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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方管家的话,顾微庭心里更疑,让方管家再去找找柯基,应该就在顾公馆附近,它还小,腿短视力也短,跑不远的,或许藏在某个暗处。先找到柯基弄清楚根根梢梢,再去穷根寻叶。

方管家正在极躁,不敢耽误,拧起两条单眉,急匆匆回公馆寻柯基,步子太快,几乎岔了气。

顾微庭给巴儿狗喂了点肉,过了半个小时,锅中的粥煮好了,顾微庭盛一碗放凉。粥还没凉透,甄钰肩披一件薄衫,扶着细袅袅的身子,顶着一张桃花上脸的脸庞,一步步踱将进下来觅食。

此时天已垂暮,微见星点,藏在屋角后的月亮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光,风一来,树木连根带枝摆了几下。

甄钰只见伏倒在地上,下巴骨微向前伸的巴儿狗,不见那只狐狸脸、大屁股的柯基,她疑惑,指着巴儿狗躺着的方向问:“好孤单,标致嫩气的甄钰呢?”

喉咙干涩,那声音接近破哑。

“还在顾公馆待着,明天再送过来。”哑场两分钟后,顾微庭神色稳重的扯了谎,“先吃粥吧。”

顾微庭去了虾壳虾头,鱼肉也挑了刺,不需咀嚼,直接吞咽即可,吃得忒方便,毫不费力气。

粥吃没几口,电话不妨头响了,甄钰置若罔闻,靡粥香甜,入口钻腮,此刻什么事儿撇在九霄云外了,只管鼓腮嚼食。

还是方管家打来的电话,顾微庭搁了汤匙,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听得入彀。

方管家带泣带说柯基找到了,是一个正在清理垃圾的清道夫在臭气熏天的垃圾桶里找到的,柯基浑身是创口,毛发皆湿,被截了爪,身上流血,嘴边吐血,一滴水不能进,情况不大妙。

听了这些危话儿,顾微庭两目兜眵,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只动动腮巴,随时嗯一句当是而已。

约摸过了十分钟,顾微庭微动其颊,折声道:“去何家,找何之钧。”声音非常小,甄钰并没有听见顾微庭说了什么,但瞑闻何之钧叁个字,手头上发动作顿了一下,想了想觉得是耳岔了,便不放在心上,继续吃粥。

电话那头的方管家回:“大少爷已经去请了……应该快回来了。”

“好,我晚点过去。”顾微庭挂上电话,回到甄钰身边,脸色沉沉,这脸一沉,弄得满屋子是愁云惨雾

甄钰一口气叁碗粥,五积六受的,右手持颐发呆,眼角看到顾微庭不正常的脸色:“怎么了?你被鱼骨头卡住了吗?”

顾微庭鼻凹有汗珠子,也不擦去,吃了几口粥后,语调失常道:“听我哥说,你那位医学老师医术了得,还能治动物?”

“能,蓝桥的那只肥猫,当初我发现它的时候它都快呜呼进地府了,是他出手救过来的。”甄钰许久没有见过何之钧,竟然有些忘了他是什么个模样,反正,是不戴眼镜的。

“我晚一点要去顾公馆,你肚子疼,便在这儿歇息吧。”何之钧救活过受伤严重的猫,顾微庭的心里转出一层希望来。

“我随你一块去吧,柯基不还在哪儿么?我顺便去接它回来,它不像巴儿狗,不怕生。”吃了鲜美的粥,甄钰肚子不大闹腾了,方才又在上面眯了一会儿,刻下的身体、精神,都觉得十分开爽,能跑能走。

不待顾微庭回话,甄钰五指作梳,把睡得笼松无形状的头发梳顺,再扎成两条松波波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没有镜子,她不知扎得好不好看,仰起粉颈,朝顾微庭微笑:“好看吗?”

