能尽知,听说他连收彰德、怀庆、卫辉,逼得惠王与被迫北上的部分法军、普鲁士军队交涉媾和,看似民心所向、风光无限,个中艰辛只怕不足为外人道。
自古打仗就没有轻松的,战术战略、排兵布阵、粮草供给甚至是水面下的势力平衡,再是天选之子,毕竟只有一十六岁。惠王未灭,他却挑在这个时候亲自南下,除了政治考量,是不是也因为她呢?
“殿下骁勇,又知人善任、赏罚分明,虽说年轻,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倒不至于压不住人。”袁虎话风一转,“只是过了年就十七岁了,老大人并诸位大人们开始操心殿下的终身大事,他不堪烦扰,正好躲个清净。”
在凤阳城滚了一圈,又在南京和南昌泡了一年,李九听得懂他的话外音。
臣子们争的是主君后宫的位份吗?谁吃饱了撑的,要去管君上睡哪个女人?他们真正争的是太子母家的名位,今日李家在朱持晖身上得到的好处光荣,来日都将一分不差的落到自己头上,想李氏沉寂了这么些年,眼看要倒了,临了又冒出一个小秦王小凤孙,祖坟冒烟一般立刻起来了,直接重回权力中枢!一步登天之速、烈火烹油之势,怎么能不令人眼热?
懒得吵吵就干脆躲出来,倒像他会做的事(……)。
“说了这么一车话,乡君是不是累了?若是方便,袁某厚颜想求见小公子一面,也算了了郡君交代的最后一件差事,成全我这些年的心愿。”
方才袁虎使了个心眼,故意没将肾虚阳痿的传言说给她听,一则顾忌她是女流,又有着身子,担心这些污言秽语脏了她的耳朵;二则,他正欲借此试探她的态度。
兄终弟及古来有之,但在先帝,也就是朱颜有所出的情况下,小公子才是帝位最名正言顺的接任者,当日状况危急,郡君没来得及指名道姓的吩咐他要将国玺交给谁,他也曾犹豫过是不是直接献给秦王更好,然而为人臣的本能令他悬崖勒马,暂时压下了这件事。如果公子聪明伶俐、不逊秦王呢?如果公子长大一些,生出了君临天下的野心呢?一旦朱持晖有了自己的孩子,朱颜之子距离龙椅就将一步远、步步远。
外甥再亲,亲不过儿子,这是人性,他无法扭转也无从苛责。
那就只有趁现在,趁朱持晖还年少,趁天下还没有大定,倘若小公子有继承母亲衣钵的雄心,他把自己这半条命还给他也没有什么。太平盛世时不觉着,九州乱起才明白,一个明事理、肯实干的主子多么难得,怪不得古人要说呢,‘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李持盈被今日的第叁道大雷震得脑袋嗡嗡,整个人处在一种亢奋激动又不知所措的情绪里,直到两人分别登车才反应过来不对。
袁虎名义上是秦王的使臣,可这几个小时里只字未提秦王的诉求,一味与她叙旧,要知道他来南京已有半个多月,便是持晖不催,他自己就不着急回去吗?之前还可以说是为了确认‘龙姑娘’的身份,见到她、验明正身之后依然没有半点要谈正事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李泽的近况……
天都城经过重新规划,分作了商业、住宅、学堂叁个大区,途径应天女子学校时骡车咯噔了一下,李九胸口一痛,紧接着听到车外传来熟悉又恍惚的声音:“……他也算守诺。”
朱持晖裹着大氅,一开口便呵出一团白汽,孙钊、秦力两个护卫左右,闻言凑趣道:“听说那大总统上任后有意减免学费,好叫百姓家的女孩子也能读得起书,如今南直隶上下交口称赞,恨不能把他夸成再世佛陀。”
不管居心如何,总之这招成功赢得了女人,尤其底层妇女的支持,哪怕做不成官……议员,能读书明理也是好的。
“殿……少爷,那儿好像在散腊八粥。”
明天腊八,天国政府辖下一个名叫‘老幼堂’的衙门在城内扎了好几个粥棚,煮了几大锅腊八粥赠与穷人或乞丐,朱持晖注意到他们中的一些颈带十字架,想是基督徒,周围行人也未露惊慌之色,最多只是偷偷投去一瞥。
‘难道我们不是大明的子民吗?’小秦王回想起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杰弗逊带着无穷怨气和透顶绝望吼出的这句话,他对白衣天国生不出太多恶感就是因为这个吧?亲眼见过方知道,原来他们真的只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少爷,此处人多,您不能乱走!少爷!”
