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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他,一句“哎——”字刚出口,一口冷风呛进喉咙里。
他掩着嘴猛咳一阵,咳到弯下腰来撑住膝盖,苍白的脸上都震出红晕。
再直起身时,青年已经走出去挺远。
季苇一远远地喊:“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脚步确实是微微顿了那么一顿,然而终究没有回头。
他迎着朝阳走去,消失在光晕里。
估计是没听见,季苇一想。
忘了他听不见。
塑料袋里的两条鱼你挤我我挤你地乱窜,季苇一俯身将袋子提起来,把自己和鱼一并塞进车里。
暖风扑面,热意一激,季苇一忽然才又想起冷。拿过羽绒服胡乱裹住自己,肌肉的颤抖一时竟难以抑制,仿佛骨头缝里都让寒气浸透了。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作了回死。
他长这么大,总是又怕死,又经常作死。
他把鱼挂在副驾驶的门把手上,狠踩油门,开车上路。
昨夜的积雪被太阳晒化,柏油马路上亮晶晶的。
季苇一驾车趟过去,车轮飞驰,酒红色的车身上溅得到处斑斑点点,淌成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一直开,开到一家殡葬用品店门口。
没有参加白事的经验,挥挥手说让老板看着弄点,捡贵的好的,只管把后备箱塞满为止。
他那辆迈巴赫在小小的桦城县城里实在惹眼,几乎是在脑门上纹着我很有钱几个大字。
店老板抱着富贵主顾一顿猛薅,招呼着店员捡最贵的纸扎元宝往他后备箱里狂塞,边塞边跟报贯口一样给他介绍。
从不知道这东西还有这么多讲究,季苇一立在车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成箱成箱的纸制品塞满后备箱,他感觉自己也在被一股巨大的疲惫填满。
活该他累——
连日开车奔波,这两天他连八个钟头都没睡上。
唯独今天凌晨扛不住在车上打个盹的功夫,冯帆的死讯还猝不及防就来了。
惊得他一颗心脏突突乱跳,冲下车连药带胆汁都吐个干净。
到现在胃里还是空的,水都没怎么喝过。
到底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现在倒是不用急了。
冯帆生前最后几天被从医院带回村子里,季苇一没细问,也知道是打算要土葬。
按照当地的规矩,他该赶在今晚守灵和第二天早上出灵之间的功夫去烧纸磕头,去早了也不合适。
季苇一放弃在街上当游魂,拎着青年留给他的鱼找宾馆开了间房。
虽然已经很累,进屋第一件事还是洗澡。
花洒一开,弥散蒸气好像能把眼皮黏住。
季苇一从浴室出来,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就倒在床上陷入了昏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既没有故人入梦,也不见新交叩门。
当季苇一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狭小的空间被暖气片烘烤得很热,他入睡时又盖了棉被,结果发了满身大汗,贴身的睡衣几乎能拧出水来。
体内水分过度蒸发,他口干舌燥,在困倦中摸到酒店赠送的矿泉水,胡乱地往嘴里灌了几口。
冷水落进空了十几个小时没有食物入账的胃里,腹部的肌肉在锐痛中骤然收缩。
季苇一压着上腹倒回床上,不知道到底是胃痛还是心脏不适。
整个身体都跟着绷紧,趴在被子上呜咽了一声。
身体一时痛得无法移动,他摸不到药,只能闭眼咬牙自己忍着。
忍到浑身不可抑制地发抖,刘海都被冷汗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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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苇一窝在床上,少爷脾气发作,在疼痛里升起点没有道理的委屈。
莫说是待在家里人身边,但凡是他听了季津的话让司机跟过来,怎么也不至于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当然也绝不可能日夜兼程,饥一顿饱一顿,睡在县城的小宾馆里。
苦挨也怨不得别人,纯是他自己作的。
季津早说要推了工作亲自来陪他,是他自己执意不肯,别扭了好一阵子。
还是他母亲丛然怕他把自己怄出病来,最后点头同意他自驾出门。
火急火燎地赶两天路,临了临了还是慢了一步。
跑了几百上千公里,只来得及去烧点纸钱。
他把手掌用力压进上腹,缺乏脂肪的保护,几乎感觉隔着薄薄一层皮能摸到里面的器官。
但这办法确实奏效,汗珠在被子上晕开水渍,尖锐的疼痛渐渐化为隐痛。
他攒攒力气爬起来,临出门才想起上午得来的鱼还被挂在门把手上。
塑料袋口被青年扎得很紧,他缺乏生活经验忘了松开,两条鱼已经因为缺氧翻起白肚皮。
死了,不新鲜了。
他心里一阵翻腾:冯帆从没给他吃过不是现宰的鱼。
可他看着鱼的白肚皮,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早那双漆黑的眼睛。
季苇一叹口气:得了冯叔,这是不知道从哪位嘴里硬抠出来的,兴许黄泉路上还要一起作伴。
别太挑。
他解开塑料袋拎在手里。
出门见风,更觉得手脚发软,掌心冒冷汗。
饿低血糖了。
冬日晚上十点多的镇子上除了路灯几乎没有亮光,目之所及,连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都找不到。
季苇一只好回酒店讨一杯热糖水。
前台小哥翻出一袋冰糖往季苇一掌心倒了两粒:“凑合吃点吧哥们,咱这儿也没后厨啊。”
见他掏出钱包来,很大方地摆摆手:“不用给钱,两块冰糖算啥。”
又瞅瞅他的脸色:“咋着,水土不服啊?给你整点藿香正气水不?”
此物堪称当地人心目中的灵药,中暑腹泻发热都要灌两口。
但是难喝。
季苇一忙冲他摇了摇手,把冰糖塞进嘴里。方形糖块甜得直白发齁,含在舌头上有滑涩涩的痛感。
借着这点宝贵又廉价的糖分,他才勉强把车开到村子里。
冯帆一辈子都在桦城下面的镇上过,季苇一在冯帆身边五年,只在十岁生日的那个冬天跟他回过老家的村子。
时隔多年,小时候的热闹全然消失。
北风吹着小平房,屋里传来二人转班子哭丧的声音,凄凄惨惨寂寥落魄。
季苇一走进去,棺材停在院子里,冯帆的儿子冯成业守着火盆烧纸。
院里还有两个帮忙的亲戚,都是生面孔。
然而估计从衣着打扮和那辆车上猜出季苇一的身份,不加掩饰地斜着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窃窃私语。
冯成业倒是急忙站起来,嘴上招呼得很热切:
“小季!你说怎么就没赶上呢!我爸临走之前还惦记着你呢!”
他脸上半滴泪也没有,说这话的时候却强做个哭脸,眼下两块肌肉一紧一紧,活像□□的腮帮子。
季苇一“嗯”了一声,把手里拎着的两条鱼交给他,不冷不热:“冯叔生前喜欢这鱼。”
空出手来,去棺材前绕了一圈。
人已经入殓了,棺材盖子合着,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