“好看……”顾微庭凝望甄钰其中一条麻花辫,内怀忧虑,踌躇了多时,不觉又万分慌张起来,略一定心,道:“我今晚应当是不回来了,你又不爱住在顾公馆里,今晚就在这儿住下,或者,我送你回蓝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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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娇弥弥不能将就一下的人,公馆如此气派,住了又不会掉块肉。”甄钰有声没气,滴溜溜的眼睛魆地里横斜顾微庭。留心窥测他的神情,皱眉又抿唇,处处显出肚皮藏了事儿,心里一横,说什么都要跟过去。

顾微庭一不情愿甄钰看见受伤的柯基,怕会勾起她那一点伤心之事,二不想她与何之钧打交道,思来想去,没想到好的办法,只好拿巴儿狗当理由:“可是你去了,那巴儿狗,就是第二个顾微庭,就得饿肚子了。”

巴儿狗主动钻进甄钰臂弯里,甄钰笑笑举起手掌与它打个掌儿、握手。巴儿狗的肉垫儿表面无毛,颜色黑中夹粉,走起路来轻而无声,甄钰指尖掐起那软呼呼的肉垫儿:“它好聪明的,握手我只教过它一回,便学会了,巴儿狗不会饿肚子,我会把它一起捎过去。”

“可是你腿受伤了,行动太多,不易恢复,到时候留下痕迹,你可得哭了。”

顾微庭的话虽有理,但甄钰觉得语语可烦了,一瘸一拐,脚踝好不有劲,走到二楼去换了一件得体宽松的衣裤。裤子尤其宽松柔软,穿在身上,并不碍伤口愈合。

顾微庭彻底没了办法,看着甄钰朴素的打扮,一味的讪笑,他说天黑路看不太清,便弃车不开,步伐迟钝,去街边叫来一辆是野鸡黄包车到顾公馆。

甄钰怀抱胖墩墩的巴儿狗,静静地贴坐在背椅上。到了热闹繁华,人头攒动的马路,她斜签着身子坐,藏起半张脸儿。

两条腿比不上四个轮的速度,车夫偶尔还要停下来喝水,擦擦从毛窍里泌出的咸汗,相次九点才到顾公馆。

顾公馆的院子电灯全开,视线内亮如白昼,大姐、娘姨、方管家个个表情严肃,远远站在一边。

甄钰眼皮眨一下,与亮光底下的何之钧逢上了眼。何之钧蹲在地上,他在放亮的灯下给人一种历尽沧桑而无能为力的感觉,影子斜在脚边。

夜晚的影子只有一团,边缘有些圆润,何之钧穿着白衬衫,肩头上不知何时沾了鲜血。

刚下黄包车,甄钰感到不对劲了,肠慌腹热走进一看,便看到一幅血腥恶心的画面。情绪没准备好,吓得大叫一声,慌不择路,倒退数步,一屁股在地上,眼里漫出恐惧,她怀里的巴儿狗,鼻里嘤嘤有声,往柯基的方向奔去。

何之钧无暇问话甄钰近况是好是坏,注意力全放在了柯基身上。

柯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它几乎要气绝了,急促而艰难地喘着气,目睛翻,一截舌垂于嘴角边,前爪裹了厚厚的纱布,鲜血赤津津流,不久纱布全红。

其实血比前先流得少了许多,何之钧笃定血很快止住,拆下纱布,重新上一层收口止血的药粉,是洋药。

纱布取下那刻,甄钰看见了骨头,截面齐整,颇有艺术感,又可怖非常。

她世不曾见过断手断足以后的创口,血肉的流溢,是卑微的生命在流逝,只消看一眼,人已恍惚不能言,疲惫而害怕,思考的能力被自己剥夺了,脑子里只有一片阴凉的雾气,风来,还凉飕飕划过皮肤。

顾微庭忙来遮了她的眼睛,何之钧熟练地缠好纱布,得空露出一抹笑容,宽慰一句甄钰:“放心,家世肱叁折,有我在,它没事的。”

……

P.S.华界和公共租界可以两人乘坐一辆黄包车,但是法租界不行,一辆车只能坐一个人,坐两个人的话会被处罚(因为查不到这个规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便没有按着去写)

法租界不许两人乘坐一辆黄包车我猜应该是为了赚钱?

