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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小船再次因烛火烧了起来,艺人解开拴住小船的细线,火船开始随波逐流。

路潇追逐着火光游向这条小船,临至近处,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河底升起,竟然是一具被水泡到肿胀的尸骸。

尸骸的衣装已经被水流冲散,褶皱的皮囊上布满鱼鳖啃咬出的漏洞,五官成了五个窟窿,双手双脚全被绑住,怎么看都死得不太妥帖,早该化为齑粉的它凭借一股怨气傍身,在漫长的岁月里维持着尸体的皮相。

这具诡异的尸骸浮到了火船下方,用捆缚于背后的双手托住船底,背起船只龙骨,缓缓朝下游游去。

河岸方向,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声依旧不绝于耳,相机闪光灿若群星,谁又能想到这繁华安晏的现代都市中心,众目睽睽之下,一具尸体正顶着万千人的注目巡礼而过,当此一刻,戏文与真相,历史与现实,神鬼与人间,都只隔着三寸浅浅的红河水。

路潇潜藏在水面下,跟着尸骸一起游远,上方小船随时间流逝渐渐烧尽,张牙舞爪的火焰萎缩成了暗红的光斑,最终徒然熄灭,待小船完全脱离了游客视线后,甲板上的火光竟重新亮了起来。

路潇见状浮出水面,环顾一周,此时四方天色阴黑,雾气缭绕,焦痕累累的苇杆船又变回了披红挂绿的画舫,孤单单顺水漂泊,原来她已经和小船一起飘进了另一个国度。

她不再犹豫,直接跳上甲板,一抬头便又看见了那位妩媚的歌女,同时歌女也看见了她。歌女踏着莲步,一步一停,且歌且舞着走近过来。路潇察觉到歌女身上虽有怨气,却并不凶煞,便没有动手阻止,任由她围着自己浅吟低唱,约过了一折戏的时间,画舫缓缓靠向了岸边,雾气中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码头,码头上还竖有两根旗杆,挂着一黑一白两道垂地长幡。

画舫马上便要触岸时,歌女移步到了路潇眼前,微微一礼:“彼岸水浊鱼噞,民不堪命,贵人何苦来哉?幸而今迷途未远,尚可归去,不如就此早回罢!”

路潇摇了摇头。

歌女叹了口气,让开了登岸的路:“请自珍重。”

路潇谢过歌女载自己一程,提步走下画舫,踏上栈桥的瞬间,她身边忽然出现了众多鬼影,影子们彼此交叠重合,数量成千上万,那一黑一白两道幡下则站着两个手持钢鞭的阴差,暴戾地驱赶着往来的碌碌鬼影,像是牧犬在驱赶羊群,其中一位鬼差似乎察觉到了不速之客,身形倏地拔高了三丈,然后弯下腰来伸长脖子,脸贴脸地嗅探起码头上的鬼魂们。

路潇运转法诀锁住了自己的生气,阴差贴着她发顶嗅了嗅,没有嗅出活人气息,便重新缩回了人形大小,路潇趁机混进鬼影里跑远了。

彼岸的景象和人间完全不同。

天上的小雨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地面像是沼泽一般泥泞,这里没有任何类似人间的建筑,只有沉默的山川和山川上无穷无尽的黑色石笋,其中最矮的石笋也有三四米高,且越向远处,石笋越高,天际尽头的石笋几乎接天触日,当高空的风穿过鳞次栉比的石笋时,还会吹出悲伤的呜咽声,即便站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路潇疾走一阵,等身边鬼影都走散后,便选了一颗石笋注目细瞧,那上面如墓碑般刻着一个生卒年月和一个名字,她伸手摸了摸石笋,触感阴寒如冰,淋漓细雨滴在石笋顶端,渐渐凝结成为石笋的一部分。

“小姑娘,你挡着老头我回家的路了。”一个老迈的声音徒然响起。

路潇闻声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耄耋老人。

老人穿着金钱纹绸缎马褂和长裤,佝偻着背,身上已经被雨浇透了。

他长得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很和善:“小闺女,你迷路了吗?趁午夜未到,快往河边跑,若天可怜见你,许还有一线生机。”

路潇摇摇头:“老先生,我是专门过来的,可这是什么地方啊?”

老人怔了一怔,反问说:“你既是专门来的,怎么会不知道那河就是三途河,这路就是黄泉路,你所在之地就是阴曹地府呢?”

路潇失笑,她也投过胎,怎么就没走过这个流程?

她接着问:“那阴曹地府怎么会有这么多石笋啊?”

“人死后下到冥府,都要立此转生碑。”老人抬手指了指天上,“这天上的雨是亲人泪,从来不停的,转生碑也就跟着年年岁岁往上长,等什么时候它长到天上去,亡者也就能转生回人世了。老头子我来到冥土十七年,这座碑才长了七米,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脱。”

“要真是这样,那你们为什么留在这片洼地,而不去高处立碑呢?”

老人不禁叹息:“人活着的时候有尊卑贵贱,人死之后也分三六九等,你说的高处我们想去也去不了,那都是上等人的地盘。”

“原来如此,没想到阴曹地府的土地也有价码,那我该去哪儿找这里管事的人呢?”

“管事的人?”老人的语气恭敬起来,他指着远方接天的转生碑说,“你往那边走,过了一道狱二道狱,阴司至高处就是森罗殿。你是关氏还是许氏?你是走无常的阴差?”

“我是地税局的稽查员,来查账的。”

她说笑一句,随即拨开湿透的刘海,望向了远方的石林之巅。

鬼魂们不用脚走路,这座所谓的鬼城也没有修整过道路,石笋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落里蔓生出来,更使得歧路多艰。路潇跋涉之时,便察觉到许多鬼鬼祟祟的视线躲在石笋后窥探着自己,有些好奇,有些怨毒,有些麻木,不过都不肯现身相见。

十几分钟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空无一物的阔野,阔野尽头则横亘着一条纵贯大地的深渊。深渊宽逾百丈,长逾千尺,两壁像两面垂直相对的镜子一样,没有一处可供攀爬的立足点,白茫茫的寒气从深不见底的谷底飘荡出来,将天空飘落的细雨凝结为冰霰。

深渊此岸,一排时隐时现的鬼影沿着悬崖的岸线一字排开,队伍蜿蜒伸出了视野,它们全都伸长脖子望向彼岸,时不时会有鬼魂迈近一步,然后又立刻恐惧地退回原位,许是心情太急,其中一只鬼影被身后的同类挤下了悬崖,它半透明的身体在坠落中变成了实体,呆滞的面庞也逐渐恢复了生气,可当鬼影完全恢复人形之时,新生的身体也撞破了谷底积云般的寒气,气团像海浪一样荡开,就是这云开雾散的一瞬间,已经足够悬崖上的人看清谷底的全貌了。

原来那深渊最底部横卧着一条沥青般黝黑的大河,水里挤满了腐尸与骷髅,那个刚刚才拿回身体的鬼魂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无数行尸走肉拽进了水底,磅礴的寒气随即像海浪一样荡回,重新掩盖住了深渊惨绝人寰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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