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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翻过手腕,用食指指节擦过孟长盈眼下那粒浅灰小痣,像是轻缓拭去一滴不存在的泪。
“记得了,雪奴儿。”
最后三个字音调极轻,飘落在孟长盈耳中。
她倏然抬眼,万俟望却后退,转身盔缨飞扬,只留给她一个意气风发的笑。
“出发!”
三军步骑随他而动,马蹄轰隆,尘土飞扬。未到战场,已是硝烟四起。
这场仗,是皇帝和权臣的仗,是胡人和汉人的仗,更是孟长盈和北朔的仗。
万俟望绝不能死。
否则,满盘皆输。
滚滚烟尘中,孟长盈抬手遮在眼上,眺望远处骏马上那道健硕不似少年的身影。
回想起他方才跃马扬鞭的骁勇姿态,孟长盈心中泛起一丝复杂。
可惜了,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啪啪啪——”
拍手声自身旁传来,万俟枭哼笑着走来。
“太后娘娘,你还真能把小皇帝哄去南征。你如此行事,本王可真要误会了。”
孟长盈目光仍落在远处地平线上。万俟望的背影已然看不清,只能眺望规整军阵如长蛇般行进。
“是吗?”孟长盈声音冷淡。
“是啊。”
万俟枭自然而然地应着,向前一个错步,挡住孟长盈的视线。耳畔象牙缠丝雕环在日光中耀目。
“若三十万人尽数折在南境,小皇帝就是不死,怕是也没脸回朝。”
说到这,万俟枭哂笑出声,随手拍落肩上的扬尘,话里带上了冒犯的试探。
“你同我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想弄死他,扶我上位吧?”
孟长盈眉头皱起来,冷眼侧目,上下扫视万俟枭。
面色波动不大,但那股子嫌弃呼之欲出,似乎在说:就你?
万俟枭面色稍变,但坚持不改口,自顾自地往下说:“若当真如此,我许你个皇后也不是不行,想必你还不知道,漠朔部落有个老规矩,用你们汉人说法就是兄终弟及——”
他嗓音拖长,直盯着孟长盈的眼睛靠近她,调笑中带着恶意。
“本王可以继承皇位,也可以娶了你,免得长夜……”
话未尽,“砰”一声。
胡狗儿跃起,一脚飞踢在他胸口。
万俟枭身高体壮,并未直接被踢倒在地,却也踉跄着连退数步,猛烈咳嗽起来。
再抬眼时,满脸阴沉。
他多年身居高位,平时最多与人打打机锋,什么时候被这样当面打过。简直是威严扫地,如何不怒。
“哪来的畜生,给我去死!”
万俟枭一个暴怒的眼神,他的随从马上抽刀奔向前,挥臂砍杀胡狗儿。
胡狗儿“锵”地拔出长刀,护在孟长盈身前。
冷风袭卷中,他面如白铁,眼瞳漆黑,下巴的疤痕红得像血。
随从冲杀上前时,“咻”地一声。
一支羽箭迅猛钉入黑硬地面。
若是那随从脚步再快一分,这羽箭怕是已经钉进身体。
“哪来的蠢贼!竟敢在太后娘娘面前造次,找死吗!”
孟长盈左后方,星展立于马上,一声厉喝。
臂间金弓拉满,箭头寒光闪闪,稳稳地在人群中瞄准移动。
若有人此时跳出来,毫无疑问会被她直接钉死在祭坛之下。
孟长盈右后方,崔绍一人一马,银甲在身。
凝滞气氛中,他手执轻吕,随手挽了个剑花,姿态潇洒。
而在他身后,羽林军护卫队兵甲齐全,虎视眈眈。
只要崔绍一声令下,祭坛瞬间会被包围。届时就算府兵赶来,边军入关,最多也只赶得及给人收尸罢了。
孟长盈面色冷淡若冰湖,所有情绪都沉在深不见底的湖心。表面只不过一层薄冷冰壳,漠然无情。
“王爷?”持刀随从急停,回头去看万俟枭,不知该怎么办。
万俟枭好不容易嘴上占了两句便宜,却生挨了一脚。现在连回去都要看人脸色。
他眸中森寒浮动,恨声道:“孟长盈,你什么意思!”
他并不和胡狗儿说话,像他这种过分傲慢的人,只和自认同级别的人对谈。
孟长盈在胡狗儿身后漫步走出,毛绒滚边大氅柔柔烘托着雪白小脸。
明明就是柔弱女子的模样。
两人相对而立,如猛兽和少女。可少女竟是更气势凛然的一方。
“万俟枭,收起你这幅模样。他是我亲手扶持的皇帝,永远都轮不到你来试探置喙。”
孟长盈声色冷厉。万俟枭被呵斥,反而笑了。
他步步向前,停在胡狗儿直指的刀锋前,这才收了笑,下三白眼阴鸷。
“你说得好听,可还不是把北关军镇亲手交给了我。你不会不知道,终有一日,北关军必定会是我手中指向王座的利剑。”
“孟长盈,你骗人可别把自己给骗过去了!”
他声音沉沉,和着猎猎北风,像是一道霹雳而来的劲鞭,乍然抽在某些未见天日的角落。
孟长盈以为他是个蠢货。
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
万俟枭言罢,暴戾看了眼胡狗儿。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胡狗儿束起的头发被他袖口带开,黑发散乱。
他并未整理,只是盯着万俟枭彻底离开,才转身霍然跪下。膝盖干脆地砸在硬邦邦的地面上。
孟长盈垂眸:“又做什么?”
胡狗儿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又”字。
他平日里活得随便,什么事都激不起他丝毫注意。但在孟长盈面前,他全身上下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竭尽全力地追随孟长盈的任何一道目光。
“主子没发话,我却擅自动手。请主子责罚。”
胡狗儿虔诚仰面,左耳草色丝绦风中乱舞,像是乱草。
莫名让孟长盈想起万俟望耳畔的绿宝金珠。
孟长盈淡淡地移开目光,启唇道:“若能保全自身,动手也没算什么。他咎由自取罢了。”
这是……不怪他的意思?
胡狗儿膝盖动了动,不自觉地向前膝行两步,仍抬头仰望着孟长盈:“主子……”
“起来吧。”
孟长盈抬抬手,吩咐完便转身往轿辇去。
胡狗儿凝望着她的背影,却还跪着。
星展见状,灵活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长弓拍拍胡狗儿的肩,面色奇怪。
“主子都让你起来了,你怎么还跪着?膝盖不疼?”
这样冷的天气,他穿得也单薄,还跪在冷硬地面上。
星展“咦”了一声,想想都难受。
胡狗儿摇摇头,没答话。
自己撑地站起来,脚步丝毫不乱,追着孟长盈而去,尽职尽责地护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
星展拢拢进风的袖口,咂舌:“都说人身肉长的,难道胡狗儿是铜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