黄包车在当时大体分为黄包车和野鸡黄包车,前者是有公司管理的,而后者是自己出来拉客。

不许两个人坐就能赚多一点钱。

或者是为了雅观(当时很多人在黄包车上直接打炮,这也是不允许的,但还是很多人在上面打炮,文前面也有说到)

昨天去了密室大逃脱,今天去帮人搬家,都是体力活……骨头开始酸了,这章其实是昨天的章节,没登上来,过几天补字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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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基是怎么受伤的,方管家不知道,就连救起柯基的清道夫也不知道,清道夫只说是在一个闭合的垃圾桶里发现的。

当甄钰问起来时,娘姨们与方管家大眼瞪小眼,语塞了一会,只挑了自己知道的来说,他们说柯基调皮,咬伤了章小芾,章小芾因疼,抬脚踹了一脚,柯基负疼跑处公馆,最后被清道夫拾得。

这些热闹繁华的马路,路旁的垃圾桶鲜少盖上,上头有明确规定,垃圾桶的东西要及时清理,故而平时不盖上,也不会有刺鼻难闻的味道。

清道夫来清理垃圾桶时,看见盖子盖了个严丝合缝,纳闷是何人如此多手。搓热手心,翻开沾灰暍色的桶盖,里头的垃圾不多,但温热的臭气扑面而来,让人欲呕。

最上方有一个粗糙而不透风的黑色麻袋,时不时发出点动静,清道夫拎起麻袋,有些重量,放到地上打开一看,看见了一只耳朵还没有立起来的柯基,毛发湿糊糊的。

柯基受了重伤,乌黑圆亮的眼睛下起剔透的泪,清道夫见之,登时生了恻隐之心:“造孽哦。”

这几条马路里的人,有的人高马大,力能扛鼎,有的看起来柔柔弱弱,两手不能提重,有的财势绝伦,有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一旦动起手来都是个狠角色,手里多少沾了点人血,打人杀人,就如家常饭一样,也不知是谁会对一只小狗下如此毒手,畜生也是通人意的啊。

清道夫识得这只柯基,是静安区某位充满锐气的少爷家养的,它常在院子里和另一只小狗追逐打闹,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它们的肉爪子蹂躏了个遍。不久前她还与那位少爷打过交道,从少爷手中索蔫食作泔食,也算相识。清道夫立即寻了一条干净的布,抱着流血不止的柯基赶往静安区,她要把柯基送回去。

途中恰好遇到了从静安区回来的方管家和从温柔乡出来的顾玄斋。

方管家一眼看到清道夫怀里的柯基,一直悬着的心先落了下来,后得知柯基的伤势又猛得提到了嗓子眼。

方管家对柯基的记忆还停留在它白天活泼机灵的模样,不到叁个时辰,就弄成这般凄凄惨惨的模样,心中引起极大的疑问。顾玄斋也没想到才几日没见,自己转手卖给顾微庭的柯基会变成这般,他并无那一点怜悯之心,但想起了两年前甄钰向他求助时说的一句话。

她说:“我想大少爷人脉广,能救它。”

言外之意,是道他有人脉能成大事,在她眼里,救下一条小生命就是所谓的大事了。

于是一拍大腿,马不停蹄地去何公馆找何之钧。

方管家先将柯基带回了顾公馆。方管家给了清道夫几元钱当是感谢。清道夫看了看钱,转脸看着方管家只是笑笑,摆手拒收:“我们这些清道夫,拿了不属于自己的钱财,容易遭报应的。”

她回答得极其爽利,拍拍手,回到垃圾桶旁继续清理垃圾去了。

虽不知道是何人所做,但知是人为之,甄钰方才漫着恐惧的眼珠子忽变得凶狠起来,一腔悲愤,喉咙有太多的愠声:“人不可罔生,不可罔死,畜生亦如此,害吾偷生人世之人,伤吾身边之人,必死无全尸。”

她露出在血液里流淌的那一点报仇之心,眼眶通红,几乎堕泪,屏住了呼吸才隐忍下去。

那两排根根分明的睫毛扇又扇,较之从前在医院里的时候,怨恨与杀气又加了许多分。

顾微庭眼皮一垂,被甄钰微微吓住了。

……

何老师救的是猫咪腹中的娃,前面章节写错了,网站太卡难修改,下次改吧。

猜不透广东天气,还好今天翘了班,要不又是一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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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弟住在顾公馆,肚子里有个才刚成型的孩子,见血不吉,怕柯基没救活死在里头,顾荣金并不允许柯基进到顾公馆来,只怕到时候会冲撞了小宝弟和肚中的孩子。

