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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明德殿里,只余一盏伴着他们走过近两载岁月的灯烛在不知疲倦地燃着。

僵持许久,周缨左手微挣,崔述猝然放开手,令她被攥了许久的手腕恢复了自由。

血脉畅通,盈白的腕子上慢慢现出一道红红的指痕来,刺得崔述双瞳微缩,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周缨却追索着他,随他微微侧头,状若不知地瞧着他。

那道目光里藏着些新奇与玩味,一副懵懂不通世故的模样。然而双瞳亮极,灼灼然似要照透人心私隐,教人之欲念皆无所遁形。

久涉官场、惯看雷霆手段的崔述,竟被这样一道目光逼得垂下了眼帘,然而周缨却似浑然不知,仍旧直直地盯着他。

好半晌,避无可避,崔述终于收敛好情绪,抬眸正眼瞧着她,冷着声问:“你为何要以身犯险?别告诉我是中宫主动挑中了你,以你的资历,显然还不够格去处置这样的事。”

明明是极冷的声调,听来像呵斥,像责怪,但周缨却从其间听出了一丝焦灼与担忧。

她没有出声。

崔述当她默认,于是愈发怒不可遏:“百名宗亲,势力盘根错节,联合起来几乎可撼动整个玉京,圣上要同时动他们尚且要掂量掂量,你身无权柄,身后又无倚仗,怎敢去冒这样的险?你就不怕棋差一着,以身祭旗,又或错误揣测上意,成了弃子?”

周缨淡淡一笑:“那又怎么?”

“你说什么?”

“我不过孤身一人,便落得什么不是,顶天也不过一条命一颗脑袋,连累不到旁人。”

“你……”崔述被她这般玩世不恭的语气哽得说不出话。

“你在担心我?”周缨歪着头看他。

被一言道出心中所想,积压一夜的怒气瞬间倾泄,再难聚到一处,崔述一时词穷。

“你既担心我,就证明此事凶险万分。”周缨直视着他的双目,“既然掺和此事,便如陷龙潭虎穴,那你呢?”

她声音陡然提高了三分:“那你为什么又要赌上身家性命去肃贪,去清田,去稽户?你今日已是一部尚书,位高权重,不去蹈水火,就守着明德殿,来日东宫登极,你更是首屈一指的大功臣,可再保崔氏一族几十载荣光,不好么?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被除籍出族,家门不得入、祖宗不得祀的境地?”

崔述双眉紧拧,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之人,似是在努力回想,她究竟何时变成了这般尖刻模样。

但到底没有想出答案,于是只能道:“那是我的事。你安安心心地做好你的分内事,不要乱掺和政事,待年岁到了,安生出宫来,殿下自会予你尊荣,我亦会护着你。”末了不知是改口还是补充,总之接道,“崔家亦会护着你。”

“依你所说,若我能平安出宫,殿下亦予我尊荣,我显然必有自保之力。别人即便不敬我,恐怕也不敢随意打杀我。”周缨唇边慢慢绽出一个极浅的笑,“到那时,你为何还要护着我?”

天光大敞,灯油将尽,微弱的灯火扑闪个不停。

周缨又问:“崔述安,你为何要护着我?”

第69章

◎阿缨,你愿不愿,与我同乘一舸,共棹江海?◎

崔述哑口无言。

答案是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怕她身涉险境,怕她再受世间任何一点磋磨,也怕她若身陷此境,自个儿恐会肝肠寸断。

但这话不能说。

又或许可以昔日之恩作托词,这将是一个无懈可击之辞,她多半不会疑。

但心中百转千回下来,他终是不愿骗她,亦无法骗她。

他到底没有作答。

那盏挣扎了许久的灯,终是“噗”一声颓然地灭了。

周缨却不肯饶过他,仍是问:“怎么不敢作答了?师从大儒,进士出身,才名誉满京师,怎么到头来,连这样简单的一句问话都答不出来?”

“够了。”他终于受够这般逼压,打断了她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周缨,我再说一遍,那是我的事,是前朝的事,你不要插手,也不该插手。你只需做好分内事,好好照看殿下和易哥儿,往后自有尊荣等你来享。这次的事,无论最终到什么地步,我都会保下你,也能保下你。但你往后若再这般,我真怕我会忍不住。”

“那是你的事?”周缨笑了笑,“没错。你为你那藏书楼题名‘孤馆’,那时便已打定主意,要一个人走这条路了吧?”

此名确是他出京赴任前亲手所题,但并未刻匾悬挂,她竟能知晓。崔述一时愕住,没有出声。

“可那不只是你的事。你可以高瞻远瞩谋其事,我亦可以为此尽我所能。不因力薄而心安理得龟缩人后,如此方算——”

话被他打断:“方算什么?舍生取义么?周缨,这一切与你没有干系。你当初亲口告诉我,你进宫来是来做什么的,如今又在口出什么狂言?”

位高权重之人的威压扑面而来,几乎令她觉得齿寒,似含着一块冰,烫得她想要缩舌。

然而周缨却并未退缩,昂首迎上他灼人的目光,冷然道:“是,你志向高远,为得海晏河清,背家弃族、舍身成仁亦在所不惜。”

她停顿片刻,唇边的那抹笑愈显冷冽:“可你怎知,你之志就非我之志?你忍不住要做什么?”她似是极清楚他未明说的话,“你凭什么要阻断我选的路?”

“那你为何非要选这条路?世间路有千万条,坦途亦成百上千,你为何偏要想不开,一次次选这难行之路?须知蹈刃而行,必致履穿,而自取其祸也!”

“我已同你说过了,此亦我之志。蕴真亦算我半师,初学四书,我便与她探讨过巨室所慕,则民之所慕。凭什么你不相信我志亦如此?

“读书明理之路,是你引我踏上的。你的藏书楼,我在其间坐了整整十月,二楼那些你不允旁人碰的籍册,你写下的《临溪问渠笈》《民术》还有那些个策论,我全读了个遍。这明德殿里,帝王垂拱、黎庶悲欢的道理,口传心授,朝诵夕习,我听了近两度春秋。

“古来男子读圣贤书,萌远志考功名做高官以治天下。读着同样的书,我又如何不能萌生此志?更何况,我生于山野长于田间,比你更知民赖地生,亘古无改!”

如此铿然有力之言,当头砸向他。

崔述一时只觉心神俱颤,半晌难发一言,几近凝滞地看着她。

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念一转,不给他反驳的时间和机会,冲他笑了一下,接着试探道:“以你今日之地位,明明一定能保下我,却还这般着急,是不是怕——我是因不忍见你被宗亲针对,才决定以身试险?”

晨间已带熏意的风吹至,将窗棂吹得轻响了一下。

见崔述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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