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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他单薄的怀中又偎入几分,闷闷哼道:“只是那时,你很是不愿娶我呢,宋郎君。”
她感到那人的身形明显一僵,“百年之后,我竟是个瞎子么。”
怀里的人儿噗嗤笑了。
街道两侧,红毯之外,早已挤满百姓,虽仍有不少人对宋携青这位城主心存不满,拗不过小童撒的不只是些会腐败的破花瓣,竟还混着些碎银碎金,便都赶来讨个吉利,再且,甚至于新君也不远千里派遣宫侍送来贺礼,众人自然要来见见这般大场面。
迎亲时小娘子与新郎官共乘一骑倒是头一回见,一来二去,众人难免也被热哄哄的气氛所感染,打心底地自喉间呼出一声声祝颂。
祝好清晰地感受到环抱着她的气息在一点点熄弱,起初宋携青还一直同她搭腔嬉笑,如今便是她主动开腔,他也只是低低应上几声。
碧荼之毒,痛如凌迟。
她强忍着不在万众眼前落泪,只轻轻一扯他的袖角,压下喉间的哽咽,说:“携青,我想回家了。”
“宋携青,我们回家吧。”她还是没能忍着,声色已带了颤,“我还等着你为我掀盖头呢。”
那人依旧只是低低应上一声。
身下的马儿忽然发足狂奔,自红毯上扎入雪地里,两侧的景致飞快掠去,世间万万仿佛皆与她二人再无干系,天地间唯余茫茫雪色,唯余下她二人,祝好看不分明,喜盖也随风吹落,泪珠坠出眼眶,融入雪地,化雪而无痕。
祝好已近察觉不到他胸腔的起伏,如倚风雪般僵冷。
“宋携青……”
“……翩翩,我在。”
声息如此微弱,几近于无。
她终于问出口:“很痛,是不是?”
那人不答。
祝好轻易自他手中扯过缰绳,不防身下一阵颠簸,不知是马儿磕到了何处,受惊腾跃,二人径自马背上滚落。
祝好顾不着呼痛,挣扎着起身,将宋携青紧紧护在怀里。
不知何时,二人已绕入一道荒废的窄巷,四野无人,满目苍凉,唯闻风声凄厉。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抬手抚上祝好的眼角,不知第几次为她拭去泪痕,他的声音很轻,近乎要散在风里,“对不住,翩翩。”
“什么对不住?”祝好狠狠掐他。
“我总想着,比起一再为你拭泪,最好的该是不再惹你哭……可我至始至终也没能做到。”他的指腹渐渐冰凉,却仍留恋于她的眉眼,“我还未为你揭盖头……还未同你拜堂,还未好好照顾你与你白头……不止如此,我还时常惹你不快,教你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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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他猛地呕出黑血,溅落茫茫雪上,刺目得惊心。
祝好看着他一次次挣揣着想起身却又一次次栽入雪地,他的眉宇拧作一处,额间青筋暴起,两唇翕动间,却难吐出一字,宋携青颓然倒在雪上,浑身痉挛。
她捧着他的脸,用袖角细细为他拭去唇上的血渍,颤声又问:“宋携青,很痛,是不是?”
他的胸腹剧烈起伏,断断续续地吐声:“我歇息片刻便好……我们回家,掀盖头,拜堂,翩翩。”
祝好摩挲着袖中瓷瓶,她挑开瓶塞,“很快便好,宋携青。”
她仰首饮下瓶中药,俯身渡入他口中。
祝好不再是小声啜泣,而是号啕大哭,她喃喃低语,不知是说与自己听,还是说与他听:“不要紧,百年之后,你掀过我的盖头了,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游船、赏月、观花。”
“已经够了,宋携青。”
她一寸寸抚过他僵冷的眉宇,宋携青一双渐失神采的眼仍固执地钉在她身上,不舍移开分毫。
风雪渐急,簌簌落满二人鬓间,积着薄白,竟似已携手走到白头。
剜心剔骨的剧痛渐渐退远,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眼皮与混沌的神思,宋携青纵有千言却吐不出半点声音,他竭力努眼,想再将她看得仔细些,再仔细些,不知为何,他想,若此次一合眼,便是永诀。
何止是想再看她一眼呢?于她有关的一切,他一向贪得无厌,他还想再抱抱她,为她拭泪,想与她十指相扣,想告诉她,他有多么多么喜欢她,又有多少对不住她。
欸……他想,原来真有人能哭成个泪人啊?小娘子红彤彤的脸上横满泪渍,即便他此刻动弹不得,不能言语,她的哭声却能震得他耳膜刺痛。
他想如往常一般为她擦眼泪,抬至半空的手却如绷断的弦,连同所有的五官、知觉一齐下坠。
宋携青被困住了,似狭小一隅,又似无边无沿,乌天黑地教他辨不清左右,也注定走不出此地。
许是一日或是一月、一载……极远极远处,终于传来人声,是翩翩。
“李学士原先为何昧着良心书下颠倒是非曲折的籍册啊?!你可曾亲眼瞧见他行恶了?若不曾,凭什么如此笃定!正如你在翰林修史,明明亲眼所见,落笔之际却与其背道而驰,我虽讨你的笔杆,却不求你为他歌功颂德,亦无须半分虚饰的夸耀,我只求……他若当真杀了人,你便记他杀了几人、如何杀的、为何而杀,他若真是逆臣,你便书他万般罪状,可是,他若曾施惠于民,也请你,不吝笔墨。”
“我不求你将他写得多好,但若你敢诬栽于他,往他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百年之后,我必掘了你的坟!扬了你的灰!”
“李弥彰,我祝好,说到做到。”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刺入他的灵台,宋携青目眦欲裂,蜷缩在地。
神魂翩飞间,他恍然忆起也是一个相似的雪日,不同的是,是他抱着翩翩号啕大哭,是他眼睁睁看着翩翩离去,是他抱着翩翩一步步踏上日巅,将她的尸骨葬下。
他的妻子,原是个骗子。
他受万人敬仰是假,他与她育有一对儿女亦是假……
团团与圆圆分明是……
一对猫儿狗儿。
他忽然得以听清鬓发皆白的妻子在将临去时附在他耳畔留下的那句话——
她说:“等我,我替你改命。”
于是,她在八十二岁那年长逝,用了整整六十二载,通读史册,钻研策论,去布局,去谋划,她想为他、为她、为她们改写所谓既定的结局,此后,他不再是史籍上孑然的一笔,只因她也成为了其中的一笔。
冬过后,便是春了。
若你愿拂去枝上的残雪便会发现,原来在冬寒的深处,早已钻出一缕顽强的新绿。
春光明媚,她也明媚。
……
宋携青不知在黑境中沉浮了多少个日夜,方才窥见一隙微光,下一瞬,天光大盛,刺得他久惯长夜的眼灼痛。
举目四望,却无半分景致,唯有一味的苍白。
转眼间,彩霞流转,云霓翻涌,诸神法相现身。
一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