亨字辈人物也有迷信的时候。

索性柯基的情况慢慢好转过来,创口上的血止住了,何之钧说能不能活下来,得看它明天能不能睁开眼睛吃东西。

时间晚了,顾玄斋留何之钧在公馆里歇息一晚,不用顾玄斋开口挽留,何之钧也打算留下来,心系柯基,留下来半夜柯基出了什么问题他才能及时出手施救。

忙活了一个晚上,何之钧这才有时间喘口气,他喘息稍定,看着蹲在柯基身边伤心不住的甄钰,肚里有许多话要问,可顾微庭盯着他看,在气氛紧张的顾公馆里是一句都问不出口,他看向别处去,显得心不在焉,心里痒痒,像猫抓一样难受。

逢上性命的事儿,甄钰相当抑郁了,惨白的脸上结了一层霜,用假嗓子骂了句“触那爹娘”,把事情怪在了章小芾身上。不容顾微庭细作思考,带哭带诉,把心里的伤心在顾微庭面前渲染了一番,痛苦也一齐化作热泪,掉态严重。方管家第一次听到姑娘嘴里吐粗俗之语,咋舌退到一旁沉默去了。

顾微庭宽慰甄钰:“先睡一觉,明日我去找章小姐问话。”

甄钰哭得眼睛红肿,眼皮剔不开,几乎一夜不能闭眼安枕,她把自己弄得只剩得一副支离的病骨,再没有精神来支撑下去了,好不容易睡下,睡不到几分钟,迷糊中又做起了梦。

那梦里的人物好似还存在在世间里,触手可碰,冰凉、潮湿,还有点温度,慢慢的甄钰看清那张面孔,是姐姐,真正的甄钰,还是未出幼的模样,水扑花儿的脸蛋,扎着两条辫子,发尾簪着两朵带露水的桃花,穿着粉白喂眼的裙袄,穿着一双新缝的虎头鞋,两条瘦弱无力的手臂,稳稳地抱着那只被截了爪了柯基。

柯基的耳朵立了起来,笑容满面,拖着尾腔,对着甄钰汪了好几声,甄钰学大人的样子,摸起柯基的小脑袋,轻轻柔柔地说了句“小慈,姐姐把第二个你带走啦,你要好好活下去”。

语讫,放下柯基,一人一狗,迈着轻快的步子骤然消失在突来的黑雾中。

睡梦中的甄钰急步去追,追得太急,咔擦一声踝骨走作,单膝着地,她跌坐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去的人与狗,语声哀戚,叫着一声姐姐便睁开眼,含泪在目。

顾微庭坐在一旁看她,见她惊叫着醒来,忙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甄钰拉高被子掩去大半泪容,她不肯再掉眼泪示出心里的柔弱,用手背不住揉眼睛、擦鼻子,躺在床上缓了五分钟,想起刚刚做的一场梦,撑起身来,欲去看看柯基的情况。

顾微庭脸色很难看,扶着甄钰的手臂,语声低沉把柯基死去这个令人心悸的消息说了出来:“它睡着了……它太累了,一睡着就不肯醒了。”

这段话说说出来竟然是文绉绉的。

甄钰重新躺到床上去,猥过身,闭上双目,却闭不住泪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泣之际,怨自己大意,离开时把柯基落下了。哭到务头,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住顾微庭:“什、什么时候的事儿?”

“一个小时之前。”顾微庭偏过头看了眼时间,“在睡梦中去的,我想,它应该没有那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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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去陪姐姐了,尸体还没埋吧?把它埋到我姐姐墓旁吧,你会陪我去的吧。”甄钰带着哭腔一连抛出几个问题,顾微庭来不及回话,她背过身去,嘴里把甄钰和甄慈两个名字交换着念,念到甄慈这个名字,音儿颤,又偷腔哽咽了一回,最后语不成声。

顾微庭抱住甄钰,说些乐观高兴的话给她柳一柳惊,避免用那种正经的语气来说。甄钰腰间苫了条薄被,防肚皮着凉,被她拽得不成形状,她相信那个梦是真实的,既然柯基是被姐姐带走的,慢慢再想起柯基,伤心暂时止住了。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她十分清楚,擦去眼泪,趁精神好些就要去坟墓那头,剪绝地从床上起来。

