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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润哑然,发觉赵彗之比暮春初见的时候高了两寸,俯身迁就他时像一头伺机而动的凶兽。
他面颊发烫,嗓子渴得冒烟,以为是伤风着凉的缘故,一阵胡思乱想,绷着脸面无表情地问:
“你有什么情?”
“这个么。”
傅润手心发汗,待赵彗之张口要说话,连忙后退两步,瞥见天灯大亮,不由松了一口气。
雅乐骤起,乐人齐唱:
[天垂风露兮……祥风生……氤氲气合兮……尽安康。]
祭桑坛是从祭之礼,皇后只须按女官指引祈愿桑神庇佑,祝求来年风调雨顺,最后坐在织机前略推两把丝线即可。养蚕在春夏季,眼下只有一些未能羽化的蚕茧。淡黄色,不破不立。
傅润乐得清闲,独自站在东南角的缫丝池边,望着热腾腾上升的水雾垂眸想心事。
一双苍老枯皱的手颤巍巍地把纺锤递过来时,他很吓了一跳。
“陛下。”着淑人命妇服的老妇欠身行礼。
耳垂宽厚,眼明齿齐,当是有福长寿之相。
傅润认识她,暂且搁置烦闷猜疑,亲自扶她到一旁歇息,笑道:“淑人近来如何?”
老妇也微笑,“老身明年八十初度,尚能吃两碗粥,还请陛下派天使来程府观礼吃汤饼。”
程氏,京都最有声望的贵妇人,年轻守寡,长子、次子俱高中状元,凭儿孙们的官职和请封晋三品淑人,女儿们业已儿孙满堂。她自幼博学善辩,婚后寡居,五十岁那年长孙出世,这才兴办诗社邀男女诗人吟咏山水,此外兼任大臣家的闺秀的塾师,其中便包括姚妃。
姚述与发妻只这么一个女儿,年纪轻轻才貌闻名京都,到头来落了个难产血崩的恶结局。
作为教了姚妃几年诗文的女先生,程氏待姚妃如亲生女儿,乍闻姚妃死讯,大病一场,几死。
往事兵荒马乱,傅润语气飘忽:“唔……淑人的生辰是十二月初八?”
程氏笑眯眯谢恩,听了很是受用,发现傅润不时望向皇后,联想早逝的“学生”,慈祥地说:
“陛下既与娘娘举案齐眉,何不行一饮之欢?娘娘如今的身子应是很强健的。不会错。”
合卺、破瓠、饮欢,无论说得文雅不文雅,实是同一件事。
傅润一噎,旁人敢这样讲、他早甩脸色了,扶额道:“这、这个么……”
当初他放纵宫人传递禁宫消息以便引小人上钩,不想如今钓到自己身上来,钩出旖旎风月。
真是自食恶果。
程氏惋惜道:“陛下过了年,将二十有三了,再后继无人可怎么好?社稷江山总要有人守啊。”
傅润面不改色地扯谎:“是……皇后他仍需调理。并、并非,咳。”
程氏露出一副明白的神情,早有准备,待桑祭礼毕,悄悄递一册线装本与刘福,请他转呈。
傅润随意翻了两下,腾地阖上写着“百补构精圆”等药方的书页。
“什么书?”赵彗之抬手整理勾住发簪的纱帷,下意识往傅润这里走。
“!”傅润气息不稳,卷起书册隔着浅色纱帷敲了他一下,“你看什么!这是孤要看的——”
程氏年纪大了,因操心成婚三年第一次出宫的皇后和傅润到底是何情形,强打精神天不亮就在天坛等候,方才告了罪要先去庄子上吃药,此刻乘一顶软轿子经过傅润的宫车。
轿夫停步跪拜,她靠在轿子上和善地为傅润解围:“是啊。这是给陛下看的。娘娘顺意便好。”
赵彗之不明所以,犹豫片刻,淡淡颔首,取过一柄团扇为傅润扇风。
傅润确实热,只恨今日为他束发的宫娥手太灵巧,不曾留一丝碎发遮掩隐隐发烫的耳根。
见两人举止亲昵而不自知,程氏展眉笑叹一番,道:“人常谓‘寻常夫妻最长久’,殊不知陛下与娘娘贵为天下人之父母,阴阳内外本有别,却也得了寻常夫妻眼巴巴羡慕的两件好东西。”
傅润敬重程氏,轻易不动怒怪罪她,无奈接过话,问:
“淑人的意思是?”
程氏:“既不为稻粱发愁,亦不因姬妾失和。这两件,多少人日思夜想,终熬不过去,只能寄情文字编一出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情戏。老身斗胆:陛下最像先皇太妃,自是重情痴情之人。”
傅润一怔,蓦地冷笑反驳:“对外不能掌权、对内不能从心所欲,哪一对夫妻盼望这个?”
他长得像母妃,可他生来薄情寡义。
任何人都不值得他留情,何来重情之说。
想至此,傅润握紧书册刻意地再敲了一下赵彗之的左肩。
作恶的人的手指反倒浮现一抹浅红。
程氏本犹豫是否谢罪,见状噗嗤笑出声,“嗳,陛下和娘娘这般相处,便很不容易了。”
傅润蹙眉不解:“……是么。”
程氏按捏虎口缓解疲惫,想起一事,“先皇太妃少时失恃,姚大人给了她一把玉佩形状的库房钥匙——那该是玉夫人从定州带去山海关的嫁妆的钥匙。陛下可还找得到么?先皇太妃生在京都,终生……在京都,未入宫前曾与老身讲,若有缘分,她一定回乡取来。”
赵彗之轻咳两声。
傅润眼睫一颤,抬眸警告他。
……
程淑人的轿子慢悠悠消失在视野尽头。
傅润压低声线:“明日回宫,把那枚玉佩还来。”
赵彗之:“陛下不是说见我喜欢,三年里慢慢都给我了么?岂有送了又讨回去的道理。”
“……那是看在你是孤的皇后——孤早晚治你欺君之罪,你洗净脖子等着罢。”
半真半假、虚张声势、恼羞成怒。
可恨可怜又可爱。
赵彗之低低地笑,握住傅润的手,一根根掰开蜷握的指节,在其手心塞了一枚滢白的玉石。
“陛下容我回去找一找。”
傅润看哪哪不顺心,“你找得到么。别丢了。”
“嗯,大概找得到。对了,我对陛下的情……”
傅润紧张地盯着地面:“孤知道!你还要说什么!废话少叙!”
对面停顿几息,“是仰慕之情。
“这个,三年前我从家里带来的,贿赂?还是、聘礼?总之。
“求陛下恕我。”后半句吐字抑扬顿挫,戛然而止。
少年丰仪俊朗,星目如炬,直直地望过来。
霞帔纱帷随风皱扬,雾光冷风含糊了语气里的侵略性,听来颇显温柔。
傅润的心瑟缩了一下,四肢五骸张牙舞爪挤出狎昵的闪电。
圆白的玉石像一只长满獠牙的怪物,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天坛所有的冷意都落在他身后。
恕我什么?
他能恕他什么?
他心下千回百转,又急又烦,听见自己胡乱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