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孙钊唯恐出现纰漏,恨不能把他揣进兜里带着走,冷不丁见到有人过来,好险就要拔刀。
朱持晖摆了摆手,回头时忽然眼皮抽跳:“刚才——刚才那是不是袁虎的车?”
故人何往
马车才刚减速,伴着一连串急促轻悄的脚步声,朱持晖单手一撑,直接翻进了里头的车厢。赶车的车夫吓了一跳,李持盈生怕他乱喊乱嚷,引起什么骚乱就糟了,按住车壁想也没想的脱口道:“没事!你先下去——”
一声马嘶,四目相对。
她很少有语塞的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对着谁,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大脑一片空白,哪怕像见到袁虎那样哭一哭也好,偏偏眼睛干巴得挤不出一滴眼泪。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脑内设想与他相见时要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式,现在人真的出现在眼前,她却找不着舌头般甚至说不出半个标点符号。
她很想他;她梦到他死了;她在凤阳城里吃到一种青梅做的点心,酸甜爽口,咬第一口就知道他一定会喜欢……太多太多的情愫堆涌至胸前,李持盈努力半天,艰难吐出一句:“你来啦?”
就好像她只是在闻笙馆里歇了个中觉,就好像昨天他们才刚刚分别。平心而论朱持晖的样貌没有改变太多,个子窜高了一点,皮肤晒黑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骑马追过来的缘故,脸颊和鼻头透着点红。他戴着发冠,那股子青涩的少年意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久经历练的干练和果决。“等下,你怎么现在——”她想起袁虎说他只身潜在江北,难道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接到消息渡江而来了吗?
这情报系统不比白衣教强上百倍?
朱持晖眼也不错地盯着她,从她进京起,不,应该说从她出生起李持盈就是大明最顶端的那一拨贵族仕女,她没有过过节衣缩食的日子,甚至没有被慢待过,所以当‘真的是她’的震撼和欢喜逐渐消退,他不可避免地发觉了她的狼狈。
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病恹恹的,从小绫罗穿遍、珠翠满头的人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里居然只穿了一件家常不过的水红色袄子,别说金银首饰,她头上连一根像样的发簪都没有。
“你冷不冷?”他下意识地想要过去捂她的手。
车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袁虎见到孙钊与秦力,面色不由一顿,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几个路过的天国官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其中一个想必认得李持盈的车,还大着嗓门喊了一声:“龙姑娘?”
李持盈如梦初醒,眼疾手快,一手护住腹部一手将朱持晖连拉带拽地拖进车内:“……天气太冷,闻到曹婆婆烧饼的味道就走不动路,让您见笑了。”
她是孕妇,嘴馋一些也不奇怪,那几个官员相视一笑,见无事发生便都散了。倒是车里的朱持晖瞪大双眼,似乎刚刚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她已经很多年没在他脸上见到这种类似呆滞的表情。
过了约五分钟:“你这是长胖了还是……还是有了?”
许是为了答应他,肚子里的小家伙忽然踹了她一脚,连日奔波,今天又费了半日的神,情绪波动极大,李持盈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子跟着一缩。晖哥儿顿时慌了,也顾不上问是哪个王八蛋狗杂种不要命了,竟敢这样欺侮她,扭头吩咐秦力:“附近有没有医馆?去最近的医馆!”
本来没有什么,她特意向生育过的妇女取了经,知道这个月份胎动是正常现象,但他的反应太大了,大到让她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点‘要不就先这样蒙混过关’的侥幸心理(……),嘴上说着不必,身体已经异常诚实的卸了力气,呈虚弱状向后仰去。
朱持晖见此不由更急,打小听说的各路夫人小妾孕期斗法、一尸两命的八卦传闻争先恐后冒了出来,颜姐姐怀孕那会儿他常去荣王府探望,听那里的老嬷嬷们说这时若得不到补养,伤孩子更伤母体。
怪不得脸色那么差,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怕不是连碗燕窝也吃不上!母亲都没有营养,何况肚子里的小杂……小娃娃!!
秦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听殿下的声口像是十分要紧,便也二话没说,一面派人打听附近开门的医馆一面抢过车夫的位子驾起车来。李持盈靠在他身上,鼻尖能隐隐嗅到他身上的皂角香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终于高过了她,这样歪下头来,恰好倒在他的肩窝处。
生怕她有个好歹,朱持晖努力给她暖着手,又问:“冷吗?肚子疼?”
演戏须得演全套,这会子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李某人唔了一声,硬着头皮说:“不冷,也、也没有很疼……”
那就是还有点疼。小秦王此刻又急又躁,杀心极盛,好在秦力办事得力,很快把马车驶到了一家开门坐诊的医馆面前,还体贴地花钱清了场。
“少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