眼泪虽止住了,两个眼圈却红得很厉害,顾微庭掖甄钰下床走到浴室洗脸,腿上的药在她入睡的时候顾微庭便给她换好了,洗好脸,漱了口就能出门。

柯基的尸体装在一个涮了油的红木盒子里,红木盒子当是一座小棺材,四角都钉上了钉子,甄钰想打开看一眼柯基都不成。

方管家把事情都打理妥当,甄钰洗漱的空隙备好了车,听说是去华地的坟墓那头,又备了几束鲜花、水果、香烟。

去看故人,手头空空怎么能行。

甄钰坐在车里,抱着红木盒子时心如刀剜起来,昨日活泼乱跳的小狗,现在绝了呼吸躺在盒子里,太突然了,恍若在梦中。

甄钰坐在车里,抱着红木盒子可是心如刀剜,街边的吆喝声此起彼落,落在她耳里,这些声音只让人烦躁无比,她轻轻摸起盒子,自言自语:“姐姐和阿爸在当年都没有买棺材津送的,没钱,连棺材都买不起。”

顾微庭握着方向盘,静静地倾听着。

甄钰内心的感觉十分复杂,有烦躁、恐惧,还有担忧。

旧怨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新恨勾起的旧怨,更让人头疼,她靠到顾微庭手臂上,眼睛眨了几下:“柯基命字叫甄钰,然后死了,不是一点彩头,是不是暗示着我很快也会死去?”

说出的话怎的了就没了经纬,顾微庭有些动意,他就是听不得甄钰说丧话,若是有空闲的手在,定要重重打她的头让她清醒过来。

顾微庭口气加重,倥着脸说道:“别胡思乱想。”

梦里姐姐最后那句话使她动容了,要活下去,甄钰忽苦笑一声,随口一问倒是让顾微庭误会了,看来她之前没少说丧话:“你别那么紧张,我现在不是很想死,甚至有点怕了,但是怕也没有用啊,生命有七分儿是鬼扯腿,有人想你死的时候哪会手里惜情。”

“我会弄清楚整件事情。”顾微庭岔断甄钰的话,喉急道,“你管巴儿狗叫顾微庭,我便从哥哥手里买下柯基叫甄钰,是我不该和你较劲,甄钰,从一开始你就没有错,都是因我而起。”

甄钰呲牙笑一笑,笑得苦苦的,笑着笑着揾不住缩搭缩搭哭了起来,她也反过来岔断顾微庭的话:“不,是因为我,我总疑你和章小姐之间有什么查子帐,歪派你的对我感情,闹性子闹出了大事儿来,我不喜欢章小姐,她与你相识多年,学识渊博,出口成章,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娇养得皮肉嫩森森的,我怕她会说些风话来引诱你,你们都是锦片前程之人,根基富贵,我不干净,心里没有底,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我怕你有一天对我的态度改变。章小姐也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人呢,不可貌相,她心里毒不毒我也不知道,可柯基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换个角度来想,其实是与我脱不了干系,若我昨日没有催你离开,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所以说到底,还是怪我。”

……

又被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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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甄钰说话能把人一气一个死,顾微庭闭上嘴巴开车,让甄钰自己嘀咕伤心去了。

甄钰精神不愉快,粉首低进胸腔里,像朵垂萎的心花,失去血色的脸庞一面亮一面暗,看着终有几掐阴森的气象。

偶尔顾微庭眼挫里抹她,视线总碰个正着。甄钰一顿脾气发掉一条性命,肠子悔得青,想起了昨日有人朝她扔东西,不免害怕,背上汗出如浆。想了一会,于是口角一开,热辣辣地要分手:“要不我们分手吧,等事情结束以后,你还未娶妻,再在一起……”

这几天处得好好的又提分开,顾微庭气不打一处来。舍着命帮她,而她欺心似毛贼,长了一张即溜庞儿与他勾勾搭搭,本该配个淹润的性儿,但一句感谢话都不说,嘴里吐的没一句好听的话,得拿针线缝起来。

甄钰眼巴巴地看着顾微庭,顾微庭气得浑身麻木,筋脉贲张,恨不得要当面抢白她一顿:“没良心!我压根儿就是多余的人,要不是你这几日不方便,我便弄得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呼吸几口气,把一股怒火压了下去,开玩笑似地说:“分也行,分了我立刻去揭发你的所作所为,你去吃牢饭,我回英国,往后各不相欠。”

“……又威胁我了。”甄钰气丝丝接了语,“富家郎儿威胁人的时候也是够可怕的,富家郎儿杀人更是可怕。我哪是没良心,常用白肉身准你情分,我觉得挺划得来,你不也爽得直喘么?”

说多无益,甄钰怏怏住了嘴,顾微庭脸微红,不想羞涩被人发现,气昂昂腆起胸膛。脚下一踩油门,驶出大马路,开不过几米,一辆黑色的车飞速朝他们开来,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顾微庭倒吸寡气,把方向盘一转,在一旁急刹住了车,勉强避开那辆不长眼的黑车。

刹车音急促又刺耳,甄钰没准备好,人便往前一送,又重重摔进椅子里,脊椎撞得生疼。

顾微庭也是如此,忍着身体的不适,打迭精神,重睫向外望,透过玻璃窗看清黑车里头的人,蓦然脸色大变:“吕江年?”念完叁个字,屁股离开位置,整个人往甄钰身上扑去,一双手,死死护住甄钰的头。

犯迷糊的甄钰一头撞进顾微庭闷热的胸怀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鼻梁撞到了硬邦邦的肋骨,她呜呜闷哼,跟声一道响彻云霄的撞击声,黑色的车和离了弓弦上的金凿一般,竟又往他们这边撞了过来,带着不世之仇似的。

车身剧烈颠簸,被撞飞了一小段距离,坐在车里头的人,五脏六腑被卷入一个湍急的漩涡里似的,若上若下定不住。脚底板的血液也一股脑儿直冲向天灵盖,那一瞬间甄钰以为自己的身体要劈心里裂开,灵魂升天去了。

今日犯着了金神七杀,佛也无可奈何。

几扇玻璃窗哗啦哗啦的被撞了个百花粉碎,碎利的玻璃掉落在顾微庭身上。他衣着单薄,玻璃所落之处,肉绽劈开,鲜血直冒,有几处地方,险些穿了骨。

眼前有金蝇乱飞,甄钰良久看不清东西,鼻腔闻得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便急得掉眼泪,她皮肉不疼,所以不难猜出顾微庭受伤了。

血流不止,顾微庭虚弱到了极点,动一下,那右胁连左胁一块疼,背后仿佛被几吨重的石头压住了,压得气难喘,眼睛睁不开来视物,用一只受伤的血手,小心翼翼地摸着甄钰的脸颊和躯干,检查她是否受了伤:“还、还好吗?”

他用不了太大的声音来问,声音放得极低,每说一个字,气息就弱下一分,喉间有什么东西往上,每喘一口气,浑身骨节,无一处不疼痛的,他现在有七分似阴质。

头顶上的声音虚弱无比,甄钰频频眨眼,想要视力快些恢复,去看看顾微庭的伤势,可越眨越模糊,到最后什么都看不到,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发生如此巨响,平日里懒散的巡捕也很快闻声赶来,腰里夹着棍子,嘴里吹着口哨。

赶在巡捕来之前,黑车已经掉头一溜烟开走了。

他们的车门被撞得变形,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巡捕拿起工具合力撬门救人。

甄钰听着外头的叫喊声,颇无助迷茫,生有万念俱灰之感,抱着顾微庭失声痛哭。

顾微庭得不到回话,趴在她身上低低呻吟,呻吟声渐小,最后一点也听不见了。

甄钰感到身上一重,脸上落下几滴液体,拿手去探顾微庭的鼻息,鼻息弱难探,她不禁双泪直流:“顾微庭,你、你不能死。”

……

183-184

顾微庭没有力气回甄钰的话,其实也无法听话。甄钰把嘴凑在听不见声音的那只耳朵上说话,他辨不了一个字,却能感到她口中呼出来的气,有点热,有点急促,他脸部的肌肉如注射了麻药一般,勉强挤出一脸笑容,想要回应她的话。

可甄钰视力模糊,看不到这个笑容。胸膈间隐隐作痛,不由得挺起胸部,和顾微庭贴得更亲密,后槽牙咬得紧紧的,说道:“你死了的话,我也会死的。”

顾微庭仍是笑。

不知过了多久,在甄钰已经习惯了血腥味,几近昏迷时,忽然呼吸到了一股雨水和泥土混杂在一块的味道,紧绷的大脑随着这一缕钻入鼻腔里的味道放松下来,意识徘徊在苏醒与昏迷之间。巡捕七手八脚把他们送进了医院里。

等真正能睁开眼时,萦绕在鼻腔上的味道又变成了刺鼻的味道,是医院里臭药水的味道,甄钰熟悉这个味道,剔开眼,所在的病房布置清洁,周围是刷得粉光的墙壁,唯一透光通风的窗户挂上了曳曳的素帘子,她又住进一日要叁元的上等病房里了。

此时昏黄残照,斜抹屋角,寂然无声,病房布置清洁,甄钰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向门的方向,一分钟便忆起了昏迷前的那桩飞来横祸。

一个手里拿着洋字处方的护士经过病房时瞧她醒了,凝重的表情松了一些,走进来用眼略观她的情况。

住在上等病房的人怠慢不得,医院的经费大多由这些上等病房的人支持,她得多留意几分。

甄钰伤得不重,骨头有些受伤,不宜多动而已,现在眼睛能视物能转动,没甚妨碍了,躺上几日横竖就好痊,问上几句好听的温话,便让她再歇息一会儿,然后加紧把住院的手续弄一弄。

甄钰挂心顾微庭,什么住院手续她一点也听不见,拽住护士的手腕,问顾微庭在哪处,打听他的病状。

护士表情凝重了起来:“与你同来的那个先生头破血流,断臂折骨,刚施完手术,手术的时候还满口呓语……我听医生说脑筋受伤了,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醒来,不能醒来就麻烦了。”

从医生、护士口中说出来的话异常不动听,甄钰眼眶逐渐变红,一眨眼,两行热泪吊在腮边。护士惊住,急嘴急舌解释:“诶,我也不曾目睹,只是听说来的,小姐你、你别伤心。”

贪着与甄钰说话,说到这儿,护士方想起了自己还有急事,揣着处方匆匆到西药房里配药去了,离开时随手把房门关上。

甄钰心如火热,不管自己的身体状态如何,蓬着头,跳下床来,她不知道顾微庭的病房在哪儿,扶着壁和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医院里乱撞乱跌,跌得头疼,慌得脚步声响极。

索性上天还眷恋她,乱转了半条走廊她就撞到顾微庭所在的病房了,里头围着几名打扮得格外风光的护士,正在给他洗涤伤口、缠绷带。洗得细致,就连手指头都不放过。

这几个护士做事粗心,做事时竟有谈笑之声,说男人情性如何滥,去一趟东洋连看护士都嫖,染上了梅毒,用药无效,龟头烂掉,流脓肿胀,都是自己不小心所致,怪不得别人。

顾微庭的血气亏损到了极处,袒着胸,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甄钰撞进去的时候把那几个护士都吓了一跳,当中有个年长些的护士,外貌瞧着外貌十分诚实,但眼神儿不友善,登时就沉下脸,把甄钰骂了一通:“闲杂人等,不要入内啊。”

甄钰不与护士们发生争执,但眼皮儿是与她们交战了一番,僵持不下,最后是一个年轻些的护士颇有眼力见,看见甄钰身上穿的病服,才想起来她和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同时送进来的,送进医院的时候俩人紧紧相拥,看样子是有亲情或是爱情关系的人,与其他几名护士使眼色,加快了速度洗药、缠绷带。

在甄钰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受拘束,护士忙出了一身汗,才把药洗讫。

等护士离开,甄钰掇一张椅子坐在顾微庭床头旁。顾微庭白皙的脸上敷着一层厚厚沾了药水的棉花,只露出眼鼻嘴,身上多处地方缝了针,甄钰鼻子一酸,粉首低垂,眼泪就流下来。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越来越多,甄钰抬起一条手臂掩住自己的眼睛:“我求你快些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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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病历,用连体洋文写的病历,甄钰英文程度不高,逐个单词逐个单词认真地看,也是看不懂,像个一字不识的村牛,没些起倒之际,给顾微庭施手术的医生悄无声息踱了进来。

医生那张面庞儿红润到那头儿了,白发快把原本的金发覆盖住了,想来年龄有五十,身上发着股闷人的烟味,来查房之前,定在办公室里吃了烟。

甄钰定死要知道伤情,用不标准的英语问医生。

“能醒来就没什么问题,只是脑筋受了伤,醒来后可能会有些异常。”医生背着手,反用中文回甄钰。

说讫,让甄钰得空去弄个住院手续。

说的话教人受热,医生一离开,甄钰只坐在哪儿瞎扯白,扯了半天,顾微庭还是死气活样的。

斜抹屋角的那点光辉一点点消失,今夜好清光,不见纤凝,风也凉,飒辣辣吹来遍身松爽。

甄钰一夜未合眼,看着婵娟出现、消失。天才然亮,巡捕房里来了人,是公共租界的探长周启明。

周启明踩着一阵吉格吉格的皮鞋声来到病房,两只眼睛是一眼就认出了甄钰,愣得倒吸一口气。前先调查周姆妈的案子大大失了面子,名誉没有,金钱也没捞到一笔,最后还受到了白眼。

周清秋在公廨闹不出个理,转去巡捕房暗指甄钰是凶手,毫无证据,手上拿来了不少金银财宝,巡捕房的人着了周清秋过纵的道儿,周启明亦是贪得无厌,利令智昏,偷偷展开调查,想查甄钰的跟脚,显显能干,结果迈出一步就撞到了一堵墙。

那会儿名色是师生关系,顾微庭坦白与甄钰在当晚发生了首尾,照证甄钰的清白。周启明心里嗔顾微庭没师德,吸饱了西洋的新空气回来与学生活动,嗔归嗔,他也无法可施,赶紧收了手,但顾微庭抄空儿带着酒水去了一趟公廨过采,暗暗打了个保持距离的关节,聊天时装作嘴快,把周启明的过失抖了出来,振振有词,似乎还有要打官司之理。

公廨的上司知道了,面色严厉,狂骂周启明是蠢货,轻信浮言,活埋好人。

归根一句话,有钱就是好人,也是讽刺极了,真要气煞人,周启明撞墙后悔:“为这衔口垫背的财宝,惹了一身骂,肏她娘的,那蛮气囡囡攘死我了。”

周启明一败,把巡捕房的名声也给败坏了,他强作笑容对付,含糊过去。

谋杀这种事情在租界一向管得严紧,他这般做,不就是砸了自家的招牌么。

吃了好大的亏,周启明无可辩驳,哑子吃黄连,到现在还是说不出的苦,想起脑后帐,如今是不大想上前干涉该桩事体了,可又偏偏发生在公共租界,两车相撞撞毁了不少建筑,而肇祸的车还逃了,究竟有无恶意,公廨要查一番,查明白后问人索钱充公。周启明被作准来查,他欲哭无泪,只能自认为晦气,生怕这次又弄出个新鲜的话把了,呐呐半晌,赔笑脸问:“甄小姐有时间吗?我可以问一些事情吗?”

甄钰雌没答样,没拿正眼瞧周启明,大略情形她都晓得就到医院里来了,在这件事上,她暂时就是个围观者。周启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顾微庭,脑壳瞬间要裂开,好端端的怎么又扯上顾家了,顾微庭才接管顾家产业不久就发生了这种事,莫不是受人暗算了?他可不想再查暗算、谋杀这种案件,在里头站了一会儿,等不到一句话,也没有运智,摸着脑后的辫子,心中自忖,如何想蒙蔽上头,把这事儿当作意外案件来办理。想不出来,也呆不住,于是腿似肉筋肉扭伤,灰溜溜地离开,双脚未停留一刻。

甄钰不睡不吃,痴痴的候着了一夜,一看壁上的钟十点刚到,再撑不住,脸颊贴在顾微庭手背上打盹儿,睡了一个小时,耳朵痒痒,又听到许多杂音,眉头不由皱起,苏醒过来。

病房里一时多了许多人,昨晚来的医生在给顾微庭检查瞳孔和胸口,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便教他好生歇息,没再说什么,笑着离开了。

甄钰心里五味杂陈,嘴角弯下,泪眼溶溶,她这般狼狈,又动人之怜。

顾微庭伸出指尖接住甄钰从眼角溢出的眼泪,半脚入土的人了尚能塌着眼皮笑说出没力气的话:“我还以为你是属面筋的。”

“我不是属面筋的。”甄钰反驳,似怨含颦望着顾微庭,“我大概是属鼠的。”

“为何?”顾微庭脑袋沉重,无法琢磨甄钰的话意。

“两下里怯得很,与老鼠一样。”甄钰胡乱抹去眼泪,信口回答,“你昨日昏着,我说着洋泾浜英文和医生打交道,怕他笑我怯,今早公共租界的探长来,我装作态度镇定,其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巴巴盼你快快苏醒挡了我的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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